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小鸳鸯
作品名称:歪脖柳下 作者:禾下土 发布时间:2020-03-16 10:59:15 字数:3213
天空飘来一阵阵黑云,不一会儿工夫,云雾就将飞来峰的尖儿笼盖了。我们这里有句俗语:“飞来峰戴帽,不下雨也淋漓。”就是说,飞来峰顶如果云雾缭绕,就有可能下雨了。在那个靠天吃饭的年代,经验就是乡民的法宝。读过书的看看黄历,睁眼瞎就得靠祖辈留下来的乡谚俚语。“燕子低飞蛇过道,大雨不久就来到。”“今冬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这些年,几乎没有大雪纷飞的天气了。不下雪,没有了冬天的味道,也没有了过年的味道。
走在颠簸的土路上,驴儿走得也不快,我就闭目养神。闭目能够养神,一点儿不假。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不烦,心情就静下来了,自然就心平气和了。可惜,耳朵不能闭,就只好听着守良的动静。
守良肯定睡不着,起伏不断的丘陵山峦,应该像守良躁动不安的心,只有30里的路程恐怕像千里之遥,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守良埋怨道:“三碗叔,不能让驴子尥起蹄子跑吗?”
“你小子不要驴的命了?你师父还指望它走街串巷干营生呢。驴死了,你小子也就快饿死了。”
我睁眼看了看守良,似乎身上燥热,他脱了外套,罩在那捆花上。他的心就像风中奔跑着的一只野狗,把欢乐的蹄子踏向遍地的野花,踏向那个笑眯眯的她。天色不断阴下来,凉风渐紧。道路两旁稀稀拉拉有些杨树,一群麻雀叽叽喳喳闹个不停。守良跳下驴车,捡起一块石头,猛打过去,麻雀一哄而散,有几只“噗啦”一下掉了下来,守良高兴地捡起来:“哈哈,我的准头还不错啊。”
三碗瞅了一眼:“哼,瞎猫碰到个倒霉的麻雀,那是让树枝给抽下来的。”
守良也哼了一声:“我才不管呢,反正是我那块石头的功劳,今晚用泥巴包了,烧熟了给爹下酒。”
我“哈哈”大笑:“麻雀虽小情意重啊,好儿子。”
守良眨眨眼:“我的天,师父睡觉都听得见啊,太瘆人了。”
三碗打了一鞭:“你这一会儿爹,一会儿师父,到底是啥?”
“反正都是一个辈儿。”守良闻了闻那捧花儿。
天色完全阴下来的时候,到了刘家庄。村子不大,刘财主的家也不大,大门稍微宽绰一点儿,门两边墙上有几块拴马石,比起县城的崔家,那真是小巫见大巫。村里人都说刘财主是不冒烟的财主,外号叫“穷讨儿”。
家里的长工向财主要条裤腰带,说:“东家你也太抠门了,我这腰带烂得不行了,你都不舍得给做一条。”
刘财主说:“有捆的就行了,叽歪什么?”
长工说:“你的腰带跟我换换也行。”
刘财主冷笑了一下:“你别后悔。”当他掀开衣襟,长工目瞪口呆,东家的腰上竟然捆了一道地瓜蔓子。
我敲了敲门,出来个老头儿,头上戴了个瓜皮帽,看样有二十几个年头了,补了好多处。小眼睛好像没睡醒似的,一把山羊胡稀拉拉的,一身黑色裤褂,一双老头鞋也沾满了泥巴。
我忙上前打招呼:“东家,对不起,来晚了。”
老头儿似乎没听到,说:“好像城里闹事儿了,没出人命吧。”
“没有……啊……有,不过与咱无关,您要打什么家具呢?”我陪着笑,哈着腰。
刘财主把脸扭向一边:“孔夫子说,言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姜老弟,你好像也读过几年书吧?”
我脸上发红,心存惭愧,无言以对,顿了一会儿,说:“东家,俺回来就是向您道歉的,如果你的活还让俺做,工钱可以商量,您看咋样?”
