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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该来全来

作品名称:芙蓉      作者:悠悠岁月      发布时间:2020-03-20 08:43:05      字数:10264

  芙蓉很晚才回到家里,眼睛里放着兴奋的光芒,又藏着点点迷茫。
  母亲把吱吱响的糖醋黄鱼端到桌子中间,把镬子里蒸架上的清蒸鲈鱼端到灶沿上,把肉包子和菜干先端到桌子上,回头再把清蒸鲈鱼端过去。芙蓉用鼻子嗅了嗅说:“真香,看得我口水都要滴下来了。这糖醋黄鱼上的糖水亮得好让人喜欢,这鲈鱼好白呀,闻闻都觉得鲜到牙根了。姆妈这么多菜了,你还烧什么呀,不用烧了。”
  “我炒碗青菜,新鲜咄咄,城里吃不到这么新鲜的炒青菜。”左紫兰在外边的镬子里洒了一圈油,把洗好的青菜倒进镬子里。
  “嗯,嗯,阿爸呢?”芙蓉用筷子从母亲端上来的炒青菜里,连夹了两筷,连连地说,“好吃,又糯又清香,一级棒!”
  母亲说:“你爸和志龙去石桥小学看电影《早春二月》。”
  芙蓉笑着说:“他们也喜欢看感情戏啦。”
  母亲盛了两碗米饭,说:“这是今年的新稻碾的米。爷俩听人家说《早春二月》以前是大毒草,要去看看怎么个毒法。农药有毒,电影里还有毒,难道比1605农药还毒?你嫂子回娘家了,你今晚和我睡,那边好多时没睡。下次回来,提前打个电话,我先去晒晒被头。”
  “芙阳、蓉阳也看戏去了。”
  “一人肩上骑一个。你是和孩子一起睡,还是睡你阿爸的小床。”
  “四人一起睡大床。好不容易回家一次,好好地亲热一番。”
  “金惠美病倒后,孩子总是要爷爷带她们去看阿玛尼。金惠美去世后,还是要去,她们不相信阿玛尼永远不回来了。还有,肖奶奶病了,重感冒引起心肌炎,前天出院回家,明天上午我们再去看看她。”
  “我回家了,还没见过端阳,明天早上看过端阳,就去看肖奶奶。”
  肖奶奶坐在门口一张塑料“藤椅”里,用拐杖指着院子里的大杨树,自言自语:“你们一家老小都住在我院子里,这个时候还不出去找食吃?我可不会给食你们吃的,叽叽喳喳吵吵闹闹也就算了。”
  “肖奶奶,你在说谁呀?”芙蓉咯咯地笑着说。
  “小娘精,吓我一跳。啥辰光回来的?”
  “肖奶奶,你这身衣裳真好看,蓝底子清爽,小白花很佻,样子也好看。呦,手上还戴个镯子!改革开放新时代,肖奶奶也赶时髦了。”
  “是你妈去香港时买的。还有这条毛的确良裤子,也是兰小姐买的。我都老成啥样子了,还要瞎花费钞票,买那么好的衣裳。”
  “肖奶奶,您不老,您的脸很红润,头发还有很多,远远看来,哪像个七十多岁的人哪?”
  “我前阵子生了一场病,红润已经退了好多,不然还要红一点。”
  左紫兰剥了橘子递过去,说,“来,吃个橘子补一补红润。”
  肖奶奶站起来,到房里拿出一个马夹袋,从袋子里哐当一声,把一罐麦乳精冲在桌子上。扬扬眉毛,温和的眼睛里冒出一团怒火:“前天把东西丢在这里,我叫他拿走,他拔腿就走。明天腿脚硬气点,我一定要送还咿咯。”
  “谁呀?天上掉馅饼了!”芙蓉说。
  “还有谁,这些年总是躲着我走,突然给我送麦乳精,黄刺狼没安好心!还不是那个杀千刀石世华!”
