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落选班副

　　和虎子相遇的那天晚上七老爷激动得不行，于是拽住个头已和自己不相上下的虎子找领导请了假，然后披上棉袄往黑魆魆的野地里一坐，你来我往地拉了半宿的大呱。
　　七老爷说：“兔崽子呀兔崽子，可把爹疼死了，还当让小鬼子祸害了呢，这都跑哪去了，还人五人六地登台当了‘戏子’？”
　　虎子梗着脖子说：“啥叫‘戏子’呀，俺是军区宣传队的队员，正儿八经的革命军人，队长屋里竖着好几条‘三八大盖’呢，天天出操练瞄准！”
　　七老爷说：“啥宣传不宣传的，再军人，横竖就是个说书的，别撒急，爹打小就好这一口，稀罕你干这个。”
　　虎子瞪着眼睛说：“那也不能叫‘戏子’，看见台上那个拉手风琴的了吧，青岛大学的学生，一肚子的墨水，像他这样的宣传队里好几个呢！”
　　七老爷伸伸舌头说：“俺地个娘呃，你那里头还有学生？老林和你大舅那么跩，不就是上过两天学堂吗？吹拉弹唱地当了戏子，太可惜了。”
　　虎子说：“觉悟低了吧，队长说打红军长征那会儿就有加油鼓劲的宣传队，军区政治部的首长里都有宣传队出来的，听说还喝过洋墨水儿呢，‘戏子’那是剥削阶级对艺人的歧视，革命队伍的文艺工作者咋能‘戏子戏子’地乱叫。”
　　七老爷说：“行行行，你是革命队伍，是文艺什么者，可你这革命队伍是咋混上的？不是跑丢了吗，咋一个猛子扎这里来了？”
　　虎子定了定神儿说：“这事儿想起来俺也稀里糊涂的，只记得那天枪也响狗也咬，一扭脸娘又不见了，俺就拉着妹妹的手往门外跑，刚推开大门就看见了端枪的汉奸，心一慌又拉着妹妹往屋后跑，屋后不是有个挺深的菜窖吗？嫌俺下去糟践了大白菜你还用鞋底打过俺的腚锤子……”
　　原来，那年汉奸警备队在李家房抓人的时候，虎子使出吃奶的力气刚把丫头放进屋后的枯井里就让一个端着枪的汉奸丘八看见了，为了引开丘八瞒住藏在枯井里的妹妹，虎子跳上墙头就往后街跑，跑着跑着就不知道往哪跑了，原来村子里到处都是鸡飞狗跳，到处都有端着大枪丘八，心里一急就翻墙头抄小路地往村外跑，跑到村外的庄稼地里也就累得只剩下喘气的力气了，再加上耳边不时传来枪响和骂骂咧咧的动静，就直挺挺地躺在地垅里没敢吱声，时间一久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饥肠辘辘地醒过来天已是乌黑一片，站起身子一打量，不远处有个熊熊燃烧着的火堆，而且还飘过来了烤吃食的味道，就忍不住猫手猫脚地往跟前凑，凑到跟前一看，围着火堆烤吃食的竟是戴着“战斗帽”的小鬼子！吃惊之下就掉过头来再往回溜，不料刚转过身来就被人捂嘴箍胳膊地摁地上了……
　　往后的事情虎子啥也没看见，只知道摁住他的是一大帮子人，好像还在火堆跟前嘁里喀嚓地打了一架，然后子弹就“嗖嗖”地在头顶上飞开了，于是摁住虎子的人把他拎起来往胳膊底下一夹就走，等远离了火堆，这人松开胳膊把虎子往黑麻咕咚的地里一扔就撒腿跑开了。
　　心里发慌的虎子哪敢呆在黑影里呀？便蹦起来尾随着人家的后腚拼命追赶，黑灯瞎火地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就跟随着这些人歪倒在一片树棵子里了，这时候就有人喘着粗气把虎子揪了起来，说：“谁家的孩子还怪能跑的，没看见杀鬼子吗，不趁黑藏着瞎跑啥？”
　　虎子听了就气喘吁吁地问：“你、你们是八路吧。”
　　有人就在黑影里嚷嚷，说：“兔崽子还挺精，黑灯瞎火的就知道咱是谁。”
　　虎子一听就哭了，语无伦次地说：“俺一看就知道你们是谁，俺爹俺娘俺舅都是八路，汉奸把家占了，爹在外头打鬼子，娘也不见了，妹妹让俺藏在了菜窑里，肚子饿的不行，闻见火堆里有香味，就想弄点吃食，填饱了肚子好回家等俺娘，找俺妹妹。”
　　这些人一听就不吭气儿了，一个细嗓门的人寻思了一番说：“这孩子是抗属，就别让他回去了，鬼子这次下的是死手，跟咱走说不定还是条生路。”
　　往后的事儿虎子基本上记不太清了，因为那天后半夜突然发起了高烧，烧得混天黑地的，只记得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爬在蚊虫拼命叮咬的乱草堆里，或是颠颠达达地伏在什么人的后背上，吃的是难以下咽的麸皮野菜，喝的是满嘴土腥味儿的沟水，等明白过事来的时候，已经盖着被子平躺在一间小屋的土炕上了，眼前还站了个人，仔细打量，竟是个扎小辫的闺女，见虎子醒过来了，闺女就朝着屋外大喊：“刘政委刘政委，孩子醒了……”
