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村外除奸

　　从李家房村逃出来的草妮子并没舍家而去。
　　虎子丫头还没找着哪能就这么走了？她知道孩子不会有事，一定在哪个不起眼的犄角旮旯里藏着呢，平时家里关起门来就拉打鬼子的呱，俩孩子耳濡目染早就长这个心眼儿了。
　　老天爷还算是长眼，一早冒出来的鬼子汉奸虽然人喊马嘶来势凶猛，但匆匆忙忙就绝尘而去了，并没顾上祸害村子。
　　听准村里没啥动静了，草妮子就从野地的荆棵子里钻了出来。
　　鬼子汉奸尽管没留步，但李家房村的老百姓还是恐慌的不行，凡是垒了院墙的都将大门死死插住；装不起大门的就把荆条捆扎的柴扉用草绳拴了又拴；连院墙也围不起来的就更不敢大意了，均顶死屋门堵住窗户，反正谁也不想让鬼子汉奸注意到家有动静。以至草妮子一路走来满眼都是空空荡荡，连条溜墙边的夹尾巴狗都没碰上。
　　倒是有人从自家的门缝里偷窥到了草妮子，隔着呲牙裂嘴的门板惊叫：“七奶奶！俺的个娘呃，咋跑回来了？还当是让‘二鬼子’给毁了呢！”
　　惊叫的不是别人，就是差点让汉奸丘八祸害了的磨棍儿媳妇。
　　磨棍儿媳妇惊叫着，就把屋门推开了，急眉急眼地说：“进来，快进来，咋跑回来的？可把俺吓死了！”
　　草妮闻声顺势就闪进了屋里，见只有磨棍儿媳妇和两个大气不敢喘的孩子便说：“拉起来话就长了，先给弄碗水吧，渴死了。”
　　磨棍儿媳妇听了就找水瓢舀水，草妮子问两个孩子见没见过虎子和丫头，两个灰头土脸的小不点听了都把脑袋摇晃的和拨浪豉似地表示没有，端水过来的磨棍儿媳妇就说：“咋了，虎子丫头没在屋里待着啊，昨天连吓带窝囊的把俺气蒙了，还没顾上到家里看看呢。”
　　草妮子的心一下就提起来了，接过水瓢猛灌了两口说：“那俺就不在这儿耽搁了，得赶紧找孩子去，都两天没见影了。”
　　草妮子说完放下水瓢就往门外跑，磨棍儿媳妇追着腚锤子喊：“七奶奶别撒急，俺这就锁上门跟你走，咳，昨天咋就忘了过去看看呢……”
　　出了磨棍儿家，草妮子呱叽着一对大脚板从村东跑到村西，又从碾棚、场院找到了漂浮着死猫死狗的烂水塘子，连五老爷屋后的老树窟窿、腊月雪压塌的土地庙都翻巴了，村外的沙窝岭、乱坟岗子更是来回倒去地跑了好几趟，俩孩子居然凭空消失了一般，连影子都没留下。
　　眼看着开门上街的人多了起来，草妮子就真的撒急了，心想：鬼子汉奸都走半天了，俩孩子再害怕也该听见动静了，是不是趁街上没人的时候悄悄回家了？
　　这么一想，草妮子就调过头来往家里跑，也就一回脸的功夫，就让迎面而来的磨棍儿媳妇给拦住了。
　　磨棍儿媳妇说：“俺的个娘呃七奶奶，快跟俺走吧，孩子在你家屋后的枯井里呢！”
　　草妮子听见也顾不上问了，撒开腿就往家跑，磨棍儿媳妇脚小跟不上趟，就在背后追着腚喊：“别撒急呀七奶奶，孩子没事，还和俺拉呱了呢……”
　　一阵风似地跑回到家里，来到屋后的枯井跟前放开嗓门一喊，井里果然传出了动静，尽管声音细小，但一听就是丫头的动静，于是草妮子朝井里喊：“别慌慌啊闺女，俺找绳子去，让你哥把筐拴住，俺这就拉你俩上来……”
　　话音刚落，枯井里的丫头就哭了，说：“娘，俺哥不在这里呀，你咋一晚上也不回来呢？天黑的都吓死人了！”
　　听丫头这么说，草妮子的脑袋瓜一下就涨开了，随后赶来的磨棍儿媳妇吐沫星子乱飞地在她眼前唠叨了半天，这人才算回过神来，连忙把磨棍儿媳妇递过来的绳子往枯井底下续。