  “听说他娶了个高干的女儿。”左紫兰说。
  “离啦,一个女孩归女方。”
  “不说他了,我来烧饭。”左紫兰从一只大马夹袋里,搬出刚从菜场买的肉,一条鱼,半片鸡,把一只有点滴水的马夹袋里的虾倒进脸盆里。
  “小菜我有的呀!你去开开碗橱门看看,肉包子、酱煨蛋、炒肉瓜、酱老蟹……”
  “奶奶,你晓得我们会来?”
  “我当然晓得罗,我是掐算阴阳诸葛亮。”说着,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是你姆妈叫你回家的吗?呦,这个杀千刀来了。”肖奶奶收起笑容,虎着脸朝横路抬了抬下巴。
  “怎么巧,芙蓉也在。”石世华一脚踏进肖奶奶的厨房。
  “你最好不要给肖奶奶添麻烦。她年纪大了。”芙蓉说。
  “是的,是的,不会,不会的,我敬重她还来不及。”
  “那么,你像往常那样躲远点,越远越好。”
  “芙蓉,你现在还记恨在心?当年我也没有办法,都是形势造成的。我要是晓得后来不讲成分了,打死我也……”
  “打住!”
  “我只是想见一见孩子。”
  “早已送人了。人家不喜欢别人说他们家的孩子是领养的。”
  “我调查过,送给你的同学……”
  “最好不要给好心人添麻烦。”
  “不添麻烦,我只是看一眼。”
  肖奶奶怒气冲冲地把桌子上的麦乳精丢进马夹袋里,把马夹袋塞进石世华的手里,说:“你来了,正好省得我跑一趟。”
  “这,这……肖奶奶,你这是什么意思啊?嫌少?”
  “我当年瞎了眼,害了孩子!现在我近视变成老光,看远的东西看得清清楚楚。”
  石世华拎着马夹袋,往桌子走去。左紫兰把马夹袋推到他胸前,把他推出厨房:“回家吧,回家吧。事情过去了,就让它过去了,别再弄得大家不开心。”
  “我见一见孩子的要求过分吗?”
  “不过分,不过现在孩子还小,不能理解,你现在找他不合适。等他长大了,有了自主判断能力,我们会讲给他听的。”
  石世华捧着马夹袋在院子里停了停,回头朝左紫兰白了一个眼白,大步流星朝外走。肖奶奶家的黄狗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蹿出来,石世华吓了一跳。肖奶奶走出去喊“汪汪,进来”。狗往回窜,吓得石世华向后退一步,一脚踩在水洼里。皮鞋上踩了一脚的烂泥,快到横路时,恨恨地回头,朝肖奶奶的院子方向吐口唾沫。
  肖奶奶也看到了,追到门口,用拐杖把水泥地敲得邦邦响,大声喊着:“呸!我还希望你拾脚指印!我们穷人家招待不起!不要狗眼看人低,你自家也被别人扫地出门。看孩子,你去高干家看呀。”
  芙蓉、左紫兰听得云里雾里,肖奶奶说:“我们喝点红酒,兰小姐烧了那么多菜呀。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讲给你们听。他现在停生意啦,我外甥说的……”
  石世华父亲平反后,石世华终于出了口恶气。几年来忍气吞声,人前不敢说父亲的事。被劝退到地方,说是转业回家,其实没有安排工作。他到肖奶奶外甥厂里做做临时工,以后又转正。他思量着,趁乡下人还不清楚父亲被打倒,赶早把家成了。黑六类的子女没有一个能娶到好女孩,不是残废的,就是低智商的,或者长得特别难看,再者就娶个外地姑娘。
  他母亲看上芙蓉后,他就要求马上结婚。左紫兰觉得,芙蓉无论如何不能在志龙前面结婚,于是,他生出了这个毒计……他抛弃了芙蓉,如愿以偿地娶了个高干的女儿。高干的女儿是个二婚头,前边生过一个女孩,与他结婚后又生了一个女孩。高干家里吃的用的都有特供,外面买不到的东西她家都有。家里有警卫员,有厨师,有阿姨,还有家庭医生。他也从上海调到了北京的机关里,坐办公室。
  他心里别提有多甜蜜,在这种生活环境里,咳一咳嗽,马上有人过来问:“石局长您需要帮助吗?”
