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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荷花泪

作品名称:歪脖柳下      作者:禾下土      发布时间:2020-03-10 21:16:32      字数:3230

  大概是1930年的模样,我正在路上走着,姜永凯赶上来告诉我说:“永足,你听没听说,洪楠大集上砍头的事儿?”
  “没有啊,我这不刚从县城回来。”
  姜永凯说:“洪楠村有人组织了个什么渔民联合会,专门跟渔霸对着干。老弟,你想想看,咱这小胳膊,咋能拧过大腿?听说,渔霸请来了姓刘的一个军阀,一阵枪响,渔民联合会就完蛋了,抓到的都在洪楠大集上砍头示众。”
  我摇了摇头:“哪朝哪代都有这么些胆大闹事的,或许能闹成,听说朱元璋就是个闹事的。”
  “哪朝哪代都有恶霸,都有贪官污吏,肯定就有抱不平闹事儿的。”
  “没听说被砍头的都是哪些人吗?”
  “别的没印象,于家庄有个人我认识,叫于老年……”
  “天哪,那不是荷花的爹吗?”我一听,脑袋“嗡”的一声,赶紧打着毛驴就往于家庄跑。
  刚进村口,就见村民东一簇西一簇在叽叽喳喳着。当我奔到荷花家的时候,门口围得里三丛外三丛,院子里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声。我用力钻进去,发现院子中间一块门板上盖着一张草席,荷花、庆林趴在上面嚎啕大哭。
  我真想上去抱着荷花,可是脚就是不听使唤,只能跟旁边的人一样流泪,流泪,哭不出声来。有人去拉姐弟俩:“别哭坏了身子,得好好活着。”“荷花,你是当姐的,注意身体,好照应弟弟。”
  我走上前,一手拉着荷花,一手拉着庆林,想劝他俩,却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有只手也去拉荷花,一看是三恩,满脸泪花。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有人抬来一口棺材,将荷花爹装殓。姐弟俩又趴在棺材上哭,嗓子都哑了,最后无力地趴在上面哽咽着。
  天色晚了,村民们抹着眼泪渐渐散去,月亮躲在乌云后面,夜风冷飕飕的。我和三恩陪着荷花和庆林给于大叔守灵。我没有经历过失去父亲的痛苦,但是我体会到了荷花的悲伤和绝望。没有母亲,是爹含辛茹苦拉巴他们俩,现在爹不在了,一座靠山坍塌了……
  于老年被砍头后,亲戚们不敢上前,荷花姐弟俩无能为力。眼看着别人的尸首都拉走了,爹的尸首还躺在那里,荷花喊了一声:“谁帮我把我爹收敛了,我就嫁给谁。”
  好半天才有个四十多岁的人走出来,帮助荷花把爹拉回来,然后买来棺材收敛了。
  我好恨我自己,怎么就没有第一时间来到荷花身边,让荷花陷入卖身葬父的境地。三恩咬牙切齿:“人心都不是肉长的?你家的亲戚,你那个姨夫,都干什么去了?靠谁也不如靠自己。”
  水莲摇摇头:“别埋怨人家,当时都也不知道,也都害怕啊。”
  我说:“荷花姐,我回家凑钱把人家的钱还上,不能委屈了自己。”
  三恩也说:“姐,我爹手里有些钱,我回去要出来。”
  荷花看看我,看看三恩,摇摇头叹口气:“说出的话,就是泼出的水,不能收回来。”
  “都怨我们没本事……”
  “不,你们别自责,这就是命……”
  荷花委托邻居去磐石庄给那位石匠带话,请人家等爹周年满就择日嫁过去。石匠回话说,荷花不必嫁过去,只要日后还上棺材钱就行了。我一听太高兴了:“荷花姐,你看,人家不是趁人之危,就是仗义,你不用嫁过去了。”
  三恩挠着头:“还有这样的好人?这么个好女人……”
  “别瞎说,”荷花坐在炕上,给庆林缝补着褂子,“越是这样,我越是要嫁过去。”
  我们仨几乎是异口同声:“姐,你傻啊,那个人不是快五十岁了吗?”
  荷花仰起头,眼里噙着泪水:“做人不能没有良心,人家可以仁至义尽,咱更不能说话不算数。”
  当荷花在锣鼓喧天中被花轿抬走的时候,我趴在墙头上哭得稀里哗啦,为什么不是我做荷花姐的新郎呢?默默祈祷老天爷帮忙,荷花姐嫁的人家是个好人家,嫁的男人是个好男人。
  让我心安的是,荷花嫁的是石匠的儿子,跟荷花同岁。那个石匠儿子是个好男人吗?荷花嫁过去能幸福吗?
  我刚把泪水抹下去,有人在扯我的裤腿,低头一看,是水莲,白里通红的脸蛋在阳光的映射下就像熟透了的仙桃。唉,不知荷花姐现在脸色怎么样了。
  “下来吧,荷花已经成了别人的媳妇了,你就收收心吧。”水莲眼里噙着泪花,一脸的埋怨。
  “你怎么来了?”
  “跟着你来的。”水莲嘟着嘴,搓着衣襟。
  我再看荷花的轿子已经消失在村口的树林背后了,唢呐声也渐行渐远,慢慢从墙头上下来,腿一软差点儿摔倒了。水莲一伸手拦住:“哈哈,祥哥,你都伤心到腿脚都不灵便了?”
  我眼睛涩涩的,长出了一口气:“去你的,有你这样拿人开心的吗?”
  “我告诉你一件事情……”水莲神神秘秘的样子。
  “么事?”
  “哼,我就知道你心里没有我。”水莲一扭脖子想走。
  我赶忙拉住:“水莲,对不起,我……不是还没缓过神来嘛。”
  “哼,我爹,你师父,要上你家提亲,你干不干无所谓。”说完,噔噔噔走了。
  我老半天呆在原地不动,这有点儿像从冬天突然到了夏天的感觉。说心里话,水莲跟荷花的脾性差不多,都是心直口快的那种。模样虽不同,都是可人疼的那种。如果真的把两人放在一起让我挑选,还真是无法取舍。现在,荷花嫁人了,水莲……
  我没有去追水莲,现在要去看的人应该是庆林。到荷花家里时,亲戚都走光了,只剩下庆林对着爹妈的灵位在愣神。我悄悄走过去,轻轻扶住庆林的肩膀。庆林伸手按住我的手:“祥哥啊,我姐能幸福吗?”
  “我看到了,你姐夫身体挺棒,听说手艺跟他爹差不多。今天待人接物,不像个粗人。”
  “但愿吧,”庆林双手合十,“爹,妈,我要去东北了,找我叔去。等我挣到钱了,回来给你们修好的坟。”
  我一听,这么小闯东北,太危险了:“庆林,不能不走吗?跟我一起干吧。”
  “祥哥,我不是干手艺活的人,听说东北砍木头淘金挺挣钱。”
  “可我也听说,那也很危险啊。”
  “祥哥,人各有命,什么活都是人干的。”庆林好像一下子长大了。
  我似乎感觉到了庆林心中无限的悲苦,有一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味儿,心中不禁涌起一种伤感。人,真的是一种命吗?应该说,最早是我的命不好,连爹的面都没见过。没想到有爹有妈的庆林现在也成了孤儿,遥远的东北,寒冷的他乡,庆林的未来会怎样呢?
  我俩说到半夜,迷迷糊糊睡着了。天一亮,庆林收拾了行李,锁上门,把钥匙交给我,把我抱了好一会儿,两人的泪水把对方的肩头都湿透了。
  庆林坐着三大爷的马车走了,到了西山梁,我似乎还能看到庆林泪流满面地望着生活了十五年的家。十五岁,就要背井离乡;十五岁,就不知道前面的路好走不好走;再有十五年,回来的时候,还是那个少年的庆林吗?
  我急忙往前追,一边喊“庆林,庆林”,不料被一块石头绊倒了,滚进山沟。
  
