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全有舍命

　　民国三十年快要天冷的当口，日本人的蚕食扫荡铁壁合围突然铺天盖地涌到了河东河西。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小鬼子好像是下了血本，不但河东河西的鬼子汉奸闻风而动，泰城所属的整个地界及连绵百里的老北山山脉全都风声鹤唳腥风血雨。
　　草妮子得知消息的时候，从河口镇开过来的汉奸警备队已经挨家挨户地翻人找东西了。
　　前来送信儿的是个姓郑的半大孩子，说是孩子，其实也十五、六岁了，据说这孩子不到十三岁就跟在林书记腚后头干通讯员，咋说也算是个出生入死的“老八路”了，只是个头小嗓门细人不太起眼儿而已。
　　因为是熟门熟路，小郑进门也不打招呼，一头就拱进了草妮子正砰砰啪啪劈柴禾的饭屋子里，草妮子吓了一跳，回过脸来说：“这熊孩子，大白天的撞上鬼了？跑这一头汗的……”
　　不等草妮子再絮叨，小郑虾腰就把蹲在地上玩耍的丫头给抱起来了，说：“大姐，叫上虎子快走，林书记叫俺来接你，鬼子今天有行动，过来的时候俺见河口镇的汉奸警备队已经进村了。”
　　草妮子不明就里，见小郑慌乱的样子就乐了，说：“进村就进村呗，河口镇离这不到二十里，陈家庄炮楼就在眼前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能天天往外跑？”
　　小郑一听就急了，说：“大姐，这回不一样，鬼子让咱打急了，到处封路杀人，好多村里的党员干部都变节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草妮子这才眨巴眨巴眼明白过来，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说：“那好吧，你替俺看住孩子，俺去找件褂子……”
　　不料话音未落，就听头顶上传来“叭、叭”的两声枪响，左邻右舍一下就鸡飞狗跳乱成一锅粥了，草妮子也顾不上找褂子了，让虎子看住丫头，拉住小郑的胳膊就朝东厢房里跑，小郑不明就里，挣着胳膊说：“大姐，别拉俺呀，快走吧，再不走就晚了……”
　　草妮子说：“没听见枪响嘛，鬼子汉奸都进街了，你不是这里人，俺得先把你藏起来。”
　　草妮子说着，搬开堵在东厢房后墙上的咸菜缸就把小郑推到夹层里了，小郑扒着没来及复位的缸沿高喊：“大姐，你和孩子咋办？不能光藏俺呀！”
　　草妮子说：“饭屋那边还有个地窨子，不行了俺就带着孩子钻地窨子。”
　　话是这么说，其实草妮子压根就没打算躲起来，心想：“李家房村好几百户人家呢，哪能这么快就翻到俺这里来？再说了，这么大个院子，要是屋里没个人反到会引起猜疑，反正回回都有兴义打马虎眼和稀泥，好歹也是老李家门里的亲爷们，还能把七奶奶给吃了？”
　　心里这么想着，草妮子就推动咸菜缸把夹层的洞口给堵上了，返回到饭屋子里一看，虎子丫头居然不见了，再一回头，保长李兴义就跟着一群荷枪实弹的汉奸丘八走进院子里了。
　　领头的汉奸是个挎盖子炮的黑胖子，兴义伸头探脑地说：“七奶奶你别害怕啊，老总就是想看看家里来没来八路，没别的意思。”
　　草妮子定了定神儿，见黑胖子手下的汉奸进门便一哄而散地钻到各个屋子里乱翻东西就有点沉不住气了，说：“兴义这是干啥，查八路就查呗，咋还查到俺家里来了？”
　　兴义一脸无奈地说：“查别的地方也找不着理儿呀，俺七老爷一天到晚不着家地跟着八路瞎忙活，不查你还能查谁呢？”
　　草妮子一听就火了，跳到跟前照准兴义的腮帮子就是一巴掌，兴义本来就瘦，再加上毫无防备，竟让人高马大的草妮子扇得打了个趔趄，草妮子再想动手，就被一旁的黑胖子给拦住了，黑胖子攥着草妮子的手脖子说：“奶奶个熊的，气性还不小，活腻歪了想找死？”
　　草妮子顾不上搭理黑胖子，挣着手脖子说：“兴义你这个狗日的，血口喷人啊，不就和你七老爷拌了两句嘴吗，栽脏陷害的也太歹毒了吧！”