  他也打起局长的派头,说:“就来碗冰糖水吧。”
  阿姨低着头不动。局长真的生气了:“我要碗冰糖水,听见了吗?”
  阿姨说:“魏校长(石世华的老婆)说过,您太胖了不能再喝糖水。”
  “什么,喝碗糖水还要审批吗?今天,我喝定,去帮我拿碗冰糖水来。”
  阿姨调好冰糖水,正要端过去,石世华的女人从楼上下来。一脸的严肃,眼睛看着门外,走到阿姨身边,接过杯子往水池里一倒,说:“去,你忙你的去。国家让你为我爸服务的,别在这里瞎忙乎。”
  石世华从沙发上立起来,站到一半高,抬眼看见老婆双目往上一扫,上了楼。他跌坐在沙发里,用拳头敲着沙发护手。
  有一天,吃过晚饭,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喝茶,老首长说:“快中秋节,很想念一起南征北战的老战友,我想邀请几个最要好的一起聚一聚。”
  儿子说:“都被打倒过,被送进牛棚,好容易回到北京确实大家都很想念对方的。”
  “你岳父在北京吗?我很想他,请他一定要来的。”
  “好的,爸爸。”
  石世华说:“爸爸,我父亲在上海,火车过来很方便。”
  老首长呆了一下,石世华说:“他也被打倒过,牛棚里出来没几年。”
  “好好,好,那么你跟你爸爸说一下。”
  石世华心花怒放地说:“爸爸,要不您写个邀请函,我寄给他,让他开心开心。”
  “咳,咳,咳”石世华的老婆连连咳嗽,还踢他的脚,他还是不知趣地说:“我父亲收到邀请函,一定会来的。”
  “不早了,该睡觉了,走吧!睡觉去。”石世华老婆一边说,一边站起来走了。看看石世华还坐着不走,回过去拉着他说,“走啦。都什么时候了?哥,你扶爸爸休息去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石世华关上房门说。
  “什么意思你不懂?难道还要派个警卫连去接?把你妈一起接来。”
  “你妈,你妈,我妈是你的什么人,整天你妈,你妈,你妈的,你瞧不起人。”
  “瞧不起你吗?你的架子那么大,能瞧不起你吗?倒杯水要喊阿姨,买包牙签要派警卫员,拿件干洗衣裳要叫黄师傅去拿。”
  “他们都是顺便,我又不是专门叫他们……”
  “你有那么忙吗?”
  “我是你家里的人吗?我时时处处都得小心翼翼的,说话看脸色,走路听命令。我,我是人吗?我叫他们带一样东西,就是隔壁邻居带一带也无妨,我就是低你一等的吗?”
  “我们商量我爸几个老首长聚一聚,你倒好,提出来要发函请你家的人。”
  “不是也请了哥的岳父吗?”
  “能比吗?我哥哥的岳父与我爸是出生入死的把兄弟,你爸是……”
  “我,我受够了,你们都是皇亲国戚,我爸、我妈是草民百姓……你看不起他们,你何必嫁给我这个草民百姓。”
  “因为,因为……”
  “因为,因为你是二婚头,是旧鞋子。”
  “你是新鞋子吗?你喝醉后不是说过有个儿子。”
  “是的,我倒有个儿子,你有吗?你有吗?你……”
  “滚!”
