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缴械小阎王（1 ）

　　夜，黑糊糊地没有月亮，有时从云隙中露出一两颗星星来，偷偷地窥视着人间的秘密。
　　在通往芦苇漕河对岸东南畈已割进晚稻的田塍小路上，走着七八个人，他们匆匆忙忙慌慌张张，悄没声响，又不打手电、不说话，只能听见悉悉瑟瑟脚踏田塍的声音和因不时踹踩到田里去的小声的骂娘声。有人埋怨带路人不走大路走他娘的这种倒霉小路。
　　“妈的，叽咕什么！马上就到了！”带队的头头回过头来骂了一句。大家都不响了。
　　这伙人除为头的那个腰上系着一支驳壳枪外其余的都像倒背着扫帚柄似的挎着一支长枪，其中有几个腰里还系着麻绳似的东西。
　　他们就是九龙乡乡公所的特务班。为头的那个带短枪的就是九龙乡乡队附阎金堂。
　　一会，他们便来到芦苇漕村前的河塘边。要过小桥进村时，阎金堂在一个车盘头的树下，把大家叫弄在一起，他抚着两个乡丁的肩膀低声对大家说：“弟兄们，今天进去大家要机灵一点，要眼观四方，耳听八方；千万不能让他们跑掉！今天若能抓住张祥荣这一伙人，乡长要好好偿一偿我们呢，这是罗乡长亲口给我讲的。回去以后乡长还要为我们接风，吓饭老酒都叫阿昌老头准备好了。谁他妈的胆小怕死，临阵脱逃，放走了张祥荣这伙土匪，老子就对他不客气！几个红脚杆土三五没有啥好怕的，大家听到了没有！”
　　“嗯，有数啦！”黑暗中有几个七零八落的声音回答。
　　“有数，就按计划行动。”
　　于是七八个黑影，飞快地越过小桥就悄悄地分两路弯腰低头从村头粪缸边向村里窜去。
　　黑越越的小村十分安静，此刻仿佛已经沉睡了，没有一点声音。也看不见从屋子里壁板缝中钻出来的灯光。在那动乱的年代、危险的时势里，村里的人们都早早关门早早熄灯睡了，入夜还点着灯不引起过路的土匪、游吃队注意？
　　从村前窜进来的阎金堂特务班们，此时兵分两路，一路过了桥，顺河漕头很熟悉地向村后祠堂边上的一间孤零零的小屋奔去；一路到村后经村东边迂回过来。看见这小屋里还有灯光，立刻把这小屋前后左右四面围困起来：
　　“开门！开门！开门——妈的快点开门！”窜进来的乡丁们把破木板做的那扇大门敲得直晃荡。
　　“谁呀？”这时里面的一个女人的声音不慌不忙回答。
　　“他妈的！快来开门！”阎金堂又敲了两下发火地骂。
　　“你们是啥人呀？”里面那个女人生气地问。
　　“来查户口的！快点开门！不开就撞进来啦！”
　　“半夜三更的，还查什么户口！”里面的女人提着菜油灯盏走出来不高兴地说。
　　听见拔门闩声音，阎金堂身子一闪，赶快向一边躲开。
　　门开了，但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个左手拿着一盏菜油灯盏右手遮着灯光的年轻女妇女。
　　“不许动！”躲在右侧的阎金堂伸着短枪立刻如临大敌似的大喝一声，可是身子却依旧躲在门外，只把那支驳壳枪的枪头伸进去对准那妇女。那女人就是鲍彩凤。
　　彩凤似乎怔了一下说：“吓人捣怪的，深更关夜的你们跑来作啥？”
　　小阎王就着灯光伸出头来，向小屋里四周张望了一下，见里面没有别的人，就一把抓住彩凤的臂膀厉声问：“张祥荣呢，张祥荣？”
　　“放开我——”彩凤大声斥责着，那声音十分响亮，毫无一点恐惧和胆怯，阎金堂听了倒怕了起来，真的放开了她，倒退一步。
　　彩凤见了他们进一步喝问说：“嗯，又是你们！你们半夜三更又来作啥？”
