第八十二章 虎子探家

　　虎子的消息是差不多快要出伏天的时候捎来的，而且消息捎来没多久，人就跟着跑过来了。
　　那天下班后正准备做晚饭的草妮子听见门外有人“娘”啊“娘”地乱喊，心头不由“咯噔”了一下，连忙放下手里的菜盆往外跑，也就一掀门帘的功夫，一个穿军装的年轻人就扑上来把自己给抱住了，仰起脸来一看，尽管胡子拉喳的可满脸都是虎子的模样，泪水一下就从眼眶子里涌出来了，抹眼泪的功夫就听头顶上的虎子说：“别哭呀，娘，俺这不挺好嘛，你这头里可是有白头发了……”
　　说着说着突然语塞了，草妮子抬脸再一看：咳，都这么大个子了，也抽抽搭搭地抹起了眼泪，于是又腾出手来替虎子擦眼泪。
　　娘俩连哭带笑地寒喧了一会儿，草妮子猛一歪脸，就看见一个穿军装扎小辫，手里拎着行里卷儿的女孩子正瞪着两眼看自己呢，草妮子一下就明白过来了，说：“虎子呀，这闺女，是你信上说的小胡？”
　　虎子听了连忙说：“唉呀，忘介绍了，这是小胡，你刚过门的儿媳妇！”
　　虎子话音刚落，就听小胡远远地说了声：“这是咱娘吧？李虎天天想娘，可见着面了。”
　　“李虎”是虎子进部队后起的学名，草妮子听了连忙撇下虎子去拉小胡的手，小胡个头不高，手也冰冷冷的，但草妮子还是觉得亲热的不行，说：“咳，俺的个闺女呃，一路上累得可不轻，快进屋歇歇，俺出去买点东西，给你俩做饭！”
　　把虎子小两口接到屋里坐下，再跑到附近的菜店里买了鱼肉和蔬菜，急匆匆地跑回家里一看，七老爷下班回来了，正嘻嘻哈哈地和小两口拉呱呢。
　　七老爷说：“好你个虎子啊，咋不早说呢？要知道当了团长，俺给你妹夫也显摆显摆呀，不知道的还以为就他是个领导呢！”
　　小胡听了就大咧咧地插嘴：“咳，剧团团长算啥领导呀，我们这些演员谁都没把他当领导，可愿意和他开玩笑了。”
　　正说着话草妮子进来了，虎子就说：“哎呀，娘买了那么多菜，做啥好吃的呀，俺帮你干活，洗菜、切肉！”
　　虎子说着就跑过来把娘手里的东西接住了，趁着在屋外洗菜的功夫，草妮子就问：“小胡这孩子是不是身子沉了？好像不大愿动弹。”
　　虎子的眼睛一下就放光了，贴住草妮子的耳朵说：“娘的眼睛真尖，都两月了。”
　　听虎子这么一说草妮子恣得不轻，说：“可好了可好了，得好好照顾着，不能让人家干活。”
　　虎子就笑了，说：“干啥活呀，这人在家里就是个大小姐，啥活也不会干。”
　　草妮子听了一愣，连忙说：“那也得小心点，头回生孩子没经验，伤了身子骨是一辈子的事。”
　　虎子说：“放心吧，皮实着呢，玩起来连跑带颠管都管不住。”
　　小两口热热闹闹地在家住了几日，虽说儿媳妇眼里看不见活，多少有点好吃懒做的意思，但在公婆跟前一点也不显生分，小嘴还很会说，一家人又是好不容易才凑到了一起，所以团聚的日子里全是其乐融融的气氛。
　　转眼到了要分手的时候，虎子说他的一位战友在附近的军校里当领导，他想把小胡留下来先学习半年文化，然后再请产假生孩子。
　　媳妇留在婆家生孩子自然天经地义，其实还没见着小胡的时候草妮子就惦记过这事儿了，还担心嫌屋小留不住人呢，于是赶紧让虎子联系军校的事儿。
　　等小胡去军校报上到，虎子就赶回部队了，草妮子又找人把原本不大的屋子分隔成两间，等到小胡半年的学习一结束，七老爷就借拉粮食的机会用单位的马车把挺着大肚子的儿媳妇接回了家里。
　　儿媳妇挺着肚子拉回来了，自是不可怠慢，先是给派出所食堂交了份伙食费，又上街买了只老母鸡送到食堂里炖肉熬汤，不料人家小胡不习惯食堂的口味，说啥菜都带着一股刷锅水的味道，草妮子只好每天早起一个多钟头，跟着巷子里的大婶儿大妈到早市上买菜自己开伙。经常是刚伺候着小胡吃了早饭，上班的时间就到了，风风火火地干一上午工作还得卡着休息时间跑回家里做午饭，下午收工了，又得马不停蹄地张罗三口人的晚饭。
