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水莲花开

　　我原先对水莲并不了解。我们村本来是两个村，后来人口越来越多，房子越盖越多，最后连成了一片，只在两村中间留了一条南北贯通的大道。大道边上还有一座庙，一个舂米用的大石臼窝子。
　　水莲家属于西村，我家属于东庄。平常呢，我一般不到西村，跟水莲也不大黏糊。我暗中喜欢的是荷花，没有多少时间搭理村里别的姑娘。后来我知道这叫用情专一，可惜后来也不专了。你别笑话我啊，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人呐，走到哪一步谁也说不准。
　　自从跟着师父学木匠手艺，水莲就像个小兔子似的在我身边蹦蹦跶跶，更像一只蝴蝶在我身边飞来飞去，闹得我心里既痒痒，又有点儿懵。这要是让荷花看见……即便不是荷花亲眼看见，就是有人把话儿传过去，那……我不敢想了。
　　我正跟水莲坐在一起议论着一款梳妆台。“祥哥，要是咱俩结婚，到时候你也做这样的。”
　　“可别瞎说，谁跟你结婚？”
　　“我不是说要是吗？看你急的，好像我不值得你娶似的。”水莲手里拿着给师娘洗的褂子，往我脸上甩水。
　　“人家不是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你咋这么胆大？”
　　“五十步笑百步，你喜欢那个荷花，别以为人家不知道。”
　　“谁说的？”我抬起头，水莲的嘴角都歪了，“再瞎说，我不理你了。”
　　水莲把脑袋往我面前一凑，扮着鬼脸：“好好好，我不说，除非你不做。”
　　“哼，水莲，你是不是看上这小子了？”不知什么时候师娘勾着兰花指，吐着瓜子皮儿，站在我俩背后。
　　“你还是不是我亲娘，能说出这样不着调的话？”水莲将刚给师娘洗的褂子扔了出去。
　　“嗨呀，你个小丫头，敢跟老娘较劲。”说着就要揪水莲的耳朵。
　　水莲一擎手，就把她妈搡了个趔趄：“再少揪我的耳朵，揪坏了嫁不出去。”
　　师娘脸都红了，可是水莲自小干活，一身的力气，拿她也没办，只能跺脚：“啊哟哟，小嫚脚扎煞起了，你还不服管教了。”
　　“就你这样的娘，不服也行，”水莲拉起我走出大门，“咱出去遛遛，眼不见心不烦。”
　　“我的褂子……”
　　“你自己洗吧。”
　　春光已经洒在了这片土地，温暖如老酒。风儿暖和和地吹在脸上，像观音菩萨的手抚摸着。路边已经有些野花儿盛开了，红的，紫的，白的……水莲掐了一朵映山红别在头上，衬托着娇媚的脸庞。看模样，水莲很像她妈，要是化妆站在舞台上，肯定震撼全场，可性情截然不同，即使有机会也不会当戏子。
　　村西有条不大的小河流，是从北山流出来的，一年四季涓涓而下，清澈见底，是孩子们最喜欢的地方。河上只有一座漫水桥，现在还是枯水期，水流从石块的缝隙哗哗流着。漫水桥上游有一个大水汪，长者一片水莲，现在已经绿茵茵一片了，到了六七月份，水汪里洁白的，粉红的，紫红的……一片花香。据说，水莲就是出生在六月，水莲盛开，师父就给她起了这个名字。
　　水莲把石头上的灰尘吹了吹，招呼我：“祥哥，来，坐会儿吧。”
　　我看看周围没人，也就坐在水莲身边。这么近距离坐在女孩身边，好像从懂得男女之别就再也没有了。跟荷花从来就没有机会，我心里是多么渴望啊。
　　水莲身上有一股清香，据说是她妈从小就用一种香草给她洗澡，久而久之就有了这种清香，我直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祥哥，你别生我妈的气，她就那样，都是让我爹惯的。”
　　“哪能呢，那是我师娘，不会生气的。”其实我心里真的生气，师娘比我妈差远了。我也真佩服师父，这不就是个花瓶吗？妈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你师父喜欢，就是好的。你们做小的，可别说三道四。
　　“哎，祥哥，你说你将来有老婆了是不是也会惯着呢？”水莲眼睛直直的，像一根锥子，刺得我心慌。
　　“我……我还没……”我满脑子的浆糊，嘴都不听使唤了。
　　“看你那小样，听说你喜欢荷花？”水莲拿眼瞟着我，“可人家比你大啊。你想女大三抱金砖？哈哈哈……”
　　水莲的笑声伴随着哗啦啦的水声，异常清脆，可是在我听来就像一把火正在炙烤着我年轻的心。唐三碗跟我开玩笑的时候，根本就不当一回事儿，可……水莲……况且，我都是心里在想，从来都没有表示啊，唉……
　　“祥哥，我觉得吧，咱俩合适。”水莲猛地抓住我的手，“你十七，我十六，你属虎，我属兔，你吃我。”