　　阎金堂也不回答，先把一个躲在右侧的乡丁当作遮拦推进去，见没有遇到什么抵抗，就大着胆子按亮手电筒，在小屋的角角落落、眠床底下、灶头脚边到处乱照。可是那简陋低矮的小屋里除了那一张搁铺床和床边曾被他撬过的那只破木箱，就再也寻不出什么东西了。
　　“你男人呢，你男人？你男人张祥荣到哪里去啦？”小阎王瞪着牛眼大声问彩凤。
　　“哎哟，怎么今夜你们又想来抓他嘛？”彩凤毫不惊慌地回答。
　　“嗳，嗳——不，不。”小阎王看一时抓不到人，脑子来个急转弯忙闪烁其词地辩解地说，“我们是来问问的，听说你男人回来已经好多日子了，据说他当了游击队长，大家听了都很崇敬他，咱们乡长今夜想特地请他去见见面——”
　　“哼！他也没当啥游击队长！你们想要抓他就老实讲！请人还有这样请法的呀？”彩凤望着他们那付跃武扬威的样子气愤地说。
　　“唉，是真的，是真的。”小阎王忙把枪插到屁股后头的枪套子里，堆下笑脸来说，“我们听说了张祥荣先生很厉害，回来没多长时间就在许吕家，半里镇，接官亭把东洋人打得落花流水蒙头转向，使地方上得以太平，为百姓立了大功。乡长听了很高兴，所以这会儿他特地派弟兄我前来请祥荣先生到乡里共商抗战大事。”
　　未等小阎王说完彩凤就哧的一声笑了起来：“哎呀，早几天还是土匪，怎么一下子变成先生了？这不和罗震山并肩了吗？可真了不起呀，还叫他去共商大事？哈！哈！哈！我家祥荣要受宠若惊了。”
　　“嗳，嗳，是真的，是真的！”小阎王被彩凤笑得怪不自在地忙解释说。
　　“呵，呵，请人得要用轿子来抬。起码也得讨只脚划船来吧？你们这样拿着绳子背着长枪来请人，这算什么请法呀？”
　　“嗳，嗳、这、这——”
　　“好啦，你们别阎王装善人啦！从直说：要叫他去作啥？还是想把他抓去关起来打他？还是想把他解到东洋人宪兵队去领偿？”
　　“嗳，嗳，不，不，不是这样，实、实在是咱们罗乡长请他去一趟。你、你实活告诉我们吧，他在那里？”
　　“等下我会告诉你的，他们在的。”
　　“在那里？啊，啊，你快说！”小阎听了立即如临大敌地紧张起来，同时他向他的娄罗们一挥手，立刻凶神恶煞捋袖伸拳地行动起来。
　　“哈哈，我说你猪鼻子插大葱装白象。”彩凤干笑一声说，“老早你就好说实话啦！永芳他爹，你出来吧！人家来找你们哪！”
　　这时立刻从小屋两旁闪进四个人来，为头一个手持快机枪，敏捷沉着地冲到小阎王面前，轻声说：“举起手来！”
　　小阎王不由一惊，忙变脸变色地说：“啊，啊，不要误会！不要误会！你是——”
　　“我是你的老囚徒！”那人愤怒地说，“你不是又要来抓我嘛？”
　　“呵，呵——”小阎王在淡黄色的菜油灯光下一看，来人那中等结实的身板、方正刚毅的面孔、炯炯闪光的眼睛，不错，他正是他要来抓的张祥荣！一时里他不由楞怔在那里。他明知他就是张祥荣，可是眼前这个站在他面前的威风凛凛手拿快机的张祥荣和他原先想象中那个赤脚徒手畏头畏脑在罗家当长工时的张祥荣已完全是两个人了。他不由得身子一阵哆嗦，但向来在百姓面前作威作福惯了的臭架子一下子还放不下来，他手捏着驳壳枪呐呐地说：
　　“嗯，嗯，对，对不起，我们乡长想请你到乡公所去一趟——”
　　祥荣把快机插到他的腰带里，双手叉腰，目不转睛地逼视着他：“怎么样？你们还想把我绑得去送警察局还是把我弄去送东洋人？”
　　“嗳，嗳，这，这——”
　　“对，还有我！”这时立在祥荣身后另一个人走上前来说，“我现在告诉你，那年你把张祥荣抓起来吊在祠堂里，是我放的，你也一道把我带去吧，啊？”