　　这样折腾了差不多一个多星期的样子，儿媳妇端着盛满鸡丝面的饭碗突然叭嗒叭嗒地掉起了眼泪，草妮子还以为是心疼自己呢，连忙说：“别掉泪呀，这不特殊情况嘛，再忙再累娘的心里都高兴，比起枪林弹雨的战争年代来这点累算啥呀。”
　　不料小胡听了草妮子的话竟扑哧一声破啼为笑了，说：“娘，面条太咸了，天天这样有点受不了，又不好意思说……”
　　草妮子听了，连忙从煮鸡汤面的小锅里捞了点残汤剩菜搁嘴里尝试，心里想：不咸呀，就放了一小撮盐，是妊娠反应吧……
　　做下顿饭的时候草妮子就有数了，不但减少了盐的份量，连酱油也只滴两滴意思一下而已，不料这稍显清淡的饭菜端到儿媳妇的面前，人家拿嘴头子轻轻一尝就又掉泪了，说：“娘，忘了搁盐了？一点味道也没有，想吐……”
　　这下草妮子抓瞎了，咸不得又淡不得，俺怀虎子丫头的时候可没这么多毛病，难道这闺女有什么特殊的口味不成？于是再做饭的时候就和小胡商量怎么下调料，不料这闺女对做饭的事情一窍不通，就光会端着碗挑三拣四。
　　实在拿不准了就问小胡平常和虎子都是咋做饭的，人家说：“做饭不是有炊事班吗？”
　　草妮子又问：“炊事班的饭就咸淡正合适？”
　　小胡嬉皮笑脸地说：“合适了就吃，不合适了，还不会下馆子吗？”
　　小胡的这句话，直到第二天傍晚下班的时候，草妮子才猛然回过味儿来：弄了半天，原来是憋着劲儿想下馆子呀！
　　下馆子的确让儿媳妇眉开眼笑了一番，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就草妮子七老爷那点津贴，全打点上也下不了几回馆子。
　　无奈之下的草妮子就厚下脸皮到附近的馆子里打听人家的烹饪手艺，小胡喜欢吃啥就打听啥，可能是派出所这块招牌的原故吧，人家也没太难为她，基本上问啥人家都透露一点，尽管比葫芦画瓢捣鼓出来的菜肴滋味比饭馆差了不少，但总算是把小胡的嘴给糊弄住了，不但糊弄住了小胡的嘴，连七老爷的嘴巴也享受的不轻，这人过去经常过了饭时才打着饱嗝往家赶，自从草妮子的厨艺见长，竟餐餐必到，还时不时地打瓶老酒喝两盅，一家三口倒也过得和和睦睦亲热有加。
　　和睦亲热了一段日子，儿媳妇产期就降临了，手忙脚乱地送进医院的产房，如坐针毡地迎来小孙子“哇”地一声哭啼，再小心翼翼地伺候出了月子，虎子就前后脚地跑来接媳妇了。
　　说是“接媳妇”，其实就是代表文工团接小胡轻装归队，虎子两口所在的文工团属部队建制，马上就要前往海防前线给剿匪、守岛的作战部队加油鼓劲儿，哪能腾出手来带孩子？所以尽管心里万般不舍，小两口还是哭哭啼啼地丢下刚满月的儿子返回部队了。
　　其实把小孙子留下，也是草妮子的意思，别的不说，就小胡好吃懒做的那点习性，把孩子交给她还真是不放心。
　　俗话说“隔代亲隔代亲，没长牙和掉了牙的最贴心”，自打听见产房里“哇”地一声啼哭，见到小家伙第一眼，这个长着和七老爷、虎子一样的大鼻子小眼睛的东西就深深钻到草妮子心窝子里去了，小胡坐月子的那些日子里因为没奶水，孩子的吃喝拉撒基本上都是由草妮子来操持的，也幸亏南京府地界上能买到孩子吃的炼乳奶粉什么的，再加上草妮子这个经验十足的奶奶悉心照料，一个出生时只有四斤多一点，三天两头打针吃药进医院的小东西见到他爹的时候，竟然肉嘟嘟地长到了八斤多重，惹的虎子抱着自己的儿子直喊：“臭小子这么沉，你奶奶咋抱得动你呀！”