　　兴义多少有点怯乎这个人高马大的七奶奶，捂着腮帮子说：“有啥说啥别打人啊，又不是俺瞎编，七老爷、倭瓜、磨棍儿这些人整天吹唬是八路里的啥名堂，俺就是想不知道，它也愣扎扎地硬往耳朵眼儿里钻不是？你不能让俺睁着眼睛扒瞎话吧。”
　　草妮子还跳着脚要打人，却被黑胖子猛不丁朝后脑勺上抡了一枪把子，当时就仰面朝天地张倒在地上不知道东西南北了。
　　打完人的黑胖子摇晃着手里的盒子炮说：“奶奶个熊的反了你了，就这撒野放泼的劲道，判个八路婆子一点儿也不冤！”
　　
　　草妮子头痛欲裂地清醒过来，已经被人五花大绑地扔在一辆吱吱悠悠的牛车上了。
　　左右看看，蜷缩在牛车里的还有疙瘩老婆、磨棍儿媳妇、愣子他爹和杂发丛生一脸木讷的老侄子李全有。
　　草妮子突然浑身猛一激灵，七上八下地想：虎子丫头呢，不会有啥事吧？夹层里的小郑不会给翻出来吧？这是往哪走呀，一车人全是抗属，都和俺似地让兴义这狗东西给卖了？
　　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敢随便乱说，因为两个汉奸丘八正坐在车帮子上盯着她看呢！
　　见草妮子醒过来了，一个拄着枪的丘八眨巴着眼皮说：“嘿，这八路婆子醒了，当着队长的面儿敢把李保长的嘴打歪，性子够烈的！”
　　草妮子听了就挺挺脖子想坐起来，可试了两下都没成，原来两只胳膊被人用麻绳反绑住了，再加上一车人被横七竖八地堆在了一起，想动弹一下还真难。
　　试着草妮子有动静了，压在这人腿肚子底下的疙瘩老婆就歪着脸开腔了，说：“俺的个娘呃，可活过来了，满脑门子淌血，俺还当是死了呢。”
　　话音未落，磨棍儿媳妇的三寸金莲就蹬在疙瘩老婆的腚锤子上了，说：“蹬死你这个臭嘴，七奶奶福大命大，啥死不死的？”
　　磨棍儿媳妇平日里霸道的不行，所以疙瘩的老婆虽然让她蹬得嗷嗷直叫，可嘴里却没敢说什么，倒是低头窝在一旁的愣子爹看不过去了，说：“都啥时候了还张牙舞爪的，疙瘩家的身子骨本来就弱，就不怕蹬出啥毛病来？”
　　草妮子也缓过一口气来了，跟着说：“是呀，五花大绑地一块遭罪，咋还和自家人动上手了？看样子这是要往炮楼里拉咱啊！”
　　磨棍儿媳妇说：“可不是嘛七奶奶，兴义这东西吃里扒外，硬说咱这些人都是匪属，狗日的汉奸队就跟着抓人，这回可悬了，落在王八羔子的手里，不死也得脱层皮……”
　　磨棍儿媳妇正说着，背后头冷不防挨了一枪托子，用枪托子夯人的汉奸丘八说：“臭八路婆子，活腻歪了？死到临头了还敢张嘴骂人，回到镇上和皇军商量商量，先枪毙了你。”
　　汉奸丘八这一枪托子下手不轻，磨棍儿媳妇一下就恼了，挣扎着想坐起来还手，可身上的麻绳捆得太紧，扭动了半天也没能坐起来，情急之下“呸”地一声脆响，竟将一口吐沫吐在了那丘八的腮帮子上，这下可把这汉奸丘八给惹毛了，先是上前一扯，哧地一下把磨棍儿媳妇已经让汗渍溻透的前襟给撕开了，另一个丘八见胸前白花花的奶子蹦了出来，伸手就要抓弄，还心急火燎地想扒裤子，磨棍儿媳妇就拼了命地扭动着身子使劲呼喊，愣子爹见了赶紧头脚并用地使劲碰撞车帮子，说：“老总停车，快停车，要出人命了……”
　　于是一车人都跟随着愣子爹咋唬了起来，大呼小叫地折腾了半天，头都磕出血来了，牛车才“吁”地一声刹住。
　　那黑胖子汉奸头骑着一头青花骡子跑过来问：“咋了，诈尸了？几个匪属还想翻天？”
　　两个猥亵妇女的丘八让急刹的牛车诳了个跟头，翻起身子来说：“队长，车上的匪属想夺枪造反，俺俩有点弄不住了。”
　　俩丘八翻身的功夫，恰巧把敞胸露怀的磨棍儿媳妇给亮了出来，黑胖子眯缝着眼就笑了，说：“啥夺枪造反呀，让这娘们儿勾住魂了好不好？反正到家了全得送日本人枪毙，玩玩就玩玩吧。”
　　俩个丘八一听恣得不轻，更加有恃无恐了，竟反转过身子来嬉皮笑脸地争相往前胸大敞的磨棍儿媳妇身上扑。
　　这时候一直木讷着表情没吭声的李全有就咧着嘴哭了，自言自语地嘟囔：“天杀的小日本啊，祸害了俺的兴贵，又糟蹋俺老李家的女人，就不怕惊动了老天爷天打五雷轰？就不怕遭现世报应？”
　　说完这些话，华发丛生的李全有居然拼尽全力纵身一跃，无比迅猛地闪开了捆绑住手脚的愣子爹，掠过横躺一车的女人，饿虎扑食般地把一个正欲行淫的丘八死死摁在了身子底下！