  “我的户口在这里。”
  “离婚,回到你的破厂里去。”
  肖奶奶说:“石世华的母亲在队里瞒得结结实实。石世华要回厂里……我外甥才晓得的。现在厂里一个萝卜一个坑,他原先的位子被别人顶了。”肖奶奶停下来朝门外望了望,神神秘秘地说,“现在停生意啦。最近一直在海东老家,我经常看到他到横路上荡来荡去。”
  左紫兰说:“看来他有得要缠下去。我们回去,关照陈崇山当心点,绝对不能让他去纠缠端阳,这样要影响孩子的身心健康。”
  芙蓉忧心忡忡地说:“跟老师说一下,端阳不要跟同学一起排队回家,让陈崇山指定一个人去接。”
  左紫兰说:“这不是个办法,只有千年做贼,哪能千年防贼?总有一个漏眼的晨光,最好你跟他谈一次。”
  芙蓉摇摇头,又深深地吸口气,用力吐出去:“妈,这种人毫无人性,用做人的道理与他谈,他不通人性的。现在,先走一步是一步……我跟陈崇山商量一下。”
  “他总不会害自己的亲儿子。肖奶奶,你说呢?”左紫兰说。
  “哼!他这种人,难说。他会不会对芙阳、蓉阳下手?”
  左紫兰拿着酒杯的手震动了一下,把酒都撒到桌面上,脸也白了,抖着音说:“三个孩子哪,防不胜防呀!”
  “妈,不会的。他把芙阳、蓉阳带走,就是犯罪了。”芙蓉嘴上给自己装胆,心里有一股浓重的阴影向她扑来。她欲静下心来琢磨一下阴影,阴影却又散去了。她笑着说,“别让他们扰乱我们的好兴致,难得一起喝个小酒。来,肖奶奶,妈喝酒。”
  三人举起杯子碰了一下,肖奶奶说干杯,左紫兰说:“喝干杯中酒。”
  芙蓉喝了酒,心一阵狂跳,好像要跳出来了。黑压压的阴影出现了,渐渐地向她压过来。她用手按着胸口,极力稳住自己,与肖奶奶、母亲吃完这顿饭。
  芙蓉回到学校,心还在“怦怦”地跳。她说给同学听了,同学说她太紧张了,放松点,晚上睡个好觉就会好的。于是几个女同学结伴去菜场,买了好多好吃的,放在实验室里烧小灶吃。一个同学在炒菜,芙蓉和另外两个同学一起包馄饨。实验室里湿漉漉的空气里充满了鱼香、肉香、蟹香、虾香。炒菜的镬子里冒着乳白色的香气,成团成团地送到实验室的窗外。一群馋猫似的男同学你推我嚷,挤进了实验室。那么诱人的菜肴把他们的斯文一扫而光,拿起筷子就吃;没有筷子的干脆用手抓,笑着说既方便有稳当……没有太多的碗,把茶杯都拿来盛菜,一碗一杯放了满满的桌子。大家围成一圈,坐在实验室里的箱子上。大吃小灶烧的鱼、肉、虾、蟹和后来出去买的熟菜,喝用糖和小苏打调制的汽水……
  “谢谢李姐姐的大螃蟹!”芙蓉递只大螃蟹给一个正在喝汽水的男同学。
  “啊!好肥的螃蟹呀。再次谢谢李姐姐!哎,李姐姐,前几天有个叫汤伟明的人来找你。我们说你回家了,他说过几天再来,好像有点焦急。”他一边用筷子撬开蟹壳,一边献殷勤地说。
  “嗨,嗨,什么汤、糖、盐,吃菜、喝汽水。”有人打断了这个男同学的话。
  芙蓉在心里说:该来的全来了!我这块烂港里的破洋松,当年涌进、退出,现在成了酸枝木。当年我跌入地狱时无人可怜,现在我想安静地过好自己的日子,闹哄哄全找上门了!我活得好累。
  终于,一天下午,汤伟明又来找芙蓉,他们一起到一个新开的咖啡馆喝咖啡。
  “芙蓉,当年我为了这个穷家,为了弟弟妹妹,我需要这份工作……”汤伟明环视着咖啡馆精致的装修,心里热浪滚滚。
  “你的这些想法和做法,无论摆到哪儿,别人都能理解。”
  “我,我放弃你后引起的失眠至今未愈,一直靠安眠药来帮助……虽然,首长、亲戚朋友为我介绍了好多女孩,我都无法接受,至今未结婚。”
  “你的意志真坚定!我嫁了几嫁,生了三个孩子。”
  “我知道,朱跃键都说过,这能怪你吗?你是受害者。”
  “来点甜饼?服务员,来一份奶油巧克力蛋糕,一份松子淡面包,一盘水果拼盆。”