　　闺女叫唤着，就把虎子身上的被子掫开了，不等虎子明白过来，这闺女将一根插着长针的玻璃管子在眼前晃了晃，然后照准虎子的后腚就要下手，虎子一看就不干了，连忙伸手拽腰里的裤子，不料摸索了一圈儿啥都没有，这才反应过来，被子底下的他竟是个一丝不挂的“光腚猴子”！
　　虎子的脸倏地一下就红到脖根上了，哭咧咧地喊：“裤子，裤子呢？早不尿炕了，咋还退俺的裤子！”
　　虎子的话把攥着针管子的闺女和闻声进来的一帮穿老土布军装的男人给逗乐了，一个腰里别着短枪的男人说：“这孩子，家伙什还没长齐全呢，脸皮还……”
　　话出口一半了才想起身边还有个闺女，于是这人赶紧给自己打圆场：“嘿嘿，嘿嘿嘿，脸皮还怪薄的。”
　　这时候一个又黑又矮还用白布吊着一只膀子的小老头㧟着头皮走了过来，说：“小家伙，长得怪精神嘛，宣传队排戏不是缺个小男孩儿嘛，让他们队长过来看看。”
　　后来虎子知道，这个细声细气的黑老头姓刘，是八路军里的政委，别看又老又瘦，干巴劲儿还不小呢，逃出鬼子封锁线的这一路上，没少背着生病的虎子翻山越岭，连那些个头比他高、胳膊比他粗的年轻后生都有比不了，据说那只吊在胸前的膀子也是为了护住虎子让弹片擦伤的。
　　
　　虎子跟随军区宣传队走了之后，七老爷的精神头一下子就起来了，想想自己从地方武装抽调到了野战部队，老婆闺女也都活蹦乱跳的，如今儿子也找到了，再加上接兵的首长竟是打小要好的舅子高盛业，天底下的好事儿基本上都让他占齐了！剩下的事就是等受训期一过，李家房村的英雄好汉们把座次排排了，愣子疙瘩这些人能提携就提携，该重用就重用，不然都是跟着他七老爷出来的，总不能一个人把好事全都占了吧？大不了厚着脸皮和盛业说说，舍生忘死的都不容易，好歹给个功名嘛。
　　又是欢迎又是唱戏地折腾了几天，军事训练的日子就来到跟前了。
　　首先是分排分班，这次从地方补充上来的人员总共有一百多号，教导队按连级建制分成三个排，每个排再分成三个班，一个班差不多能摊上十多号人，给七老爷分配的是一排二班，班长是个比虎子大不了多少的半大孩子，副班长要在学员里挑选，所以吃完晚饭分了铺位班长就让大家举手表决选个副班长出来。
　　和七老爷分到一个班的愣子就嚷嚷着喊：“当然是李孝先同志了，三八年那会儿人家就拉起队伍来真枪真刀地和鬼子干，咱这些人没法比。”
　　这时候就有个老北山山后那边的口音冒了出来，说：“李孝先同志是有一定的资历，可论文化还得是俺山后的许大年，人家在泰城上过高小，说起来一套一套的，连俺区长都夸他有文化水儿！”
　　愣子听了就不服，说：“上过高小就了不起了？俺七老爷还在济南府里念过私塾呢，文化水儿更高！”
　　那山后来的就揶揄道：“又是称老爷又是念私塾的，家里怪有钱吧？俺倒不是别的意思，咱解放军是穷人的队伍，好歹得选个无产阶级当副班长吧。”
　　一听这个，愣子和七老爷全急了，跳起来抢着说：
　　“你咋知道俺家里有钱？”
　　“俺七老爷打小就没爹没娘了，是个苦孩子你知道吗？”
　　“俺是在济南府里读过几天私塾，那是没钱吃饭替有钱人家的少爷挨板子……”
　　见几个人呛呛起来了，半大孩子班长赶紧跳起来打圆场，说：“别嚷嚷，都别嚷嚷了，不就是选个临时的副班长嘛，既然提出俩人来就举手表决吧，给谁举手的多就是谁。”
　　班长说完就先让大家给七老爷举手，结果满打满算有五个人给七老爷举了手。
　　班长又清了清嗓子让大家给山后的许大年举手，剩下的六个人一下子全把手举过了头顶，不算班长这屋里一共十二个人，于是班长宣布副班长就是许大年了，少数服从多数，散会就向排长汇报。
　　没当上副班长还惹了一身臊，把七老爷和愣子窝囊得可不轻。后来才慢慢知道，这一排二班里有俩河西的，一个河东，还有两个胶东过来的年轻干部，剩下的人全是老北山山后的杠子头。
　　河东河西有句家喻户晓的俗话叫“河西的愣，河东的鬼，山后的扛子头腿连着腿。”意思是说河东河西不是愣种就是人精，只有老北山后的土包子最抱团，碰上与外人争斗的事情，这些杠子头绝对是肩并肩腿连腿地一致对外，哪怕相互间刚刚骂了娘动了刀子也没二话可说。
　　副班长没争上把七老爷窝囊得不轻，其实这差事充其量也就是个临时搭伙的买卖，即便争不上也没啥可折腾的，可七老爷这人和别人不一样，天生就是个不安分的主儿，你不是人多势众爱抱团吗？俺就是要逗逗你，让你认识认识河西还有个七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