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打过长江
作品名称:转眼就是百年 作者:坚实之果 发布时间:2020-03-16 09:55:03 字数:3919
自打跟随老八团南征北战地和老蒋缠磨上以后,七老爷就连做梦也很难见到河东河西那杏花纷扬河水泱泱的景象了,而且部队打打停停地一直往远里走,老八团的番号也渐渐变成了人民解放军某野战军第一纵队第五师,也就几年的功夫吧,一条更大更宽流经的地界也更多更广的大河便横亘在眼前里了。
接下来便是热火朝天的渡江训练,什么武装泅水、荡浪板、水上射击、摇橹划船,把老八团这帮旱鸭子们练得翻江倒海头晕眼花,连晚上做梦都在江水里乱扑腾。
纵队下达渡江命令的那天时间已是午夜,打起背包携带上武器,再七手八脚地收拾好通讯器材和一堆堆的文件地图,负责师部警卫的战士就把七老爷这些“瞎参谋烂干事”赶羊似地簇拥着上路了。尽管黑灯瞎火的连盏照明的马灯都不让点,但纷乱庞杂的脚步、急促的呼吸、吱吱嘎嘎的车轱辘、头顶上不断亮闪起的照明弹和震耳欲聋的枪炮声,都让人深深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鏖战气氛。
主力部队是冒着敌人密集的枪炮和火光千帆齐发地冲向对岸的。等到七老爷这些机关后勤人员赶到江边再登上征来的渔船、舢板之类的各种渡江工具劈波斩浪地驶入江心时,先头部队已经冒着枪林弹雨登上对岸的江堤了。
对岸的国军并没因此立即解除了武装,枪炮声反而更加猛烈起来,不断闪烁的火光则把漂浮着尸体、死鱼、残舟以及硝烟的幽幽江水惨不忍睹地呈现在眼前。
一颗拖拽着哨音的炮弹呼啸而来,转眼就在离船舷不远的地方爆炸了,气浪掀起的水柱把七老爷这些人乘坐的木船差点掀了个底儿朝天,于是有人中了弹片,有人落到了水里,擦肩而过的一只单桅帆船竟然在爆炸声中被撕成了碎片,一船人死的死伤的伤,识水性的就抱住瞬间解体的船板、桅杆拼命地挣扎,七老爷这些人见了,就趁着炮弹和照明弹的闪亮让船工把船靠过去救人,但一口蛮子腔的船工也负伤了,而且伤得还不轻,只能勉强用一只胳膊将舵把子抵在怀里拼命抵挡住湍急打转儿的江水,等七老爷这些没让炮弹伤着的把泅水用的葫芦串抛投给落水的人,头顶上又呼啸着落下炮弹来了,于是又是一片人仰马翻,船舱也一下子涌进了充满了血腥的江水,七老爷这些人就在船工声嘶力竭的吆喝声里脱下衣裳堵漏,再用帽子和双手拼命地往外舀水,而头顶上的炮弹仍旧是一个接一个地在四周爆炸,此时一闪闪的江面就如同一锅煮开了的浑水,翻滚的浊浪和冲天而起的水柱随时都可能把七老爷这些人抛向半空或者沉淹江底。
所幸的是,正当一船人被炮弹枪子儿和惊涛骇浪裹挟的不知所措的当口,眼看快要散架的木船却“嘭”地一声闷响,拱在江滩的乱石堆里搁浅了……
等七老爷这些人连滚带爬地从船舱里翻出来再拎着枪械蹿上岸堤,东方的天际线上已经蒙发出了鱼腹般的惨白,于是头顶上的炮弹消停了,枪声也骤然稀疏,再看看同舟共济的这帮兄弟,起码有五六个掉到江水里没跟上来,剩下的人也差不多都挂了彩,而且全都和落汤鸡似地没了人形,好在武器还在,用油布包裹好的油印机、发报机、各种各样的文件地图也都还在,同船上岸的政治部主任就催着大家跑步前进,而且要检查好武器,子弹上膛,以防散兵游勇的袭击,说天黑之前务必要追赶上溯江流而上已经向南京府挺进的作战连队。
之后的这段急行军,让七老爷这些人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兵败如山倒。