  “你不吃甜饼?芙蓉,你保养得真好。你和一群同学在一起,就像20几岁的大学生,一点看不出,你比他们大,看不出是三个孩子的母亲。”
  “指导员,你比以前健谈了。”
  “我心里压着太多的话要告诉你。我们结婚吧!我等了你10年。”
  “可是,我没有等你,迫不及待地嫁了几次。准确地说,贱了一次,嫁了一次。”
  “芙蓉,现在形势那么好,让我们把过去忘了,重新开始。我们不算太老,还来得及。”
  “是的,我也打算再结一次婚。”
  “太好了,我俩想到一块了。我来之前一直觉得亏欠你太多,所以不敢见你,却又控制不住想见你。”
  “指导员,对不起,我要跟陈崇山结婚了。”
  指导员脑子里“哐噹”一声巨响,好像有一块磨片从屋面滚下来。他眼睛黑了黑,努力扶住桌子,不让自己倒下。过了许久,气喘吁吁地站起来,膝盖一软又跌坐在沙发里。一头一脸的汗珠,好像刚刚跑完长跑。
  芙蓉吓得脸色铁青,不知道说什么好,站起来招呼服务员。
  指导员摇摇手说:“别,我一会儿就好了。”
  “我,我不该……”芙蓉语无伦次,不知道说什么来安慰指导员。想想也是的,他苦苦等了10年,终于等到政治形势宽松,却等到芙蓉这样绝情的一句话。芙蓉铁青的脸渐渐从脖子红起,转而满脸通红,恨自己不会说话,把指导员伤成这样。想当年,他没舍得伤害我,在那么重压下,他还是把最后决定权给了我芙蓉。
  芙蓉觉得不该那么的冲,人家毕竟是客,当年他怕伤着我,不敢直接跟我说,即使把决定权交给我,都是通过母亲转告。芙蓉微微抬起头,又找不到道歉的话来打破这个冷场。
  两人默默地喝咖啡,吃着点心。“对不起。”芙蓉与汤伟明同时说。
  “你先说。”汤伟明说。
  “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我伤害了你,因为我的原因才让你吃了不少的苦头。我今天不应该,也没有资格再爱你……在你最无助的时候,我明哲保身。”
  “是我,当时我也没有真爱,而且也不懂爱,我爱的是你的军官身份。请你痛恨我的虚伪吧。你的选择是对的,你是真心爱我,爱这个家,而我是想把你当梯子用的。”
  “不,当时的形势迫使你,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要通过婚姻来求生,这是求生的本能,并不虚伪。我还是爱你。我第一眼见到你,就爱上你;我认识你之前没有爱过谁,以后也不可能再爱别人了。你和陈崇山结婚,我失落。但是细细想来,陈崇山这么多年来不离不弃,只要你需要,他去领结婚证书,和金惠美结婚后抱养端阳。为了让你上大学,他把你的三个孩子全包了。而我呢?我爱你,是自私的爱,既没有在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伸过手,也没有为爱而损失了自己的一根毫毛。我爱你,但是不值得你爱我。”
  “你很优秀,是我敬慕的人,我很敬重你,敬重与爱是不同的。指导员……”芙蓉一抬头,看到指导员那双灼热的眼睛,放射出灼热的火花,立刻觉得身上热辣辣的;额头上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再慢慢汇成一道汗流。她低下头,有点动摇……
  “这……我,我怎么办,我们……我们去饭店吃点菜。”芙蓉完全乱了套。
  “芙蓉,你别,我祝贺你们幸福快乐!”
  “要是你能成个家,也许,也许我好受些,以后我们两家常来常往。”
  “我……对,我尽快成家,尽快成家。”指导员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芙蓉。
  芙蓉哇地哭了,说:“要是你过得不好,我怎么能安心过日子呢?我怎么能幸福呢?”
