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驻村工作

　　经历了被土匪围困的那档子事儿之后，大王庄一带的匪事就基本上绝迹了。因为基本消除了匪患，附近又常有兵强马壮的八路军出没，草妮子和倭瓜这些人说话办事就觉得有了底气，再加上缺屋少地巴盼着过好日子的穷人占村里的绝大多数，土改工作进入到具体阶段后，胆子大的带头一嚷嚷，“哗啦”一下就收拾不住了，于是诉苦大会上有哭的，有骂的，有翻陈年老账的，低眉顺眼了几辈子的老实疙瘩一拳头就把老东家的糟牙打掉了，平时趾高气扬的财主一下子成了人见人踩的三孙子，几辈子都没翻过身来的佃户穷汉则扬眉吐气地成了爷爷，庄户头子们一下明白过来了，原来那几家屋高地广租地收粮，一向令人敬畏的地主老财和有钱的东家，居然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吸血鬼笑面虎！他们这些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穷汉佃户所以辈辈受穷，全都是这些个地主老财瞒骗压榨残酷剥削的结果！
　　于是一个想了多少年也没能想明白的道理瞬间就普及开了：都是两个肩膀扛着张嘴的庄户头子，往上翻八辈子还都是一个老祖宗，凭啥你就过得比俺好、活得比俺滋润？你三家两户就占了成百上千亩田地山林，俺这好几百口子加起来还赶不上你们几户的零头，俺没地没垅还得挨饿受累地伺候你家的山林你家的庄稼，到头来好处全是你拿，俺就落个丰年吃不饱，贱年还得要饭逃饥荒……
　　凭啥呀？都是爹娘养的老天爷造的，俺凭啥就一辈子几辈子地受穷，你凭啥一辈接一辈地吃香喝辣坐享其成？
　　于是气性大的就越想越气，就找工作组反映各种各样的情况，伴随而来的是运动的不断深入，打人关人挖浮财抢粮食一类的事情就挡不住地冒出来了，更有甚者，竟在挖浮财的现场群起而攻之，一通乱拳把情绪激动反骂了穷人的地主老财石老二给打死了，事后又因为人多手杂法不责众，仅仅批评教育了一番便不了了之了，弄得另外几户被定为地主或富农的人家心惊肉跳度日如年，要不是故土难离和一丝的侥幸心理牵扯着，连抛家舍业一走了之的念头都有了。
　　家住大王庄东首的“富农”赵贵仁就属于这心惊肉跳度日如年的人物。
　　说是“富农”，其实和另外几家富农比起来，赵贵仁那一排草屋三十多亩山坡地实在算不上什么，坏事儿就坏在这人口碑太差了，说具体点就是为人太黑太抠门儿了。
　　比如一样是农忙雇人干活，别人家一般都是正而八经的煎饼大葱加大酱，要是赶上个阴天打闪需要抢收，连白面馒头猪头肉都舍得往地头上送，他家呢，就是天塌地陷五雷轰顶，每天都是咸菜疙瘩配稀粥外加搀了麸皮儿的菜窝窝。
　　有一回干活的人实在气不过了，就歪着汗脸儿和他论理儿，说：“你在外面做生意也是这么打发人的？俺这可是汗珠子掉地下摔八瓣的力气活，肚子里不扎实可使不上劲儿。”
　　不料赵贵仁听了一点歉意也没有，说：“俺不也弯着腰和你一起流汗嘛，不也和你吃的是一样的东西？又不是过大年娶媳妇就别想七碟八碗的了。”
　　碰巧的是赵贵仁的话音刚落，老天爷突然电闪雷鸣的要下雨了，按说这时候是个庄户人都会不惜力气地拼命赶工，尽量不把粮食落在地里受淋，可大家都把赵贵仁的话听到耳朵里了，尽管头顶上轰轰隆隆催逼得紧，相邻的庄稼地里大呼小叫一个比一个干得欢实，可给赵贵仁帮工的这些人依旧是不紧不慢松松垮垮，一点抓紧的意思也没有。
　　赵贵仁一下就急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地喊：“叔呃，侄儿呃，麻利点干吧，真毁了粮食这一年可就白忙活了，俺这就回家让屋里的上笼蒸大包子！”
　　其实这个所谓的“蒸大包子”，就是个糊弄死人不偿命的把戏，那天抢完了活，把粮食一粒不少地弄回到家里了，赵贵仁就晃荡着脑袋把落汤鸡似的伙计们引领到烟熏火燎的饭屋子里吃饭。
　　灶台上摆放的仍旧是咸菜疙瘩和稀粥，不同的是热气腾腾的铁锅里还真躺着一圈儿拳头大小的地瓜面包子，用筷子搛过来咬一口，还真是馅大皮薄，不过这包子馅的味道却越嚼越觉得熟悉，咂巴着嘴儿一琢磨才明白过来，其实就是把顿顿少不了的糠菜窝头捣碎当馅包进去了！
　　赵贵仁的抠门儿也不仅仅是外人，其实就是对自己，这东西也从没大方过，别的不说就说说他这个家吧，虽说有房子有地，跑生意还攒下了不少的真金白银，可这人把家弄得破穷烂蛋的，一点也看不出有钱有地的光景，反而和那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柴棚草屋人家混为了一谈，不同之处仅仅是低矮的院墙上多了两扇呲牙咧嘴的门板而已。
　　也就是因为这人平时穿的住的都不成个样子，谁也没把他当成个人物，所以工作组的副组长倭瓜同志稀里糊涂地就住在赵贵仁的家里了。