　　孙子是留下了，可草妮子整天忙碌所里的工作，基本上没时间照顾孩子，不过草妮子自有草妮子的路数，磨棍儿不是抛妻舍业地娶了个女学生嘛，磨棍儿这东西不招人待见，可孟美娟却是个知情达理的闺女，早在虎子媳妇还挺着个肚子上军校的时候，人家就提议在乡下老家给找个看孩子的保姆了，所以孩子的爹娘一走，美娟就托人从乡下老家里把保姆给领来了，让草妮子没想到的是，这“保姆”人长得和个小萝卜头似的，怎么看都是个八、九岁的孩子。张嘴一问，说是乡下闹饥荒，吃不上饱饭，其实都十六了。
　　大老远的来了，还是个吃不上饭的穷孩子，总不能硬着心肠把人家撵走吧，草妮子就想，个头小就小点吧，好歹也十六了，身子骨再弱也不至于抱不动孩子吧，自己带弟弟那会儿才几岁呀，连背带抱一气儿带了仨，也没觉得有啥。
　　这么一想，就又想起了手心手背般的盛德兄弟们，眼泪就止不住地淌下来了，小保姆见了就慌忙乱喊，说：“呀，太太掉眼泪了，咱听话，不惹太太生气……”
　　听小保姆叫自己“太太”，草妮子一时竟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来一下就乐了，说：“小丫头片子，可别这么叫俺，‘太太小姐’，那是地主资本家的叫法，现在都解放了，能凑到一块儿咱就是一家人，往后你就和院里的孩子一样，叫俺高姨吧。”
　　保姆有个小名叫“小莲”，小莲不但个头小，待人接物方面也就是个懵懵懂懂的孩子，而且还特别爱哭，但凡做错点事儿，不等草妮子开腔，人就抽搭搭地掉眼泪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影响，原本不爱哭的小孙子也突然成了个哭闹大王，差不多每次下班回来，草妮子都能听见小孙子哇哇大哭的动静，还不敢多问，哪怕有一丁点责备的意思，旁边的小莲就跟着放声大哭，好像受了多么大的委屈似的。
　　不敢多问，那就自查原因吧，小孙子哭闹的原因可谓五花八门，有时候是忘了喂吃食；有时候是没给换尿布；再不然就是屎拉床上了、不小心跌着了等等。
　　不仅如此，小莲这孩子还特别能睡，而且睡起来不管不顾的，经常是草妮子下班进门，小孙子满地乱爬，小莲反到歪在床头上呼呼大睡。
　　终于一天，小莲的睡觉睡出乱子来了，那天出外勤很晚才到家，没进门草妮子就觉得有股子焦糊的味道，跑进屋里一看，烤在炉盘上的尿布居然蹿起火苗来了，三步并作两步地浇灭了火苗，再往烟尘滚滚的屋子里一看，小莲趴在床头上睡得正香！
　　拍醒小莲再抱起床上的小孙子草妮子才发现，此时不哭不闹的小孙子双目紧锁浑身发烫，已经烧得迷迷糊糊了……
　　送走小莲的那天，草妮子忍不住又落了回眼泪。倒不是为别的，小莲这孩子虽不称职，但平时还是挺听话的，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而已，其实草妮子一直就拿她当个孩子，和小孙子在一起，也就是姐姐带弟弟的样子，这倒让草妮子常常想起小时候的自己。
　　平时爱哭的小莲临走时一点哭闹的意思也没有，反倒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如释重负的小莲冲着草妮子和前来接她的孟美娟深深鞠了一躬说：“谢谢孟家姐姐领咱进城，谢谢高姨送咱去工厂里做工赚钱，咱不懂事，没把弟弟带好还闯了祸，其实，其实咱也没有十六岁那么大，今春给田里撒粪的时候刚过了十岁的生日……”
　　不等小莲说完，草妮子“啊呀”一声，连忙招呼孟美娟到屋外商量事儿，商量的结果是：孩子这么小不能送到纺织厂做工了，改成找美娟工作的妇联帮忙，把孩子送到徐媛媛执教的那所初级小学里念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