  “我该回家了。”
  “吃点晚饭再走。”
  “吃不下了。”
  “那么,明天,我来看你。”
  “你在写论文,别耽误了。等你们结婚的时候,我会来的。”
  “陈崇山还没有敲定。”
  “我猜他不会同意的,妻子尸骨未寒。”指导员好像一觉醒来,耸耸肩膀说,“陈崇山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么。”
  芙蓉把指导员送到车站。指导员跨上公交车的一瞬间,芙蓉突然觉得指导员老了。从侧面看,没有了12年前那种挺拔、潇洒,背微微的有点躬。上车的时候禁不住伸手拉了一下拉手,动作还算利索,却不见一跃而起的身姿。他回头朝芙蓉招招手,灿烂地笑了笑,那么温和、亲切。然而芙蓉像从水里看到他的笑,有点抖,有点扭曲。芙蓉的心“咚”的一击,有一种负罪感笼罩着她的心头。他孤单的身影使她感到酸溜溜的,一种凄凉的寒意颠覆了她的理智。她心里喊着:今天你带着妻儿来看我,我的内心会好过多了,我也不会有酸楚的情愫。你为什么不结婚呢,明明知道我已经结婚……
  回到学校,她的心马上回到了海东,回到陈崇山和端阳身上。同学们都在写论文,心想别看他们都在安安静静地写论文,也许心里的事比我还多。我也安安静静地学习吧,胡思乱想是在浪费时间。她推开桌子上乱七八糟的报刊杂志,也开始埋头写论文。
  陈崇山这边,他安排了一个工人早上送端阳去学校,然后来工地;傍晚早点离开工地去接端阳回家。日子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着。派专人接送端阳,似乎是自己吓自己,不过陈崇山还是坚持派人接送。
  王仁天口口声声要把官司打到底,也没见有法律文书送来,只是拿着起诉状来要挟。
  有一天,下着蒙蒙细雨,工人去接端阳。教室里不见端阳,去办公室问老师。老师说下雨了,许多同学都没有离开,端阳应该也在么。可是,工人和老师在教室、食堂、礼堂、活动室都没有找到端阳。工人满头大汗给陈崇山打电话,陈崇山急冲冲赶到学校。却看到端阳头顶着一张油纸,从小路上来到学校。陈崇山又恼火,又高兴,跑上前去,举起手来要打端阳。落到端阳头顶还有半尺的时候,他蹲下来问:“端阳,你去哪里了?衣服都淋湿了。”
  端阳看到陈崇山气冲冲过来,吓得不敢吱声。这才抬起湿漉漉的小脸,黑眼珠在含着亮晶晶泪水的眼眶里转了两圈。见陈崇山没有了怒气,一下子扑进陈崇山的怀里哇地哭了。
  “别哭,别哭,是阿爸心太急了。阿玛尼走了,我们必须小心才对。阿爸每天派人接送你,就是为了你的安全。”
  “嗯,嗯,可是,我上厕所的时候看见一个老奶奶跌在地上爬不起来。我扶她起来后,她又跌坐地上。她说住得很近,我就让她扶着我的肩膀走路,把她送回家。”端阳放开握着拳头的右手,手里有一颗花纸包的糖,他说:“这是老奶奶给我的,我记得阿爸教我不要接受别人的东西,可是,老奶奶硬是塞进我的手里。再说,我心里也焦急,我知道叔叔马上要来接我了,于是我急急忙忙朝学校奔。想不到下雨了,老奶奶就给我一张油纸……”
  陈崇山一把抱起端阳,亲着他挂着泪珠的小脸,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说:好儿子,你是做得太好了,你是对的。可是,你不知道,有只狼正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你,你亲妈离开海东时,千叮咛万嘱咐的,一定要我保护好你。今天,好在遇到一个善良的老奶奶,要是遇到坏人呢?那我该遗恨终生。陈崇山紧紧地抱着端阳,抱着失而复得的心肝宝贝。
  “阿爸,你说话呀!是我做错了吗?使得阿爸生气了。”
  “不,不是的,阿爸没有生气。”陈崇山捋一捋端阳柔软的黑发说,“不过,宝宝以后再遇到老奶奶跌倒地上的事,你应该把她扶进教室,向老师汇报。要送老奶奶回家也不能一个人,至少要两三个同学一起做好人好事。”
  “哦,我知道了。”
  “千万,千万不要一个人离开学校。”陈崇山使劲亲着端阳的脸、头发。
  有一天,工人去接端阳,端阳安安静静坐在教室里写作业。工人正要去抱端阳,左紫兰来了。端阳高兴地奔过去,亲昵叫着姥姥。
  “端阳,你看到芙阳妹妹吗?”左紫兰焦急地问。
  “姥姥,也许芙阳妹妹做好人好事去了。您别急,等会儿她就回来了。”
  “端阳,你看到妹妹做好人好事去了吗?”
