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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玉碎铭志

作品名称:转眼就是百年      作者:坚实之果      发布时间:2020-03-08 14:23:05      字数:4145

  也就是草妮子从炮楼逃出来满李家房村找孩子的这天夜里,远在多少里路之外的高旺犊正背着中了枪子儿昏迷不醒的桂枝朝河东老家高家台子的方向一步步地挪腾。
  已经是桂枝中枪的第三天了,因为实在找不到适当的药材,高旺犊只能用庄户人的土法子止止血镇镇痛,尽量减少些痛苦罢了。
  其实高旺犊心里很明白,桂枝中的这一枪紧挨着后心,八成是伤到要命的地方了,就是弄来什么样的神丹妙药也未必能救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使出浑身的解数让桂枝撑住一口阳气,坚持着走回河东高家台子的家里而已。
  这个季节白天还不算太冷,正适合赶远路,但高旺犊不敢大白天地在路上晃荡,更不敢到附近的村落里找人或借车,只能昼伏夜出,借助寒凉的夜色背负着桂枝一步步地顺着回家的方向慢慢挪腾。
  也就依仗着行医习武练下的好脚力,第一晚下来,竟走走歇歇地挪动了三十多里。
  天亮了走不动了,就找了个背人的地方藏起来歇息。
  附近的枪声喊声时断时续一直都没消停过,也不敢丢下桂枝一个人到附近找吃食,实在饿急了渴坏了,就胡乱薅点儿野果子骗骗嘴。
  就这么昼伏夜出时走时停地挪腾到第三天的黎明,一直高烧不退的桂枝突然呼哧带喘地咬着高旺犊的后耳根子又说话了。
  尽管气若游丝,几天没见桂枝有动静的高旺犊还是激动的不轻,连忙找了个平坦干燥的地方把人放了下来。
  “他娘,好受点儿了?饿了还是渴了?再扎扎针止止疼?”
  此时的桂枝干张着嘴巴却发不出声来,高旺犊赶紧解下腰里的水葫芦,拔下塞子往桂枝干裂的嘴唇上点了几滴水,说:“干得难受吧,不要紧,快到家了,到家咱就有办法了。”
  这时候高旺犊就觉得桂枝有摇晃脑袋的意思,垂在地上的手也颤颤微微地往衣襟里伸,高旺犊愣怔半晌一下明白过来了,临走的时候桂枝把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玉扳指”缝在贴身的小褂里了,她是想看看这东西还在不在!
  高旺犊赶紧掀开桂枝的衣襟,把缝在小褂里的宝贝揪在手里说:“他娘,丢不了,在身上呢。”
  话音刚落,就见桂枝动弹着嘴唇又要说啥,高旺犊把耳朵凑上去说:“想说啥就说吧,俺听着呢。”
  桂枝半睁着混浊的双眼,呼哧带喘地在高旺犊的耳朵根子上张张合合地动弹了半天嘴唇,高旺犊终于听明白两个字眼儿——“撕”和“看”。
  高旺犊突然明白过来,这是让他撕开小褂,把那“玉扳指”拿出来让她看看呢!自打这东西失而复得,桂枝就心头肉似地攥在手心里舍不得放开了,说遭多大的罪也不敢再轻贱这宝贝了,亲手缝在贴身的小褂里不算,有事没事的还得伸手摸索摸索,受了那么重的伤,昏昏昏沉沉了三天三夜,刚醒过来就急着要看这宝贝,好像这东西比她的命还要紧似的。
  高旺犊生怕桂枝急火攻心再遭践了孱弱不堪的身子,就连忙把那东西撕扯出来贴在了她憔悴蜡黄的脸蛋子上。
  感觉到了玉扳指的温润,桂枝顿时宁静了下来,脸上居然还浮现出一丝微微的暖意,不过当高旺犊翻找出她身上的针线荷包,打算把这物件重新缝在她贴身的小褂里的时候,这人却挡住高旺犊的手气喘吁吁地说出一句话来,尽管依旧是气若游丝,但高旺犊这回全听明白了,桂枝的意思是别往她身上缝了,让高旺犊带着这东西赶紧走。
  高旺犊一下就急眼了,说:“胡说啥呢?这就到家了,俺还能扔下你一个人走?”