一上来,这些参谋干事机要人员还警惕性十足地端着枪小心前行,生怕一不留神冒出几个垂死挣扎的国军来,走着走着心里就有数了,已放亮的江南原野上到处都是冒着黑烟的美式车辆和东倒西歪的坦克大炮,就是碰上了丢盔卸甲的国军,也是由解放军战士押解着的缴了械的俘虏,而且这些缓慢而行的俘虏队伍很快便让车流滚滚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支前民工淹没了,让七老爷倍感亲切的是推着独轮车疯跑的民工里竟然冒出了河东河西的口音,截住个庄户头子一打听,居然说李家房村好像也有人跟着来了,七老爷就嘱咐这人,说见了李家房村的就让他到过去的“老八团”来找俺,不管是谁,只要你说俺是李家房村的七老爷,他一准蹦着高地谢你。
一路疾行地掠过了狼烟弥漫的战场,再穿越了一片片的水田村落和断壁残垣,太阳差不多要西斜的时候,南京府的城垛子就出现在眼前了。
再往前跑,路两边就都是风尘朴朴的解放军了,尤其是进了城门楼子,马路两旁的屋檐底下全是抱着大枪合衣而眠的解放军战士,仔细观看,五师的人居然也整整齐齐地躺了一地,于是大家就张三李四地招呼上了,七老爷撞上的是三年前牵着盛业的高头大马到河西接兵的那个老八团二营的小兵,这孩子年龄不大,可南征北战地已经当上连长了。
试着有人连推带摇地叫唤自己,小兵腾地一下就跳起来了,说:“有情况?三连全在这里呢,还能凑两个排……”
七老爷知道这人是睡糊涂了,赶紧说:“先别撒急,看看俺是谁?”
小兵仔细看了看七老爷凑到跟前的大鼻子小眼,半信半疑地说:“你?师部的李干事?政委的姐夫?”
七老爷一听就乐了,当胸捶了小兵一拳说:“没想到吧,上回见面你就老半天没认出俺来,要不是盛业那东西自己跑出来了,你布的岗哨都不让俺进门……”
七老爷正兴高彩烈地说着,猛不丁一低头,发现眼前的小兵竟然泪眼汪汪地哭了,心里不由咯登了一下,说:“咋了,大老爷们儿的咋哭起鼻子来了?盛业那东西又嫌乎你了?吵你了?”
小兵听了连忙摇晃脑袋,说:“不是不是,不是吵俺,高政委他、他让国民党的炮弹打到江里去了!”
听清楚小兵的话七老爷和挨了闷棍似地愣怔了半晌,等缓过劲儿来才发现,身边的人全都和颜悦色地冲自己说话呢,仔细一听,全是同情鼓励的意思,连那小兵也擦掉眼泪开始说些安慰人的话了,于是七老爷用袖口擦了擦小眼睛说:“咳,俺知道要奋斗就会有牺牲的道理,可盛业上边的两个哥哥,还有爹、娘全都不在了,俺家里那个要是知道老三也没了,还不得心疼死?”
心情沮丧地跟随着队伍赶到预定地点和作战部队会了师,再号上房子把带来的各种器材、文件安顿下来,天也就黑透了。有人就把照亮的马灯给翻出来了,不过还没等这人划着洋火点着呢,头顶上猛一闪晃,一盏拖着根长绳子的怪玩意儿就明晃晃地吊在眼前里了……
多年前七老爷在济南府厮混的时候用过这玩意,所以并不稀奇,可屋里这帮人全是一脑门高梁花子的土包子,谁也没识见过,于是就大呼小叫地喊作一团了,从门后头悄悄把电灯开关拉开的政治部主任就说:“看把你们稀罕的,看见顶上那根电线了吗?这叫电灯,不烧油也不用火,拉绳儿就亮,大城市里照亮用的全是这个。”
于是满屋里都是“啧啧”地赞叹。
这时候七老爷就听见门外有人闷声闷气地叫唤“李干事”,回过头来一看,竟是扛枪站岗的警卫连哨兵,于是就问咋回事,哨兵说大门口有个戴瓜皮帽的老乡到处找老八团,找你,说是李家房村来的,叫你“七老爷”。
七老爷记起来了,这一准是先前的那个推小推车的民工把话给捎到了,于是就急匆匆往外走,刚来到大门口,就看见灯影里一个戴瓜皮帽的庄户人正摸摸索索地往烟袋锅子里装烟叶,凑到临时拉起来的电灯泡底下一看,竟是曾给兴义干过长工的墩子!
