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杀人夜
作品名称:歪脖柳下 作者:禾下土 发布时间:2020-03-13 20:57:45 字数:3174
那时候的秋天,格外冷,不像现在,暖和得像夏天赖着不走似的。在外面做完活,想水莲和孩子了,起了个大早往家赶。一边赶着毛驴,一边小心着路边的动静。虽然天快亮了,也要防止歹人。
除了车山有一杆鞭子、一根铁棍、一把斧头,我还总是随身别着一把尖刀。这是我跟着表舅学武艺的时候,他专门给我打造的。他量身定做,教我使用尖刀的功夫,说我这小身板,就得以巧取胜。快进、快退,防不胜防,才能全身而退。
有一天夜晚,我赶着车走在北官道上,忽听得有马蹄声,还听到枪声。我赶紧把驴车赶到树林里,给驴的嘴套起来。
不一会儿一匹马飞奔而来,在拐弯的地方,马失前蹄翻到在地。骑马的人叽里咕噜向我这边滚来。这人的命实在太大了,滚的地方全是草,要是有一块石头,也就没命了。
我正趴着呢,咋就那么巧,正好跟我脸对脸。他吓得“哇呀”一声,嗖的一声掏出一把匕首,照着我的脖子就来了。
我一抬手薅住他的手脖子:“住手,我不是杀你的人。”
“你是老姜?”
“嗯?你是……”
“我是于德江,在文登大车店……”
我一听,仔细一看,是他。去年到文登给母亲买药,遇上大雪封门,就住在大车店里。夜里发现有人偷我的东西,跟那人打了起来。没想到小偷还有俩帮手,双拳难敌四手,我气力渐渐不支,最后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有一个人抽出刀就要抹我的脖子。我眼前一黑,妈,水莲,孩子……
突然一声“住手”,架在我脖子上的刀被打飞。三个人一松手,我一使劲,挣脱开来,与来人一起将三个人打翻在地。帮我的人就叫于德江。
“是你,怎么了?”我赶紧起身去扶他。
“被人追杀……”于德江可能是摔伤了,身子挺沉,“你快走,他们人多……”
“几个人追你?”
“应该是四五个吧。”
“你受伤了,趴在这里别动,我替你收拾了他们。”
“太危险了……”
我让于德江趴在原地别出声,从车上找到绳子拴在到两边的树上,后面的马飞驰而来,“扑嗵、扑嗵……”五匹马全部摔倒在地。爬起来三个人,摇晃了一下,一人喊道“杀了他”,朝着我扑了过来。我飞身而上,手起刀落,三个人像树桩子一样摔倒在地。再找到那两个,一个脑袋撞在石头上,脑浆迸裂;一个撞在松树上,脖子断了。
于德江拉着我的手说:“老姜,你这身手,要是参加了我们的队伍,肯定大有作为。”
“老于,我也不知道你是干啥的,但我知道你是好人。我现在没有这个想法,只是想老婆孩子热炕头……”
“嗯,理解,人各有志。”于德江从腰里摸出一块大洋,用刀在上面刻了一个“于”字,递给我,“老姜,以后等我们成功了,只要我于德江还活着,你或者你的家人拿着这块银元来找我。”
这件事儿也没敢告诉家里的人,兵荒马乱,家人本来就担惊受怕。这块银元至今还在我的手里,连儿子都没见过。于德江的脑袋还没解放就挂在了烟港的城门楼上了。
这把刀见过血之后,我觉得不吉利,好几次想扔了。后来,师父无意中说了一句“见了血的刀子斧头能辟邪,他的那把斧子就是明证”,我就不舍得扔了。
走到东山梁的时候,好像有人在喊救命,停下仔细听又没有了。我以为是自己太紧张了,又往前走。山梁上白茫茫一片,显得格外空旷荒凉,心里不免有些发憷。
我平时不太怕夜晚,有时候还特别喜欢夜晚,特别是没有月光的晚上。白天不敢做的事,晚上就可以。人是要脸的,所以很多想做的事都不敢做。我跟着孙子学了一个词儿——“不敢越雷池一步”。真的,有些事就是一层窗户纸,一捅就破,可就是不敢,于是有很多遗憾就产生了。我跟荷花那层窗户纸,也是好几年才捅破了,当然是在晚上。
今天,不知怎么的,头皮都有些发麻。一阵风来,又听见了“救命”的声音。这下我听得很真切,便侧着耳朵仔细辨别方向,是在那个废弃的采石场。
走近了,看了半天也不见人影,喊叫声倒是很清晰,还很耳熟。
说实在的,幸亏我经常走夜路,各种怪声听惯了,不然真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那声音很瘆人,说是鬼叫一点不为过,比猫头鹰的叫声还难听。寻摸了半天,终于肯定是从一堆石头底下发出来的,这真正是从地狱里传来的。
我喊了一句:“谁啊,你是不是压在石头底下了?”
