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生产车间（二）

　　十几天下来，依路腰酸背痛，双手肿得连铁锤都握不了。到了白晚班快换班时，铜板堆得足足比她还高，依路急得满头大汗。向主管实在看不过去，便从小房间里奔了出来，戴上手套帮她敲披锋。两个人正配合得“颇有效率”着呢，从门外快步飘进来一队人马，身穿浅灰色工作服，个个表情严肃；领先的那个人四十多岁的样子，个子比跟在他后面的人几乎高了一个头，背略略有些驼，头发灰白。
　　“不好。戴先生来了！”向主管赶紧扔下铁锤，跑着迎了过去。
　　戴先生紧皱着眉头往依路这边望了一眼，训斥道：“你没有你的事要做吗？谁也不准帮她！”向主管只得点头称是。几个人绕着钻房检查了一遍，就出去了。
　　没了帮手，依路急得满头大汗，只有左右开工，总算赶着在换班时完成了工作。
　　吃晚饭时，她双手疼得连餐具都握不稳，扒了口饭菜进嘴里，眼泪也不争气地随着饭菜咽了进去。伙伴们看着她的模样都不由红了眼睛，回到宿舍后，几个人稀里哗啦哭作一团。
　　哭罢了，宋远竹提议依路去找朱课长换岗位。
　　依路有些动摇，说我再想想吧。
　　第二天，却仍旧双手缠着膏药去了钻房上班。同事们虽默不作声，但都心照不宣地偷偷帮她干活，用她的话说，她是得了大家的帮扶，才在这“炼狱”里混过了18天。为什么不是两个月，而是18天呢？她想也许是老天可怜她吧，在第18天下班前，她提前收到了生产部的调令，第19天，她成了线路车间宋远竹的搭档。
　　果然还是宋远竹运气好，这个岗位同钻房相比，简直是不能再轻松了，一个单独的小房间、两锅沸腾着的颜料、一个笔记本、一支笔、一支长竿，工作简单又不需力气，为何还比别的岗位每月多了50块钱？宋远竹往锅里指了指，递了个口罩给她。依路这才留意到，在距离颜料锅不远的地上，还有一罐无色的溶剂，标签明显是已经换过了，贴上了“着色剂”三个大字。依路自然也就明白了，这世上哪有白吃的午餐呢，她心想只要注意防护，不要太近接触也就没什么大问题吧？
　　她们的工作内容是接下生产线流下来的隔热线，给这些线根据不同的规格染上不同的颜色。一个电阻的染红色，两个电阻的染蓝色。原本是宋远竹一个人负责的，有些忙不过来，如今依路调了来，两个人一人负责一种规格，不仅不忙了，还有了许多空余时间。车间管理制度比较严，上班时间不准闲聊，两个人便一人“占据”一个角落，发发呆，一晃一天也就过去了。
　　晚饭时，钻房的那群男工都围上来问东问西，唯有向主管翘着二郎腿远远地坐在一边。依路却想故意引起她的注意，说话时音调提了不只两个度，末了又觉得自己太过幼稚了，心想会不会给人轻佻的印象呢？她有些懊恼，钻房的男工虽然不差，但也并不是她的理想型，她所预想的男朋友至少与她有更多共同语言吧？既是不想有下一步可能，就不如好好保持距离吧，像这样围在一起吃饭说说话也就刚刚足够了。
　　这样一想，原本她是要前去与向主管道个谢的，毕竟人家暗地里照顾了她十几天，如此一转念，也就洗好餐盘后与宋远竹直接一同走了。
　　调换了这么个轻松的工作，依路便有了很多闲逛的时间，慢慢地她了解到公司不仅有图书室，还有一个每逢周五周六晚上对所有员工开放的娱乐室。她与宋远竹跑上六楼看过了，因不是开放时间，四处窗户都紧拉着窗帘，望不见里面，依路许诺周五一定带宋远竹过来，并做她的免费舞蹈“老师”。宋远竹和几位小姐妹便天天勾着手指头过日子，好不容易等到了周末，她们俩又被临时安排加班了；接下来的一周，宋远竹上班便有些不在状态，有好几次都差点染错颜色，而染错颜色的后果就是一整扎加热线直接报废。所幸有依路在一旁提醒，才没有犯下大错，为了防止两人出错，依路在收到上工序产品时，非常仔细地按不同规格区分好，染好色上晾竿后。她亦非常小心再检查一遍，以确保即使有那么一两根“漏网之鱼”也能自己先“揪”出来。如果被主管或下工序查出来，可不是闹着玩的，扣工资不说，工作能不能保住都不一定。