  桂枝挣扎着还想说点啥,可翕动着嘴唇终究未能再发出声响,眼神儿却蓦然凝固在了空旷遥远的天际,高旺犊的眼泪就涌出来了,紧紧搂抱住桂枝的身子说:“乖呀,那玩意儿算啥?就是块没心没肺又无用处的石头!再珍贵再宝贝,也赶不上这辈子知俺疼俺宠着俺的孩子他亲娘呀……”
  天色大亮的时候,野地里紧紧拥抱着桂枝尸首的高旺犊,感受到了身边的煞气和依哩哇啦的鬼子动静。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几近虚脱的高旺犊被一队日本宪兵用骡子驮进了几十里路外的泰城,架进了一座高门紧闭的院子里。
  差不多后半夜,守门的鬼子突然依哩哇啦地叫唤起来,紧接着屋里的油灯被人挑亮了,一蹿蹿的火苗里,高旺犊看见了司马秀琳鼻梁上一闪一闪的眼镜片和一对游移不定的眼神儿。
  司马秀琳是拎着盛饭的漆盒走进来的,四目相对之际,这人慌忙摘掉眼镜,用手背擦拭眼眶子里流出来的东西说:“高先生,我啥都知道了,没想到婶子那么惨……”
  见高旺犊紧绷着脸并不搭腔,这人把眼镜重新架在鼻梁上说:“其实藤川君本来就是想请你帮个忙,不料出了这种事,大家都很懊恼,这绝对是个天大的误会。”
  见高旺犊将一对冰冷眼珠子甩在了黑魆魆的屋顶上依旧是默不做声,司马秀琳似有醒悟,连忙补充道:“噢,忘说了,藤川是我日本留学时的同学,也是这泰城驻军里的最高长官,说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委托你呢。”
  司马秀琳说着就把盛饭的漆盒打开了,诱人的饭香立即在黑暗中弥漫开来,司马秀琳将漆盒里的饭菜一一摆放在高旺犊脸前的小饭桌上说:“听他们说你不吃日本人送的东西,我特意让内人做了几样济南府的家常小菜,也不知道合不合先生的胃口。”
  又是一阵不置可否的沉默,而且沉默得异常轻蔑,好似屋里压根儿就不存在司马秀琳这么个人,连回过脸来吐痰都吐得那么肆无忌惮,要不是躲闪的及时,一口老痰就直接粘在脚面子上了。
  司马秀琳有点拿捏不住了,涨红着脸说:“高先生,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其实也不像你想象的那么不堪,我和藤川往来,一是因为他是我四年寒窗的同学,二也是一家人快要饿死了,他出面帮了我。我知道和日本人走得近了不受待见,可日本人的势头你也看见了,岂能是你我这等平头百姓能够回避的?连汪精卫这样的民国翘楚都联手合作了,咱养家糊口的小小老百姓又能咋样?其实人家委托我找你,也是想通过你劝劝你那个叫高盛德的儿子,只要不扰乱地方治安,啥事都可以商量,要是不便明着沟通,暗地里也行,要是有报负,愿意为政府效力,藤川君还可以和省政府甚至南京方面直接联系……”
  司马秀琳涨红着脸不敢正视地罗嗦了一大堆,却发现自己劝说的对象早已背过身子,心无旁笃地在油灯底下练起了强身壮体的“五禽戏”!压根还是把他当成空气的意思。
  司马秀琳本不是皮糙肉厚的人物,尴尬亏心再加上异常的冷落,就有点把持不住了,脑子里更是浑浊一片找不到半句适合出口的言辞。
  浑浊零乱之际,司马秀琳就把藤川帮他搞定“玉扳指”的事情给搬出来了,说:“对日本人有顾虑,这我理解,其实呢,藤川君虽说是日本人,是外夷,可也不是那么的不近人情,比如知道了高家祖上出过武士,人家就肃然起敬直树大拇指头,知道了先生丢失“玉扳指”的事情,人家还很仗义地帮了个大忙,当时我的处境相当不好,要不是藤川君出手,那传家的宝贝断然是拿不回来的……”
  司马秀琳正自顾埋头唠叨,猛闻足下一声脆响,像是什么坚硬之物撞击在牢房的石板地上摔碎了,扶住眼镜往灯影里细看,高先生的“五禽戏”已经收式了,正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拿眼珠子剜他呢!
  再往脚底下一瞧,司马秀琳就觉得一股子寒意冷嗖嗖地灌进了脖领里,当下脑子里就冒出一句冷冰冰的成语:“宁可玉碎,不为瓦全!”