“嗯啊,嗯啊,快救救我。我怎么听着像老二啊?”
我心里一惊:“你是三恩吧?”
“是我啊,永足,快点儿啊。”
我一边扒拉着石头,一边问,“你又得罪人了?属鸡的,记吃不记打。”
三恩也不知道像谁,整天这个看不惯那个看着不顺眼。村里村外说三道四,评头论足,村里人都说他是“癞蛤蟆跳到脚背上——不咬人膈应人”。师父都不愿见这个儿子,说老王家怎么出了这么个歪瓜裂枣。师娘倒是不在乎,说,狼有狼道,狗有狗道,一个人一个活法。
王家庄有个王老三,不知道参加了什么组织,据说手持双刀无人能敌,能飞檐走壁,远近闻名。这要是在冷兵器时代,肯定是位大将军。可惜了,这个时代不仅要有一身好武功,还得有一个好脑袋。
或许是马失前蹄吧,在一个小酒馆被警察堵住了,打斗了好半天,王老三从屋顶钻出来,刚落地,可能是被人下了麻药,没站稳,众人一拥而上五花大绑起来。
警察在白沙河挖了个坑,将王老五和另外几个人埋了进去,然后赶着一头牛拉着犁,将这几个人的脑袋活生生犁了下来。那惨状,我当天晚上就做了噩梦。
王老五的老婆“噗通”一声倒下去,再也没起来。他儿子才五岁,哭了不知多少天,生生把眼睛哭瞎了。
王三恩当时也在场,看到一颗颗脑袋掉下来,他一边抽烟一边大笑:“哈哈,这几颗西瓜蛋子,早就熟了,摘下来正好。再让你们嘚瑟,没几个人赶上你们能耐的,还敢跟官府作对。”
我捅了他一拳,小声警告他:“闭嘴,隔墙有耳。”
他非但不听,反而大声说:“该死就是该死,阎王爷都饶不了。”
当天傍晚,王三恩走在东河边歪脖柳树下,就被人打了一闷棍,昏倒在地。要不是一辆马车路过冲散那些人,三恩恐怕就会被挂在歪脖柳树上了。
把我的手都磨出血泡了,才把三恩的脑袋扒拉出来了:“你真命大,都这样还活着。”
三恩脑袋血呼啦的,脸上就剩两只眼睛还能辨认出来,长长出了口气:“天不灭我,我必逆天。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你真是可杀不可救,都这样了,还不死心?”
三恩是被站着埋在石头下的,而且还帮着手脚,这要不是天意,明年的今天他可就只能剩下一副骨架了。
把三恩扒了出来,割断了他手脚上的绳子,我都筋疲力竭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三恩啊,我这一辈子的力气都花在今天了。你出来得怎么报答我啊?”
王三恩活动了一下手脚,转着圈把四下看了又看,仰起头看了看寂静的天空,长喊一声:“老天有眼,命不该绝啊!”
我赶紧打了他一拳:“不长脑袋的东西,你不怕你的仇家听见啊?”
三恩脱下褂子,擦了擦脸,“扑嗵”一声跪在我面前,“梆梆梆”三个响头:“老二啊,一辈子报答不了,我的儿孙接着报答。”
“说什么呢,你不是我小舅哥吗?”我嘴上这样说,心里想,鬼才相信他的话呢,我也不是头一次救他,前几次怎么就不知道报答?
昨天晚上,三恩在家睡得好好的,突然被人从被窝里拉出来,脑袋上重重挨了一下,然后就埋这些石头下了。
“这么说,师父还不知道你丢了?”
三恩摇了摇头,还带了些哭腔:“应该不知道,你师父也不关心我,家里人就我妈对我好。”
“真没良心,你给家里惹了那么多的祸,谁还下眼看你了?”
“我……”
“我什么我?我拉你去找曲进贤包扎一下,没人知道。”
他摇摇头:“唉,我能活着,就算是老天保佑了。你回家悄悄捎个话,告诉爹妈,就当没生我这个儿子吧。”
我一想,也是,三恩算是不能在这地方呆着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特别是他那个臭嘴,还能不惹事儿吗?
“上哪儿去呢?”
“上青岛,那是个大地方,等我衣锦还乡吧。”
“不指望你衣锦还乡,你能平安回来,师父师娘就心满意足了。”我把身上的钱全部给了三恩,把自己的外套也脱给他穿上,“放心走吧,家里有我呢,出门在外,话到嘴边留三分。”
三恩把我紧紧抱在怀里,哽咽了一会儿,掉头就走了。
师父听说后,一连抽了三袋烟,把杌子磕得“梆梆”直响。师娘一边哭一边埋怨我:“你就不能把他硬拉回来,天生就不想……”
师父一瞪眼:“闭嘴,回来也是个祸害,眼不见心不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