　　我真真地吓着了，刚才还发红的脸，“腾”一下就煞白了：“水……水莲，这……我……”
　　“什么这呀那的，你说，喜不喜欢我？”水莲的眼睛像两把匕首直刺我，我感觉到一阵阵眩晕。
　　要说不喜欢那是假的，如果没有荷花姐，水莲真的没的说。
　　“祥哥，我爹挺喜欢你的，你没觉得我爹有那个意思？”水莲干脆把整个脸送到我眼前，鼻子里的气息都扑倒我脸上了。唉，要是荷花姐这样多好啊。荷花姐，你在干什么呢？庆林也好长时间没看见了。自从跟师父学徒后，就很少有时间去见荷花姐和庆林。偶尔从荷花姨表弟马绍增那里听到一点儿信息，说是有人给荷花提亲，荷花都拒绝了。我心里就扑腾扑腾打鼓，夜长梦多，毕竟荷花比我大三岁啊。
　　“哥你说话呢，”水莲突然打了我一巴掌，“怎么跟个哑巴似的？”
　　“嗯？”我摸摸脸，看水莲眼睛里有泪水了，赶紧笑了一下，拿起水莲的手，“不疼，再来一下。”
　　水莲举起手，有放下了，擦了一下泪，一把抓住我的手，把脸送到我眼前：“祥哥，我是真的喜欢你，你……亲我一下……”
　　我的妈呀，我的脸可能都白了，这可是你哥哥三恩敢干的活儿，你们真是亲兄妹啊。水莲突然说了句：“你亲不亲？”
　　我真是魂飞魄散，这时，“啪”，传来一声响亮的鞭声，水莲停止了进攻。
　　我扭头一看，村口出来一辆马车，就像找到了救星，赶紧挣出出了汗的手，迎着马车跑过去：“三大爷，去哪儿？”
　　赶车的是本家的，远近闻名的车把式，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我从他那里听到了许多新鲜事儿。
　　“是吉祥啊，跟师妹在干啥呢？在唱牛郎织女啊？”三大爷永远笑容满面。
　　“三大爷，看你。”我脸又红了。“你不是又要去青岛了吧？”
　　“不去青岛也得去烟港，你三妈身体不行，三个姐姐还等着我置办嫁妆呢。”三大爷的脸上皱纹很多，像是用刀子一道道刻上去的。三大爷曾经说，他的每一道褶子，都藏着一个故事，我也从他的褶子里抠出了不少故事。
　　“三大爷你辛苦了。”我忽然觉得三个姐姐真有福，我要是有个爹……
　　“唉，这就是我的命，赶脚的命啊。驾，走啦。”三大爷一甩鞭子，清亮的鞭声划破长空，“小子，织女都跑啰。”
　　我这才发现水莲已经到村口了，脚步走得像很生气，似乎听到了水莲骂声。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要是亲了，是不是必须得娶水莲了呢？娶了水莲，就不能娶荷花姐了，怎么办呢？
　　还是回去吧，回家看见水莲怎么办呢？走到村口，三恩不知从哪里窜出来，跳到我面前：“你是不是欺负我妹妹了？”
　　“我才没有呢。”说着，扒拉一下就往家走。
　　三恩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那她怎么哭了？”
　　“我……不知道啊。”我一反手，将三恩的中指捏住，往后一使劲儿。
　　三恩疼得嗷嗷叫：“你没有欺负？”我松开手。三恩咧着嘴，揉着手指，“哼，你连我都欺负，还不……”
　　“再说……”我一伸手三恩跳出老远。
　　“你们在干啥？”三碗扛着耙跟在他爹后面，从北面过来。
　　他爹喊了声“早点儿回家”，就赶着牛走了。这头牛是头种牛，一般不用来耕地。
　　“在玩呢。”
　　三恩跑过去想拿三碗的耙，三碗一抬手，三恩打了个趔趄：“我的东西你别碰。祥哥，你师父怎么舍得让你出来溜达了？”
　　“啊，师父说，让我歇歇。”
　　“不是在这里等你心上人吧？”
　　“净胡说，等谁啊?”
　　“我下地的时候，看见荷花拐着圆篼子去她姨家了。”
　　“真的？”
　　“那还有假？我还跟她打招呼了呢，荷花姐说让你有时间咱俩去她家玩。”
　　“没叫我吗？”三恩急不可耐。
　　三碗说“谁还喜得叫你”，两人以你句我一句斗开了嘴。
　　我心里可就打鼓了，我没看见荷花，不等于荷花没看见我啊。要是看见我跟水莲一块儿走，一块儿坐，差点儿……我的老天啊……
　　稀里糊涂回到师父家，先让三恩进去，我跟在他身后，一眼就看到水莲在涮洗师娘的褂子，这个做娘的真够呛。水莲看见我俩一块进来，脸上是灿烂的笑，像水莲花开一样美：“你们俩怎么凑到一块了，闻到饭味就回来了？”
　　这就是水莲，一转身，什么怨气都烟消云散了。这就是缘分吧，当一个女人走进你的生活，把你当宝贝一样供着，你就是铁石心肠也会被融化。水莲跟我没有享多少福，可也挺开心的。她总是说“穷开心，穷开心，不能因为穷就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