  心想:哎呀呀,世代相传又牵肠挂肚了这么些年的祖传宝贝当场就给摔了,岂不就是豁出命来都不苟同的意思了?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郎中尚有如此气节,一代名医司马家的后人竟惜命自保苟且偷生堕落成了外夷强虏的说客,岂不让世人轻蔑耻笑戳破了老祖宗的脊梁骨!
  于是这人大愧而退。
  
  立冬以来最寒冷的这天晌午,已骨瘦如柴的高旺犊被人倒背着俩手吊上了高家台子屋后的那棵树梢耸入云端的钻天老杨树。
  由于身子骨虚脱得如同纸片般轻盈,这棵两抱粗的老杨树居然没觉得有啥明显的不适,只是人吊得太悬太高了,几乎攀上了它唰唰作响的树梢子,令它那枝桠乱舞的大脑袋很迟缓地晃荡了几下而已。
  高旺犊没有老杨树的淡定自若,因为他还是头一回在自家屋后这棵老杨树的树梢子上观察到了自家宅院和高家台子的全景。
  他见一堆人躲在墙根处仰着头往上看,一个庄户老头还眼泪汪汪地冲他念叨着什么……
  看清楚了,这人和他是同族同辈,叫旺春,天一见凉就犯哮喘,这大冷天的可别犯了症候呀……
  他又看见几个丘八正拿枪托子往一个抱孩子的娘们儿腰眼上猛捅……
  别介呀,他想,这娘们儿不是北头盛夏家的媳妇嘛,坐月子落下个腰疼病,这要没轻没重地捅坏了,盛夏可得伺候一辈子了……
  他看见不远的屋顶上趴了两个撅着腚的日本兵,俩人捧着的是个长着一对铁腿儿的大铁枪,听说这物件杀起人来一片片的,如同开镰割韭菜一般惨烈,这也太缺损了吧,把人命不当人命,简直就是视活人为草芥的含灵巨贼……
  透过窗户棂子,他甚至看见了西厢房里让桂枝擦的得油光瓦亮的药柜子!
  桂枝也坐在屋里呢,这人没顾上往他这边的树梢子上看,一屋满地乱跑的孩子把亲娘纠缠的不轻,犹其盛德这孩子,上蹿下跳的一点也不让人省心……
  看着看着,视线就模糊了。
  高旺犊隐隐约约觉着盛德领着盛才盛业还有草妮子孝先这些人正从老北山那边往家里跑呢!
  “家里有日本鬼子啊,咋一点都不知道呢?”
  高旺犊忐忑不安地想。
  于是这人就放开喉咙喊起来了,说:“儿啊,闺女啊,别来家呀,千万别来家啊,咱家让小鬼子给霸占了,都别回来啊,留下命还得光宗耀祖孝敬你娘呢,爹没事,死不了,千万别过来啊……”
  喊着喊着,老天爷便裂开了,地奶奶也塌陷了,一股热辣辣的烟尘火焰扑面而来,弥漫了眼前的云霄……
  这时候的高旺犊就觉得胸口和喉咙猛地一缩,生他养他的高家台子、河东河西,便彻底融化在弥漫的烟尘里了。
  
  藤川大佐是听见高旺犊撕心裂肺的叫喊声,才下令点燃了堆在老杨树底下的淋满了汽油的木柴的。
  打了一整夜,吊了三天,这不吃不喝的倔老头子愣是一句话也没有!
  就是四处散布这倔老头儿吊树受刑消息,也没能引出他的几个儿子来。
  眼看人都快不行了,居然还能扯着喉咙喊出这么大的动静来!经人翻译藤川才弄明白,这半死不活的老东西居然还有力气给他那几个当八路的儿子通风报信儿!
  按说让他吼两嗓子再活一会儿也不是不可以,说不定比四处散布消息更有具诱饵的作用。只是正在用兵之际,一个中队的皇军再加上两个中队警备队白白空耗了好几天也太耽误战机了,再加上这几天依旧不断传来的手下干将一如继往地遭暗杀遇埋伏的各种噩耗,那叫司马秀琳的同学又舍下一家老小很突兀地消失了,这都足以让本已心烦气燥的藤川大佐失去残存的耐心。
  也就是钻天老杨树连同高旺犊以及老高家经营了数百年的老宅子都燃起了熊熊大火之际,有人附在藤川耳根子上说出一番让他既震惊又很不是滋味的话来,那人说:“联队长阁下,司马秀琳先生并没走远,看见皇军找他,居然掏出刀来抹脖子,还疯疯颠颠地扔石头砸人,让执行任务的皇军宪兵当场击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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