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满鞋砂子

　　跟师父学了五年之后，师父帮我凑了几个钱置办了一些家伙什，我就独闯江湖了。临行，师父只送了八个字：“心正，眼正，手正，脚正。”
　　我跪在师父面前，也跪在祖师爷面前：“师父，我肯定不给你丢脸。”
　　隔壁村的李百万准备嫁闺女，需要打几套家具，放出风来说，想给女儿打最好的嫁妆，可惜找不到最好的木匠。有点儿意思，这李百万别出心裁啊。
　　我听说后找上门，说是王瑞银的徒弟。李百万抽了半天烟，最后点点头：“咱来个君子协定，做完之后，满意了，我双倍给工钱；不满意，你分文不取。”
　　“这强人所难了吧？你怎么才能满意？狗皮袜子，反正都是你的理。”
　　“你做完之后，你去找五个邻居，他们说好，就是我满意了。”
　　“你的邻居？你糊弄傻子啊？”
　　“你要是不敢，就别接这活了，请便。”
　　我X，平时听说这李百万刁钻，没想到真的不是人玩意儿。我今天算是栽了，他要是出去嚷嚷我不敢接活儿，我跳黄河也洗不清了。好，我答应了。
　　我第二天带着工具，铆足了劲儿要给自己争个脸面，竟然发现已经来了一个木匠。岁数跟我相当，说是张家口的张木匠。李百万坐在太师椅子里抽着水烟，咕噜咕噜直响。
　　“东家，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花大价钱给闺女做嫁妆，可我不敢冒险，你们每人做一半，起码我保证一半儿是好的。”
　　我简直是无语了：“你这不瞎扯吗？要是都不好呢？”
　　“那算我自找倒霉。”李百万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我问张木匠：“你同意吗？”
　　他笑了笑，一摊手：“退得出去吗？我们是让这财主套里面了。”
　　师父说过，江湖凶险，刁蛮的东家，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做不出来的。是啊，我不是已经经历过吗？我真他妈恨不得拿斧头劈了这狗财主，还有这样折腾人的吗？那就算我倒霉了？看看张木匠，他倒是不在乎的样子。
　　李百万摇晃着脑袋，得意地笑着。我真不想伺候这王八蛋，可是一旦辞了，李百万就会说我技不如人，临阵脱逃，一旦传出去，可就砸了牌子了。真是黑瞎子钻烟囱——真他妈难过啊。我一跺脚，我还怕你个球：“工钱怎么算？”
　　李百万站起来，把水烟袋“啪”地一声放在八仙桌上：“你们做完了，我叫十个邻居来评判。做得好的，我三倍工钱；不好的按平时价码，一分不多给。”
　　这真是千古奇观，怎么遇上了这么个东西？见过斗鸡的斗蟋蟀的，也听说过又斗牛斗狗的，也见过唱对台戏的，可怎么也没想到还有斗木匠的。
　　过了两天，我发现张木匠总是做得手慢脚慢，就是眼睛不慢，老是往我这里瞟。我忽然想起我刚跟师父的时候，师父让我锯木头刨木头的时候，我老是用眼瞟，就想着赶紧学到师父的手艺。我心里一惊，这里面肯定有问题。我对李百万说肚子疼，回村里找曲进贤他爹看看。李百万皱了皱眉：“耽误了工期，工钱可得另算。”
　　“官府还不差病人呢，我死在你家就好了？”
　　李百万气得直吐口水，说：“快走快回。”
　　哼，你对我不仁，别怪我对你不义。出了门，我偷偷爬上一棵大树，正好能看见财主家的院子。张木匠跑到我做的东西旁边，一件件看来看去，很仔细的样子。这也没啥，看来张木匠这人还是挺好学的，这不算毛病。同行是冤家，偷着学习也时常有的事儿。你学吧，我会比你更强。
　　我刚要下树，李百万过来了，张木匠向他招招手，二人在我做的家具旁比比划划嘀嘀咕咕。他俩是一家人？他妈的，还有这样的事儿？
　　下了树，回到村里，找到师父，师父一听，笑了。说：“这个姓张的木匠应该是李百万的外甥。李百万的妹夫也是个木匠，但是天分太差。他儿子，就是这个小伙子比他爹有悟性，手艺还不错。”
　　“我还真的唱上对台戏了？”
　　师父拍拍我的肩膀，说：“千古遇不到这种情况，是你的磨难，也是你的福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你不必在意，只管做好自己的。天下这么大，不可能没有你吃饭的地方。”
　　说是这么说，我可不敢掉以轻心，输了，就是输了师父的一世美名。我不敢，我也不干。
　　第二天我带着酒菜去了三姥爷家。三姥爷岁数不大，辈分大，娶了县城一位百金小姐，带过来不少新嫁妆。三姥爷一听我是来看家具的，兴奋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啊呀，吉祥啊，你真是找对人家了，你三姥娘带来的可是咱方圆百里唯一的。看看这柜子，这箱子，这杌子，就是在梳妆匣……”
　　“你就瞎白活，吉祥见过的东西多了。”三姥娘很漂亮，说话奶声奶气的。
　　“为啥吉祥来？是因为咱这东西好啊，是不是吉祥？”
　　“是是是。”我可顾不上听他们的唠叨，一边看一边量一边画，不一会儿就了然在胸。心想，张木匠，你就等着吧。
　　吃饭的时候，三姥娘拍拍饭桌：“这桌子是不是用了好多年了？”
　　她不说我还没注意到，上次来用的可不是这张桌子，这又是个什么意思?