  端阳摇摇头说:“我没有看到,她不和我一个班的。”
  “小姑娘从来不瞎跑的,她回家也是排队回家,从来不一个人走。再说她是路长,他们这列队伍都是她领着走的。”老师说。
  “那么姥姥,妹妹可能送同学回家,可能同学跌跤了。”
  “端阳,你没看见,不要瞎说。你看姥姥都急得团团转了。”接他的工人说。
  端阳摇着小脑袋说:“不是我瞎说,我是猜的。有一次,我送一个跌跤的老奶奶回家。阿爸教我,今后看到老奶奶跌跤,不要一个人送,要告诉老师,然后两三个同学一起送。姥姥您没有告诉妹妹,叫她不要一个人送?”
  左紫兰急得满脸通红,拍拍端阳的小手,弯下身子在端阳的脸上亲了亲,叫工人先送端阳回家,自己再慢慢找芙阳。工人回家告诉了陈崇山,陈崇山马上过来帮助左紫兰一起找。西天红色的晚霞渐渐变成灰色,远处的小树脱去一身的金色,慢慢由灰色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了。再后来,对面的小树都看不清楚了。左紫兰和陈崇山从学校找到街上,从街上找到乡下,问了所有遇到的人。大家都说不知道。
  李三民拿着手电筒也来了。
  “蓉阳在……”左紫兰焦急问。
  “在志龙家里。芙阳还没找到?”
  “天都黑了,一个小女孩……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左紫兰用手绢擦着泪水。
  “老师,您回家休息一会儿,我回家把工人全发动起来去寻,找到了,第一时间告诉您。”
  左紫兰腿一软,陈崇山从背后抱住,李三民蹲下来把左紫兰背着往家去。左紫兰有气无力地说:“三民,放我下来,我要躺在这里等消息。”
  “躺在这里,我去叫志龙来陪你。”
  “不要,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不要叫志龙来,家里还有三个孩子。”
  李三民把左紫兰放在路边的一块楼板上,左紫兰侧过身,两只手无力地垂到地上,说:“三民,你不要坐在这里,你快去找呀。”
  “老师,你还是回去吧,我刚才与朱跃键联系了,他去大队部广播里广播了。”
  “哎,自己家里事,做啥惊动,惊动大队里的人?”
  “老师,您还是回家听广播……朱跃键让每家每户都在自己家的宅前屋后看看,柴幢里找找,宅沟明沟里寻寻……谁找到了小孩马上骑自行车到大队广播站报告。您等在这里反而得不到最快的信息。”
  “要不要,要不要告……告诉芙蓉。”
  “先等等,今晚也没有船班头了。”
  “对的,芙蓉知道了一定急死,又没有船班头可以赶回家。三民扶我回家……”
  第二天,芙蓉赶回家,她没有急着去找,她看着筋疲力尽的陈崇山,急得双脚跳的父亲,已经急出毛病的母亲。又听了朱跃键对寻找芙阳所动用的大队广播,她心里有一股疑团。女儿这么小,不可能跑远的,在石桥小学方圆2公里已经翻了个遍,连所有的河沟里全捞过。一定是有人把她藏起来了,谁藏她呢?是绑架吗?如果是绑架,这个时候应该要有电话或者信件。
  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母亲,母亲也觉得有点蹊跷。芙阳是个好学生,她像个小当家一样要管管同学的,怎么可能自己跑了呢?带走芙阳的人一定有什么目的,而且芙阳熟悉的人。她劝母亲去医院挂盐水,尽快回复体力,然后通过各种距道进行暗访。
  就这样过了两天,石世华来电话,说要见端阳,芙蓉说:“我没有答应和拒绝的权利。”
  石世华突然冷笑一声,说:“你想见芙阳吗?”