　　号房子那天，倭瓜见这家人破穷烂蛋的，离草妮子住的人家也不远，就说：“俺看这个院子和高组长离得怪近，开会谈工作方便，就住这里吧。”
　　当时刚刚安顿好受了惊吓还生下个大胖小子的媳妇，就忙着接待工作组的村干部石春生瘸着条残腿说：“行啊，不过这家的男人可是出了名的‘抠门儿’，你要受不了就吭一声，俺给你另换。”
　　住进赵贵仁家后，由于各方面的工作头绪太多太繁忙，吃喝拉撒这些事基本上都在工作现场解决了，也就是夜深人静了才回去打个呼噜，所以石春生和其他村干部问起这家人的情况来，倭瓜都说没发现有啥问题，挺好。
　　石春生这些村干部就笑，说：“这样也好，贵仁不是抠门儿嘛，这下李组长住家里了，看他好不好意思给咱李组长也上笼‘蒸大包子’。”
　　倭瓜就问啥是‘蒸大包子’，村干部们就把赵贵仁农忙雇短工干活的那些故事儿说了一遍，倭瓜就惊呼：“看不出来还是个漏网地主呢，有没有民愤啊！”
　　村干部们说：“啥地主呀，他那点山坡地和姓赵的土匪还有石老二这些人没法比。”
　　倭瓜听了就说：“漏网富农也不行啊，这事顺便议论议论。”
　　石春生说：“刚上来是要往富农上靠的，可合计了一下咋都不够杠，顶多就是个中农偏上的水平吧，后来忙起来就搁一边了。”
　　有人插嘴说：“事是搁下了，可这东西太可恶，有人就想治治他，吓唬他说定上富农了，开斗争会的时候还拉上他陪了几次绑，还真把这东西吓得不轻……”
　　倭瓜恍然大悟地说：“噢，俺说老赵见了俺咋和老鼠见猫似的呢，原来是让你们折腾的呀，这可不行，土改工作不是儿戏，是个很严肃的事情，得严格按政策办事。”
　　这时候一直闷着头没插话的工作组组长草妮子就说：“李组长说得没错，得严格按政策办事，往后可不能再胡来了，有空了，李组长也多和人家拉拉家常，打消打消这家人的顾虑。”
　　再往后，工作上的事大体上都理顺了，倭瓜这些人也就不用象刚进村时那样起早贪黑地干了，一日三餐也基本落实在了房东家里。
　　刚开始倒没顾上多想，时间长了，倭瓜发现这户家人也并非村干部们调侃的那么扣门儿，于是就趁吃饭的功夫和赵贵仁开了个玩笑，说：“老赵，听说你媳妇大包子蒸的不错，咋不给俺也蒸顿大包子尝尝？”
　　一听工作组的李组长提这个，赵贵仁当时就傻眼了，连忙朝正蹲在院子里喂鸡媳妇喊：“屋里的，家里不是还有点羊肉嘛，拿出来剁馅儿，晚上包大包子给咱李组长吃！”
　　晚饭果然就上来大包子了，而且是个大皮薄的白面包子，张开嘴巴一咬，里面的肉馅既滑腻又瓷实，应该是那种大富大贵的人家逢年过节才舍得包的纯肉馅包子。
　　颇感意外的倭瓜就咂巴着油嘴说：“老赵你行啊，听说农忙的时候你还得雇俩人，也舍得给人家包这个吃？”
　　赵贵仁听了小脸就白了，说：“谁说俺雇人了？是有几亩山岭薄地，可俺身子骨也瓤巴又没干过庄户活，忙不开了就就请几个本家帮衬帮衬，穷家寒舍的，哪吃得起羊肉馅儿包子呀。”
　　倭瓜说：“那咋就给俺吃得起了？心里不会有鬼吧。”
　　赵仁贵听倭瓜这么说一下就急了，连忙说：“没鬼没鬼，你看俺这院子这屋，哪像有鬼的样子？俺是觉得你是上面派来的钦差，能住家里是个长脸的事不敢怠慢了，你可别听那些嚼舌头根子的瞎说啊。”
　　倭瓜就乐了，说：“看把你急的，谁说有人嚼舌头根子了？往后实实在在地办事，不用瘦驴拉硬屎充大方，另外腰杆儿也得挺起来点，又不是欺男霸女的地主老财，谁嚼你的舌头根子呀。”
　　倭瓜和赵贵仁说这番话的时候并没多想什么，因为除了几个村干部讲的那个“蒸大包子”的笑话以外，还真没在人前人后听谁议论过这个人，不过随着村里地主富农的家里纷纷被挖出了浮财，平时为人小气低调，连住在一条街上的亲叔都老死不相往来的赵贵仁也开始被人嚼舌头根子了。
　　首先和倭瓜通气儿的，还是村支部书记石春生，那天草妮子刚从区里开会回来，趁着集合人转达会议精神的功夫，石春生对肩并肩地站在茅房里朝着屎坑滋尿的倭瓜说：“你屋里那东西问你啥了吗？这两天可有人揭发到他头上了，说他家里藏了不少的浮财。”
　　正系裤子的倭瓜听了这话浑身猛一激灵，说：“不会吧，那破穷烂蛋的样子，还能有浮财？”
　　石春生说：“刚上来俺也犯嘀咕，可仔细琢磨也真是这么回事儿，你想想，这人曾在外面做了十多年生意，前两年回来的时候不但真金白银地把村西那片还算平整的山坡地买下来了，还带回个一身骚味儿的女人，别看赵贵仁见谁都点头哈腰的，他那女人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好吃懒做还满嘴的骚狐狸呱，有人亲耳听她说家里有的是钱，要不是山下的好地都让几家大户霸着，他家买上百亩地的钱都准备好了。”
　　倭瓜听了就说：“好，既然有群众反映，不管有没有，都应该当个事儿办，待会儿开起会来你也提提，我回去也注意观察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