  忽听有人喊“爹,爹”,我猛一睁眼,儿子站在眼前:“爹,你又做梦了?又想庆林叔了?”
  我揉了揉老眼:“唉,想有啥用?他们都扔下了我,孤零零的。”
  “爹,你这是说么话呢?我们在,你还孤零零?我们对你不好?”儿媳有些不爱听。
  “不,不是,我是说,跟我差不多岁数的人都不在了?”
  什么叫孤单?并不是身边没有人,而是身边没有说得上话的人。有个词儿叫什么“代沟”,我费了好半天工夫,才从孙子那里弄懂了。不是一辈人,就是没有共同的话可唠的。
  儿子收拾了碗筷,儿媳在灶间洗刷碗筷。我这个屋里有个小电视,是孙子单独给我买的,轮换到哪个儿子家我都带着。这段时间电视里老是播放战争片,孙子们经常问我电视剧里演的是真的吗?我摇摇头,又点点头。不是有个电视剧里唱的“故事里的事,说是就是不是也是;故事里的事,说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吗?电视剧里的我没经历过,我能说不是真的吗?我经历过的,别人真的会相信吗?
  对于儿媳的埋怨,我都权当耳边风,刮过去就行了。特别是那件事之后,我忽然觉得自己真的老糊涂了。忘了是哪年,在东北的闺女欢云回来的时候,给我买了个塑料盆,用得挺顺手。我去赶了个集,回来发现塑料盆不见了,就喊儿媳妇。儿媳妇把塑料盆拿过来,说:“爹,我昨天发现盆脏了,就拿去刷了,忘了给你拿过来。”
  拿过来一看,我就生气了:“我的那个是深红色的,怎么给我换了个粉红色的?”
  儿媳一听:“嗯?我拿错了?”然后满家找了一遍,“爹,家里就两个塑料盆,一个红的,一个蓝的。”
  我一听就火了,拍着炕沿喊道:“你是不是把我的盆弄坏了,换了一个?”
  儿媳被我一句话噎得大哭,一通电话把明清叫回来。明清打电话给欢云,然后拿着盆在我眼前晃了又晃:“老爹,看清楚了,我姐说,就是这个盆。”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说别人的不是了。留着时间去想想一心一意嫁给我的水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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