　　如此，一周风平浪静，又到了周五下午，两人没有收到加班通知，心情大好，宋远竹时不时会趁机向她夸张地挤眉弄眼。依路原本绷着的神经也放松了下来，两人盯着墙上的挂钟，计算着离下班还有多少时间。
　　下班时间一到，两个人便挤过众人抢先往食堂跑，三五个女孩子围在一起一边吃饭一边商量好了晚上穿什么衣裳。依路回到宿舍，脱下工作服穿回T恤牛仔裤，那几个小姐妹也都换了带来的小裙子。在走往娱乐室的途中，她们看着身旁穿梭而过的女工们的妆扮，再看看自己的穿着，原本闹着笑着的，这下都变安静了，犹犹豫豫被依路推搡着往楼上走。
　　进去娱乐室后，几个人便挤在角落里，静悄悄地看着别人成双成对地在舞池里转圈。依路留意到，有好些面孔都似曾相识，脱下工装换上礼服后，却完全找不到生产线上那一张张灰头土脸，想来“人靠衣装马靠鞍”是没错了。
　　几曲过去，依路看大家还没动静，便强拉宋远竹起来，尝试着在一旁教她分解动作，先教最最简单的慢四步。远竹比较聪明，讲几遍，示范几次，她便能勉强跟上步子了，依路便慢慢带着她往舞池中间走。侧面有一名男工向她们挥了挥手，灯光暗淡中看不清脸，凑近了些再看，宋远竹先认出来是车间的电工，他正搂着另一名男工跳舞呢。随着她一声尖叫，宋远竹被抢了过去，两个人极不合拍地互相踩了对方几脚，磕磕拌拌了一会儿，很快就达成一致。依路站在一旁看了会儿，另一位男工也正张开双擘站着呢。依路向他弯腰道了声歉，走回座位边再拉别的姐妹起来，一个一个慢慢地教。
　　晚上九点半，娱乐室准时关门，一行人笑闹着回宿舍。就数宋远竹情绪最高，因为她与电工有了下个周五之约，依路却颇觉失望。这样的场所毕竟只能称作如某本杂志上所说的“工友之家”罢了，与她所曾经置身的“派对”或“校园唱作会”完全不是一回事，但这些，又怎么能与她们谈起呢？她感觉到了深深地落寞，这样的生活与境遇，可曾是她从前能想到的吗？
　　合衣躺在床上，她第一次对自己的命运真正地担忧起来。
　　宋远竹的好心情持续了一周，在再一个周五的早上达到顶峰，准确地说，她们都没想到“乐极生悲”这四个字，这么快这么准地就砸在了她们头上。这天上班才一刻钟不到，车间主任便黑着脸抱了一堆报废品走了进来，往她们面前一扔，历声道：“这是谁干的？”
　　依路吓了一跳，忙蹲下身细细翻开来，这扎线都是一个电阻的，却全部被错染成了蓝色！
　　“不是我！我都做了一个月了，非常熟练了，我怎么会染错？”宋远竹赶紧站到车间主任面前解释。
　　车间主任盯了她一会儿，将脸转过来，再盯着依路问：“是不是你一走神放错染缸了？”
　　“不会。”依路很认真地想了想，“我收到产品时，都会很小心地分开，我不可能放错。”
　　“反正就是你们两个，不是你就是她！今天下班之前必须有一个人主动承认，否则每个人罚款100元！”她依次将两个人又上上下下盯了一遍，扔下这句话，气呼呼地走了。
　　两个人心里都清楚是谁之错。
　　两个人尴尬而沉默。
　　依路想了一上午，她决定自己先承担下来，罚就罚吧，总好过两个人都挨罚。
　　中午下班后她去找了车间主任，车间主任淡淡地说了句，“好了，我记下来了，你先去吃饭吧”。