原来这人出来工作不久便负了伤,回家养伤的时候连娶老婆带生孩子的就再没顾上出来,说起来差不多有五六年没听到过消息了,也不知道咋就跟着支前的运输队打过江来了。
七老爷说:“是你个狗日的呀,咋过来的?没让枪子儿炮弹的崩着吧?”
墩子听了也顾不上答话,反倒是两眼儿直勾勾地盯住头顶上明晃晃的电灯泡犯愣,没等七老爷再张嘴儿,这人居然翘起脚来,把摁满烟叶子的烟袋锅抵到电灯泡上使着牛劲儿地嘬了起来。
等弄明白啥意思,七老爷“扑哧”一下就笑喷了,说:“你傻呀墩子,这是电灯泡!隔着层玻璃呢,能嗫到里头的火?”
墩子也觉得不像是这么回事了,腾出嘴头子说:“啥灯呀,灯芯子这么老长,嘬又嘬不着火。”
七老爷擂了他一拳道:“真是个土包子,电灯泡用的不是油是电,你没带着火镰呀!”
墩子说:“掉江里了,洋火也泡烂了,两天都没抽上袋烟,憋屈死俺了。”
因为凑到电灯泡上点烟的事说笑了一会儿,再找来洋火点上烟袋,俩人就喷云吐雾地拉起老家的事儿了,墩子说:“咱那里现在可是不一样了,齐呼拉的全都成立了人民政府,愣子这东西带着部队上的人到村里来征民夫,说帮部队推粮食打过长江去活捉老蒋,俺头一个就报了名,好歹也出来干过两天工作,咱得带个头。”
七老爷听说墩子是愣子给征来的,就问愣子咋样了,不料这一问,竟问出个天大的悲哀来,墩子哭兮兮地说:“在江心里让枪子儿打着脑袋瓜子了,就在俺眼前里咽的气儿,把俺憋屈的啊,俺是跟着他出来的,弟妹还等着俺往家里捎信儿呢,你说让俺咋办呀……”
送走了哭咧咧的墩子,七老爷就忍不住了,找了个没人的旮旯里鼻涕眼泪地狠狠痛哭了一场,一个是舅子里头和他最亲的盛业,一个是打挖陷阱截鬼子“电驴子”那会儿就跟在腚后头乱转的愣子,一晃眼儿的功夫全没了,再加上盛德、盛才、盛业、狗剩子、老丈人、丈母娘、全有老侄子这些人,七老爷觉得真是有点心灰意冷的意思。
心灰意冷是心灰意冷,可缓过劲儿来想想,也都是冥冥之中的事情,记得林书记介绍自己入党的时候就问了很撩拨人的一句话,叫“怕不怕死”。
那会儿还真是没把死当回事,堂堂五尺男儿,眼看着小鬼子杀人放火地糟践到自家的地界里了,还能缩着脑袋装龟孙子?所以当场就说不怕死,怕死不当共产党。从那时候起,脖子上的这颗“二斤半”就算是拴裤腰带上了,不敢说将生死置之于度外,但枪林弹雨了那么多年,还真没眨过眼犯过怂。
不过今天的七老爷还真是怕了这个腚后头跟随了多少年的“死”字,往深里想想,他觉得好像也不是个自己怕不怕死的问题,实在是害怕别人死,活了这么多年,跑了这么多的地界,能说上话拉上呱,容得下自己这身臭毛病的也就这么十个二十个亲朋好友,这些人都三长两短了,俺七老爷还有啥意思?打走鬼子喝庆功酒的时候少了一大帮子,刚打过长江撵跑了老蒋,盛业愣子又没了,将来革命成功了,俺可不想孤零零地一个人抽闷烟喝闷酒,这些人要是都能活着该有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