　　由于李全有疯疯傻傻地完全失去了反抗意识，所以抓人的时候就把捆绑手脚的事给省略了，以至这人突然伸出满是老茧的双手死死掐住一个汉奸丘八的咽喉并双双滚落到车轱辘底下的时候，黑胖子和他的手下居然眼睁睁地傻看着，半天都没背过劲来。
　　等背过劲来，黑胖子手里的盒子炮便连珠炮似地响了，不过这枪放得太仓促太慌张了，尽管当场要了李全有的老命，那被掐的半死不活的汉奸丘八也没能躲过枪子儿，黑胖子手下的弟兄们清清楚楚地看见，匣枪里射出的枪子儿至少有两枚从自家弟兄的脑袋上穿了过去，可谓近距离误杀，惨不忍睹！
　　这下黑胖子可真的火冒三丈了，跳下青花骡子朝李全友的尸首上连补了两枪说：“奶奶个熊的反天了，敢掐死俺的好兄弟，一个不留，全都拉下来就地枪决！”
　　汉奸丘八们闻言一拥而上，拉住愣子爹和磨棍儿媳妇这些人的胳膊就往牛车底下拽，一车人这才从惊吓中清醒过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顿时响作一团……
　　哭喊声里一个尖利清晰的女人嗓门突然从一片混乱里冒了出来。
　　女人说：“老总听俺说，别再开枪杀人了，不就是想抓八路吗？和你们说实话吧，俺不光男人参加了八路，俺自己也是你们要找的八路。”
　　黑胖子闻言扭过头来一看，叫喊的人是五花大绑的草妮子，就吊着驴脸说：“奶奶个熊的，还真抓住八路了？三班副好歹算是没白死，待会儿到了据点里得给我好好交待，交待不出啥来小心拿你喂狼狗！”
　　草妮子说：“既然敢承认就一定会交待，不过你得先把这车上的人都放了，除了俺，这些人里没有一个和八路有瓜葛，兴义这东西是编瞎话想邀功。”
　　黑胖子闻言一愣，说：“你是说李保长敢编瞎话诓我？他有这胆儿？”
　　草妮子说：“你不知道，兴义这东西打小就没句实话，这几家人都上过他的当，还动手打过他，他这是借老总的手报私仇呢。”
　　黑胖子想了想说：“你个大脚娘们，刀架在脖子上了还敢诓人？我就不明白了，都是一条烂命，你凭啥豁出自己来给别人开脱，可知道八路到了我手里是个啥下场吗？”
　　草妮子说：“落你手里就是个死呗，这俺有数，可你抓的这些人一个和八路有瓜葛的也没有，都是良民百姓，太冤枉了，为了俺一个坑了这么多人俺还怕遭报应呢，咱商量商量吧，你把这些人放了，光抓俺一个人回去，行的话俺亏不了你，八路军的事情俺知道的不少，让交待啥就交待啥。”
　　黑胖子听了伸出爪子挠挠自己的后脑勺说：“这娘们，胆大妄为还挺仁义，我问你，要是把人放了，你反悔了不说实话了咋办？”
　　草妮子说：“这还不好办嘛，枪在你手里攥着，这些人就是些拖家带口的庄户头子，跑了和尚还跑不了庙呢，你带上人再抓就是了。”
　　黑胖子听了思衬着说：“好，看在敢做敢当的份上我就信你一回，不过丑话可说在前头，要是反悔了，不说实话了，我就把这些人一个个都抓回来直接枪毙，一个活口也不留。”
　　见汉奸丘八真得解开绳索放人了，愣子爹磨棍儿媳妇和疙瘩老婆一下子就全从车上蹦下来了，磨棍儿媳妇斜瞅着李全有的尸首眼泪汪汪地对草妮子说：“七奶奶，就这么把俺给救了？你自己可咋办呀！”
　　疙瘩老婆也跟着说：“是呀，七奶奶可咋办呀！”
　　愣子爹就磕头作揖地央求那黑胖子，说：“行行好老总，把俺七婶子也放了吧，一个妇道人家是那门子八路啊，都是兴义这狗东西编瞎话害人……”
　　愣子爹话还没说完，黑胖子的马鞭就落在他头顶上了，边抽还边骂：“奶奶个熊的，没赏你颗枪子儿就算赚了还不快滚？再罗嗦老子可就反悔了，全他娘的就地枪决！”
　　草妮子听了赶紧劝这仨人，说：“都啥时候了还瞻前顾后，快走吧，俺再求求老总，让你们把全有的尸首捎上，行不行啊老总，俺可是让交待啥就交待啥，说话算数……”
　　黑胖子听了就把马鞭收住了，说：“好吧，看在八路婆子愿意投诚的份上就再卖个面子，赏你们个全尸！”
　　黑胖子说这话的时候正巧瞅见了压在李全有尸首底下的汉奸丘八，便又冲着手下高喊：“来人呀，把三班副抬到牛车上，奶奶个熊的，抓住八路婆子的功劳也有他一份，老子要给三班副弄副上好的棺材深埋厚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