刘财主嘴角动了一下:“如果你认为必须这样,我也不好说别的。进院吧,木材早就准备好了。工钱减半。”
我愣了一下:“真是铁公鸡啊。”
守良碰了碰我的胳膊:“师父,行啊,行啊,就在这儿做吧。”
“你小子,花花肠子。”
我踢了守良一脚,他一下就蹦出三尺远。守良的眼睛早就在院子里扫来扫去了,急得像个猴孙似的。
一个女孩正在东院收拾晒好的衣服,嘀咕道:“这鬼天气,说来雨就来雨,幸亏衣服洗得早。”
这个女孩就是守良喜欢的那个叫素丽的,今年15岁,正应了自己的名字,朴素而美丽。这是长工的闺女,由于父亲的活计好,刘财主就在东院收拾了三间屋子让素丽一家四口住着。素丽的父亲就是跟东家要裤腰带的那位,是从外地逃荒来的,姓盛,一手庄稼活让刘财主喜不自胜,给的工钱比别人高,还跟兄弟一般对待。素丽他爹没有土地,也只能给人帮工,心想,等攒够了钱,再买些土地。
守良跟素丽相识,竟然跟我和荷花的相识相似。我就有些相信命运,冥冥之中总有那么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让你不相信都不行。
村东头一个不小的荷塘,夹在东西两村之间。每到夏天,十几亩的荷塘铺满了荷叶,开满了荷花,蜻蜓、蝴蝶、小鸟在荷花荷叶间飞来飞去,鱼儿在荷叶下游来游去,自然就成了孩子们常去的地儿。
那一天,素丽跟几个女孩子在荷塘边玩耍,看到有一枝荷花特别大特别鲜艳,就想掐回家。可惜离岸边挺远,就找来一块木板放下,小伙伴踩住一头,素丽颤巍巍在木板上往里走,靠近荷花伸手去摘,指尖刚碰到花瓣,噗通,就落在了水里。
岸上的伙伴尖声喊救命,素丽在水里胡乱扑腾。来不及喊出声,呛了好几口水。就在素丽绝望地停止了扑腾的时候,被什么托住了。等从昏沉中醒过来的时候,才知道被眼前陌生的小伙子给救了。这个小伙子就是守良。
素丽赶紧说谢谢,说着,就嗷嗷哭起来,浑身绵软,几个小姐妹抬不动。守良只好背着素丽回家。
素丽父亲老盛头一看闺女哭得个泪人似的,还以为守良欺负自家闺女了呢,抓住守良的衣领,瞪着个牛眼喝问:“怎么回事?”
守良哪经历过这样的情景?一时间吞吞吐吐说不清楚。老盛头更是恼火,说着就要拿绳子把守良捆起来。好大一会儿,素丽和小姐妹才把事儿说清楚了。
老盛头的老脸立马就红一块紫一块,千恩万谢,千不是万不是,坚决留守良吃了晚饭,才肯罢休。素丽从小没受这样的惊吓,一直哭到守良把饭都吃完了才止住。
后来,守良问:“素丽,你是不是故意那样哭,好把我留下啊?”
素丽点了守良的鼻尖:“你想得美,我那时魂都吓没了,还有那心思?”
守良回到家已经很晚了,我很生气:“看你能的,让你去买把斧子也能费这长时间。”守良一听,“嗷”的一声,飞跑而去。
我见守良“呼啦”一下飞出去了,还以为自己把话说重了。可是仔细一想,不算重啊,平时守良学活不认真骂得比这厉害多了,也没这样啊,今儿怎么啦?
过了好大一会儿,守良没回来,我坐不住了,叫了家人邻居四下里乱找一通。“守良”“守良”的喊声,回荡在乡村的野外。
我有一阵工夫脑袋都蒙了,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跟他爹交代啊?在田埂,在河边,在井边,大街小巷走了个遍,半夜的时候,在荷塘边找到了。
守良坐在地上已经哭得浑身没了力气,我让他回家,他高低不,说是要找到斧头。
本来,我是让守良到铁匠铺买斧子的。回来的路上,遇上素丽落水,他把斧头随手一扔,就跳下了水,然后一阵忙活,早把斧头的事儿忘到爪哇国去了。
你想啊,一把斧头让守良“呼”的一下扔出去,哪个窟窿眼藏不住啊?守良像个探地雷的,满地里找啊寻啊,找来找去,非但没找到,还跌了不少的跤,鼻青脸肿的。
“你这傻孩子,明天找还不行吗?”
“今天的事今天做,这是您说的。”守良梗着脖子,泪水和鼻涕混到一块儿了。
“这不是今天做不成了吗?”我一把把他薅到背上,背回了家。
第二天天一亮,守良就到荷塘边,不一会儿就看见斧头扎进一堆乱草丛里,只露出个把儿尾巴。
时间一长,这事儿就传到老盛头的耳朵里。老盛头觉得对不住这孩子,一打听是我的徒弟,心里一动,提溜着点心盒子,到我家致谢道歉。
我岁数不大,盛老头岁数不小,一见面,盛老头一口一个大兄弟,好像很多年以前就认识。我倒上茶请盛老头坐在八仙桌旁:“小事一桩,盛老兄何必这样呢?”
“救命之恩哪,谢是谢不完的,略表心意而已。”盛老头差点把脑袋送到我的鼻子上,小眼睛眯成了一道线,“姜师傅,你相不相信缘分?”
“怎么?你想打我徒弟的主意?”
“那可不一定,恐怕是你徒弟打我家素丽的主意吧?”
哈哈哈……
守良像只兔子一样窜到东院,从后面捂住了素丽的眼睛。“开来,放手……唉,不是……”素丽吓了一跳,两手一扒拉,猛地一转身,跟守良四眼相对,脸上飞红,“你……”
“花儿送给你。”守良把褂子一掀,递在素丽面前。
“好香,”素丽接过花儿,闻了一下,突然看到我在卸车,“赶紧帮你师父卸车,把褂子穿上,天冷……”
守良趁素丽没防备,“吧——”亲了素丽一下,吓得素丽赶紧跑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