　　这井是刚回李家房村那年倭瓜磨棍儿这些人帮着淘的，因为没看准风水，打了一丈多深也没冒出水来，后来人困马乏的就搁下了，直到冬天没处存放萝卜白菜了，七老爷才猛地又想起了它，于是跳下去往四周挖了挖，再拽着井绳放下去两个盛满萝卜白菜的荆条筐，就算是当菜窖用了。也不知道小萝卜头似的丫头是咋下到这一丈多深的井底的。心急火燎地把孩子从枯井里拽上来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虎子把丫头续到枯井里的，当时村里村外都在响枪，汉奸又进了院子，娘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虎子就拉着丫头往瓜秧虚掩住井口的菜窖里躲，可虎子毕竟是个十多岁的孩子，拉住坐了丫头荆条筐往井里放了一小半就吃不住劲儿了，等丫头摔得四仰八叉地翻转过身来，头顶上已传来了乱七八糟的枪声和生人的吆喝，虎子也没影了……
　　丫头年纪不大，却也知道鬼子汉奸不是闹着玩，所以听见上面有生人吆喝就不敢吱声了，担惊受怕地一直憋到天黑透了，才连饿带吓地轻轻哭了几声。
　　就这么大气不敢喘地煎熬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反而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直到头顶上传来呼唤“丫头”的静动，这孩子才揉揉眼睛清醒过来，不料这一揉眼，竟把亲娘揉到井口上了。
　　听了丫头的讲述，草妮子和磨棍儿媳妇又房前屋后墙里门外地寻找了一遍，还是没有虎子的踪影，这时候街上说话的声音就多了起来，丫头又一个劲儿地喊饿，草妮子就不敢耽搁了，说：“磨棍儿家的你回去吧，俺是偷着跑出来的，不能让人看见，到屋里给孩子拿点吃的就得走。”
　　磨棍儿媳妇说：“到处都是人了，出门不得让人看见？不如先在家里藏着，等天黑了再想办法。”
　　草妮子说：“不行，俺得到河东再找找，虎子认路，说不定去他姥姥家了呢。”
　　抱着丫头一阵风似地出了大门，果然满街筒子都是叽叽喳喳的人，见蓬头垢面的草妮子抱着泥猴似的丫头跑来了，均张大了嘴巴喊：
　　“俺的个娘呃……”
　　“这不咱七奶奶嘛！”
　　“不是让炮楼里的人带走了？”
　　“哪会儿回来的？”
　　“没事儿吧……”
　　草妮子听见了也不敢停步，两只脚板反而倒腾的更快了，嘴上却忙不迭地应筹：“刚回来，刚回来，咳，没事，咋说呢？闲了咱再拉……”
　　就这么马不停蹄地闪过了一脸惊诧的乡亲，蹿出了七拐八绕的街巷，再趟过几块菜地、翻过几堵残墙、越过了只剩下庄稼茬子的田野，刚要往树木纵横残枝乱眼的沙窝岭里钻，就被人抬手把路给拦住了。
　　抬手拦路的不是别人，竟是草妮子唯恐避之不及的汉奸保长李兴义！
　　这人率领背了快枪的同族兄弟李兴宝刚从自家的杏林子里转悠出来，也不知怎么了，就鬼使神差地和草妮子娘俩碰一块儿了。
　　看见蓬头垢面的草妮子，一上来兴义还当是打哪来要饭花子的呢，说：“讨吃食也不找个有烟火的地方，林子里啥都没有，毁了果树，就不怕俺敲断你的狗腿？”
　　心急火燎的草妮子没听明白兴义说啥，见是兴义这狗东西就没好气地说：“狗日的汉奸，你全有叔都让你害死了还想干啥？滚开，惹恼了七奶奶俺和你对命！”
　　一听是七奶奶的动静，兴义当时就眨巴着眼睛愣在那里了，说：“七奶奶？你咋回来了？不是关进河口镇了吗？”
　　兴宝也倒退着步怯生生地说：“哎呀，都说河口镇的班房是个阎王殿，这披头散发的，不是遇上活鬼了？”
　　草妮子见这俩人傻瞪着两眼光看不动弹，好像很打怵的样子就顾不上纠缠了，连忙抱紧怀里的孩子往树林子里跑，不过也就刚迈开腿的功夫兴义这东西就背过劲儿来了，紧跑几步伸手一拦说：“七奶奶别走呀，还没说是咋回来的呢，待会儿皇军要是盘问起来，俺咋和人家交待呢？”