　　依路不想吃饭，换下工衣后，绕过马路跑去了表哥工地。
　　依路有段时间没来了，他们又晒黑了不少，一胖一瘦正蹲在地上喝汤。
　　依路向他们打过招呼，寒暄了几句，实在不敢再给表哥添负担了。
　　她又赶忙往工厂食堂跑，此时食堂已没什么人了，还好打菜的阿姨还给她留了一份饭菜。依路端着饭坐到角落里，哭了起来。她竟然连个可倾诉的对象都没有，所谓的“好姐妹”也终究不过只是萍水相逢而已！
　　下午上班，仍然是两个人各自沉默。
　　直到下班，车间主任却没找她，一连忐忑了几天，处罚通告也并没有下来；而原本亲密无间的依路与宋远竹，却切切实实成了“陌路”。
　　依路受不了这种尴尬的工作氛围，便开始怀念起钻房的种种“好”来。那里虽然累些，但大家相处却非常轻松，她揪准向主管可能出现的时间去饭堂用餐，找了个容易开口的机会求他想办法将她调回钻房。
　　向主管懒懒地白了她一眼：“你脑子烧坏了？谁让你给人背锅了？既然是背锅你就好好背着，慢慢等着下回分解，不懂啊？”
　　这人是何方神圣啊？这事怎么也让他知道了？
　　“你那件事，我们中层开会的时候，你们车间主任特意提了一下，她还申请为你免了罚。你先别急躁，看他们怎么安排你吧。不过，我们钻房可不欢迎你......”
　　依路被他呛了个哑口无言，翻了个白眼挤出了男工堆。
　　说来，也足够让依路悲伤的。以前天天姐姐长妹妹短跟在依路屁股后面的“小姐妹们”，都选择了站在宋远竹一边，大家很自然地将她“孤立”了起来；还有几个多事的散布着各个版本的有关她“报废产品”的“故事”经过，依路有时与她们擦肩而过，望着她们往娱乐室跑得越来越勤的身影，只得摇头。
　　终于在“报废”事件过去的第三周，依路又接到了调令。只是这次的调令，不是生产部发布的，而是总务部直接口头下达的，身着细高高跟鞋的米助理跑到车间来找到她：“林依路，下周一你到品保部去报到，下班后收拾好你的铺盖，搬去501宿舍！”
　　跟着她一路过来的几个车间管理员纷纷向依路表示祝贺，宋远竹从她的“地盘”探身来看，愣愣地发着呆。
　　依路下班前趁着没人时溜进了办公室一趟，向车间主任道谢。
　　车间主任向她摆摆手：“你也不必谢我，换作别的员工，我都会这么做。还有件事要告诉你，前几天宋远竹也来找了我，承认颜色是她加错的......”
　　回到小车间，俩人尴尬更甚。依路好几次想着打破沉默与她说些什么，但还是开不了口。好在不一会儿，便下班了，依路将自己做的工作笔记留了下来，还有她常用的那支笔。
　　在宿舍整理东西时，那些“姐妹们”都“不约而同”默默挤过来帮忙。依路找了个不着边际的话题打破了尴尬，宋远竹不知何时也悄悄移了过来，一行人将她送到新宿舍，又笑闹了一阵才散去。
　　恢复安静过后，依路的心情起伏难平，这一个多月的经历对于她而言，与她的校园经历真正是“天壤之别”。这些人、这些事就这样毫无预兆的出现和发生了，她没有任何选择的机会，她甚至也无法去评价每个人、每件事的对或是不对。毕竟对于大多数人而言，生活的最基本前提是生存，在生存面前，是非黑白又怎能有明显可辩的标准？她想她必须学会与这个环境妥协，也不得不与自己的生存环境妥协。
　　从下周一开始她所要面对的，又将是新的人、新的工作环境，她预感到一切并没有那么简单，应该还有更多坎坷与困难在等着她，但是那又有何惧呢？既然迈出了第一步，就只有往前走，不是吗？
　　这样想着，她也能稍稍平静些了，外面马路上灯光黯淡，抬头却也是满天星辰。这样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