  “你绑架芙阳是犯罪!你难道不懂吗?”
  “别说得那么难听,好伐!我只知道芙阳在哪里,但是一定不会在我这里。你懂法,我难道不懂法?我是说,你想法让我见端阳,我可以帮你找到芙阳现在所在地。”
  “你怎么找到?”
  “我发动我的关系网找。”
  “骗子!人在做,天在看,你要遭天打雷劈的。”
  “我告诉你一个电话号码。你想明白了,给我打电话,我等着。嘘嘘,嘘嘘嘘……”他用吹口哨来结束电话。
  芙蓉气得把听筒甩地上。
  朱跃键一边把听筒拾起来,一边说:“这是公家财产,你摔坏了赔不起的。”
  “以后,这种不三不四的电话,烦请你不要叫我接。”
  “芙蓉,芙蓉别生气,跟你开个玩笑。想让你宽宽心。”
  “你女儿被人绑架了,别人再跟你开个玩笑,让你宽宽心……”芙蓉说着说着哭了。
  “啊呦,哦,我错了,我错了,道歉!”
  “什么事?错了,错了的?”高场长一脚踏进门,用粗布围兜擦着头上的灰尘。
  “芙蓉的女儿找不到了。”
  “是芙阳吗?”
  “广播里说的这个孩子,就是芙阳?”
  “哦,我昨天见过芙阳,我正要找芙蓉。”
  “啊!高场长,真的吗?您在哪儿,哪儿看到芙阳?”
  高场长听到声音,一回头才发现芙蓉在这里,用满是老茧的手捋了一把满头白发说:“我正要找你,李会计。”
  芙蓉要跪下来了,高场长扶住芙蓉的胳膊:“李会计,使不得,你听我说。”
  原来是王仁天把芙阳骗走的,他把芙阳藏在他在学校的宿舍里。学校里要搞副业生产,自己养几头猪来改善师生的伙食,昨天高场长和会计把猪苗送过去。会计在结账的时候,高场长在学校里四处转悠,听见有小孩的笑声,于是走过去,从窗口望进去,吓了一跳。原来是芙阳和王仁天的儿子在房间里吹肥皂泡。他觉得非常奇怪,心想,莫非广播里说有个女孩走失,难道就是芙阳。
  怕打草惊蛇,就迅速离开。昨天晚上,他去找芙蓉,芙蓉出去了。他不敢告诉其他人,害怕走漏了风声被王仁天转移。跟李三民闲聊了一会儿就回家了,今天又去,芙蓉又不在家。于是先到大队里来领猪饲料的配给卡。踏破铁鞋无处觅,得来全不费工夫,想不到在这里碰到了芙蓉。
  屏着呼吸听完高场长像讲惊险小说那样陈述,芙蓉已经累得一身大汗。她跌坐在朱跃键办公室的竹椅子里,“呼哧呼哧”拼命吸气、呼气,心里乱云翻滚。怎么办?怎么办?她站起来,拔腿欲往外奔。
  朱跃键一把拉住她,说:“芙蓉,你坐下来,我们商量好了再行动。”
  “我现在就去把芙阳抱回家。”
  “不要激动,现在知道了芙阳的落脚地,不要打草惊蛇。”朱跃键说。
  “报警吧。”高场长说。
  “不,事不宜迟,王仁天是非常难缠的,无理也要搞三分的。他这边一搞,石世华那边又可以趁火打劫了。他们现在是狼狈为奸,串通好了来的。我们善良人是无法想象他们的。”
  “不,不能,蛮干于事无补。晚上加上陈崇山,我们一起商量一下。”朱跃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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