　　煞不住身子的草妮子差点和兴义撞了个满怀，没好气地说：“还想咋样？非逼着七奶奶和你对命啊！”
　　“那倒用不着，”兴义死皮赖脸地说，“两个拿枪的大男人对付一个抱孩子的娘们还用得着对命吗？兴宝，快给咱的快枪压上火，八路婆子七奶奶她再敢跑，你就给俺搂火。”
　　兴义说完这话半天也没听见拉枪栓的动静，歪脸一看，那倒背着快枪的兴宝正混身筛糠地打哆嗦呢，气得兴义照腚锤子踢了一脚说：“窝囊废，不是让你压火吗，没长耳朵啊！”
　　兴宝被兴义踢得直咧嘴，说：“这不是咱七奶奶嘛，七奶奶是咱七老爷屋里的，俺哪敢朝她搂火啊！”
　　兴义一下就急了，说：“那就拉开枪栓杀杀威风嘛，一个七奶奶就能把你吓成这样，还想吃香喝辣当财主？”
　　兴义正吐沫星子乱飞地说着，却不料眼前的兴宝突然摘下枪来往他脚底下一扔扭头就跑了，还使劲扭着脖子朝他喊：“哥，俺不敢，俺真的不敢，枪还你了，有种你自己搂火吧，俺啥也没看见，啥也没看见……”
　　兴义见状连忙把扔到脚底下的枪拾了起来，拉开枪栓一看，枪膛里空空如也，压根儿没往里装枪子儿！于是回过头来又喊：“狗日的兴宝你回来，枪里咋没搁枪子儿啊！”
　　兴宝远远地扭过脸来朝着他喊：“你没给呀，天天不都是早发晚收嘛，今早出门你忘了给俺。”
　　这下轮到草妮子看热闹了，朝端着空枪发愣的兴义说：“兴义呀，就你这能耐，还想帮小鬼子抓七奶奶？不是忘了带枪子儿吗？俺这倒是有个比枪子儿大不少的物件给你看看。”
　　草妮子说着就把从小郑那里弄来的手榴弹掏出来了，遂后退两步抱紧孩子再拧开木柄上的铁盖抽出弦来一扯，刺刺冒烟的手榴弹就冲着兴义的脑袋飞过去了。
　　兴义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庄户头子，压根不认识手榴弹，不过这东西毕竟刺刺啦啦地冒着白烟儿冲脑门子来了，就是过年听响的“二踢脚”也怪吓人的，于是下意识地闭眼睛捂耳朵，不过眨眼睛的功夫这人又把心放回肚子里了，因为他发现这“二踢脚”并没够着自己的脑袋，只是砰地一声落在裤裆底下了，不仅没砸着自己，连怪吓人的白烟都钻进肚子里不见了……
　　于是兴义弯腰就把这东西拾了起来，攥在手里一掂量，还怪沉，就是个安了木头把的生铁疙瘩，估计拿回家砸个核桃捣个芝麻盐的能派上用场，便笑嘻嘻地冲着站在远处发愣的草妮子说：“七奶奶呀，俺还当是个啥呢，不就……”
　　不料话方至此，这东西竟轰地一声炸开了，尘土飞扬里兴义大叫了一声“俺的个娘呃”，就咕咚一下就跪在地上了。
　　草妮子见了赶紧放下丫头往兴义跟前跑。
　　跑到跟前一看，这人血糊淋拉的炸得还真是不轻，连肠子都流出来了，就扯着嗓门喊兴宝过来帮忙，不料喊了两声没人答应，抬起头来一打量，这人早就不知道跑哪去了，于是又回过头来把兴义流出来的肠子往他肚子里摁，这时候兴义还没断气呢，急喘着粗气说：“七奶奶、七奶奶，救救俺，救救俺……”
　　草妮子眼泪就落下来了，说：“兴义呀兴义，好生生的庄户头子为啥偏要当汉奸害人呢？要不是你逼得紧，俺也不能拿手榴弹扔你呀……”
　　不等草妮子说完，兴义翻着白眼仁抽巴了几下，两腿一蹬，便烂泥似地瘫在地上了。
　　草妮子还想再看看，不料四下里突然响起了密集的枪声，丫头也怯生生地站在远处喊娘，于是这人心肠一硬，紧跑两步抱起丫头来就走，也就一扭脸的功夫，便钻进沙窝岭的杏林子里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