　　阎金常一看那人仰鼻孔喜眉笑眼中透着狡猾的神色不正是罗顺和！更吓得两腿弹起琵琶来，因为上次在王家庄抓张贵法时被缴过枪他已知道罗顺和的厉害了，此刻他害怕地说：“不，不，不，罗先生，我，我没有找你。”
　　“还有我！”这时张贵法也提着一把手枪走上来说，“我又买了一只新锅了，你还要不要去挖？”小阎王吓得又退一步，狼狈地斜了贵法一眼。
　　“把枪放下——”祥荣大声地命令。
　　小阎王惊惧地瞪着祥荣，望望罗顺和又看看贵法，怯怯地退着步，却依旧把手枪捏得紧紧的，退到门口，忽然他又变成往时的凶样，向他的乡丁们一挥手说：“弟兄们，快！快上！”
　　“还不把枪放下——”
　　蠢蠢欲动的乡丁们听祥荣一声喝叫，都怯怯地放下长枪躲到旁边去。可是小阎王仍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枪不放。祥荣见小阎王还敢负隅顽抗，愈加生起气来，他望着小阎王带血丝的凶狠的牛蛋眼，那两腮没有半两肉的高耸的削骨脸，一时里又想起了他新婚之夜穷凶极恶来抓他壮丁的凶样，父亲被他灌辣椒水和坐老虎凳折磨死的惨景，和最后一次把他反剪双手高高地吊在罗家祠堂里的痛苦和屈辱。这个黑无常的忠实爪牙，这个出屋抱棉被、弯腰捉雄鸡一惯在老百姓面前作威作福的暴徒，这个他两代不共戴天的仇人，此时此刻他真想一枪结果了他。只是想到周区长对他再三嘱咐，如今大敌当前，一定要照顾大局，要集中力量对付日本帝国主义和他的帮凶，因为他不是日本鬼子，才克制着自己强烈的感情没有这样做。
　　“快把枪放下！”他低沉有力地又向小阎王怒喝一声，小阎王本能地吓得跳了一下，急退一步，不慎脚被什么绊了一下差点跌倒，趔趄了一下想夺路外逃，小阎王猛转身向祥荣打了一枪，祥荣身子一闪，子弹从他右耳边穿过，打在了墙上，这时罗顺和砰砰地向小阎射了两枪，一枪正中小阎王提枪的右手臂上，小阎王“啊”地一声，驳壳枪就掉在了地上，那只手无力地垂了下来。污血滴到地上，他再也不敢逃了。那几个乡丁也吓得目瞪口呆，两脚仿佛在地上生了根，混身簌簌地打抖。
　　“哼，看你们这个熊样！还想来抓我们！”罗顺和轻蔑地白了阎金堂一眼，上去就检起他的驳壳枪，其他几个同志也一齐上去检起那些乡丁们放在地上的长枪。
　　“滚！有本事下次再来！”祥荣愤怒地瞪了小阎王一眼骂道。
　　“不、不敢，不敢啦！”
　　这时根宝兄弟和祥海阿二等人也把其他七个缴了械的乡丁也押了过来。小阎王一看，他带来的一伙人全都做了人家的俘虏，不由喟叹一声，把脑袋耷拉下来。
　　祥荣望着他们喝一声：“都快滚吧！他娘的，没有打死你算好的了。我们抗日有啥错？时至今日你们还想来抓我们，真是岂有此理！”
　　“汉奸，杂种，坏赤佬！下次还敢来不来！”贵法也大骂他们，小阎王和他的娄罗们被大家骂得狗血喷头，他们一个个吓得刮刮发抖，这时恨不得地上裂开一条缝让他们钻进去。
　　祥荣又对小阎王严厉警告说：“你回去告诉黑无常，叫他赶快悬崖勒马！不要再做日本鬼子的帮凶，不要再和抗日人民作对了！如果他还再执迷不悟，继续与抗日人民为敌，我们就要和他老账新账一起算！”
　　“嗳！嗳！”
　　“好啦，滚你的吧！”
　　小阎王和他的乡丁们如遇大赦。忙筋斗骨碌地跑了，大家一阵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