　　三姥爷叹口气：“唉，吉祥，你看，你三姥娘带嫁妆也没有带个饭桌，老家这张破桌子……”
　　“不用说了，你外孙子是木匠，还怕没个好饭桌？过两天送过来。”我一口酒下去，差点儿呛着。
　　“对啊，咱孙子是木匠啊，”三姥娘一拍大腿，“吉祥，你做木匠活剩下的边角料，就给姥娘做几个板凳呗？洗衣做饭摘花生都用得上。”
　　一口酒下去，可呛着我了，“咳咳”两声：“没问题。”
　　三姥爷给我倒了一杯酒：“有外孙子就是好。”
　　从三姥爷家回来，躺在炕上一整天，盯着天棚不出声。妈和大哥都说，给人家做工半道回来，回来不要紧还在家睡大觉，传出去不好，我也不理睬。妈又去找师父，师父说：“没事儿，你自己的儿子你还不了解？”
　　回到财主家，李百万脸上冷冰冰的：“肚子疼，疼了三天？”
　　“这话说的，你不知道好汉子架不住一泡稀吗？要不你试试？大夫说，可能是饭菜有问题。”
　　“你……这……”
　　“算了，已经好了了，既往不咎。我有个要求，今天开始，我在东院，除了你任何人不准进。”
　　搬进东院，我根据设计将木料处理成长短不一、厚薄不一的一大堆。财主和张木匠目瞪口呆，财主问：“你这样是啥意思？我可不是让你来练手的。”
　　“不是已经说好了吗？你也没有说做不好怎么样。”
　　李百万摇摇头摆摆手：“好好好，算我倒霉，忘了这一条。”
　　我拿起一根木头，在李百万面前晃悠了一下：“告诉你，东家，你放心，到期交不了活或者有人说不好的，我双倍赔给你。要是你耍赖，我有对付你的办法，到时候让你后悔来不及。”
　　财主倒吸口凉气：“你……”
　　“你什么你？告诉你，不要欺负老实人。”
　　准备好材料之后，我将院门一关，不允许任何人打扰，到了饭点儿，东家送来饭菜酒水即可。有人耐不住趴着墙头想看个究竟，我连头都没抬，“吧嗒”一截小木条就落在了那家伙的头上：“再要是偷看，我飞的可就是斧头了。”
　　五天之后，我打开院门，将等候多时的李百万一干人放进院子。大家进门一看，目瞪口呆的样子正是我想象的。我可不是吹的，那阵势，用现在的话讲，就是“亮瞎了你的眼”。
　　最大的一件是枣红色大柜，充满了喜庆味道，两扇门上雕凤凰牡丹福字。一只暗红樟木箱子，四周雕刻一朵朵梅花图案，当中雕了一组红楼人物，长裙拖地的金陵十二钗，个个飘飘欲仙。一张榉木八仙桌，四边阳雕祥云及大灵芝，几乎看不到榫头。两把梨木杌子，方方正正，四角垂直，虽没有雕饰，却显得干净利落……就连板凳也做得小巧玲珑。
　　大伙叽叽喳喳：“我的个天，这不会是天仙下凡了吧？”“就是啊，《牛郎织女》中织女一夜之间织成千绢，那可是几位姐姐从天上下来帮她织的啊。”“不会是这小子会马戏里的那种搬运大法吧？”
　　李百万把我拉到一边，掏出一包包：“这是工钱，说好的三倍。”
　　我本来想推辞，转念一想，没有必要，伸手接过：“那我就不客气了，以后东家有什么活儿，尽管说，保质保量。”
　　说完，我从口袋里取出一块木橛子，钉在了杌子腿上。李百万眯着眼睛：“姜师傅，你这是？”
　　“这是我的标记，你看看，上面刻了个姜字。”
　　“啊呀，姜师傅真是了不起啊。”李百万拉着我的手，“姜师傅啊，你大人有大量，我这剩下的物件，你……”
　　“那些不是张师傅做的吗？”我四下看了看，没看到张师傅，“他没干完？”
　　李百万挠挠头，小声说：“唉，是我有个小心眼，想让外甥把你比下去，好扬个名。一看你做得实在太好了，我外甥就不敢造次了。这要是真跟你比，他以后可能就没有饭碗了。”
　　我摇摇头，心想，江湖真的凶险，人心真是叵测啊：“东家，听我师父说，张师傅做木匠活很有天分的，只要心正，眼正，手正，脚正，肯定能成一个好木匠。”
　　李百万点着头：“谢谢姜师傅夸奖，这活儿……”
　　“没问题，做完，工钱按正常。”
　　头炮打响，一传十十传百，我的名气跟着我的年龄跑。师父高兴得请我喝酒，母亲更是高兴得不得了，给爹上了一炷香。俗话说“一招鲜吃遍天”，家里有个手艺人，起码的生活就可以过得去了。
　　可惜的是，我一炮打响开始木匠生涯的时候，荷花已经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