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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无轨电车轶事 作者:沙漠孤月清 发布时间:2020-03-06 11:28:53 字数:5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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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看兴奋的芷,她丝毫没有下山的意思,倒是拽着我在崖顶一处相对平缓的地方坐下。
她奇怪地侧脸瞅我,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她羞赧地一抿嘴说:“怎么样?”
我这才明白她是在炫耀她的勇敢或者放肆。我也钦佩她的勇气,便朝她翘了翘大拇指。她得意地笑了,用手向脑后撩撩被风固定在额头上的一绺散发,半眯着眼睛逡巡眼前壮观的山脉。
“真美啊,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的山,忽然觉得自己很伟大。”她陶醉地说。
我也触景生情,看着她很美的侧脸说:“是啊,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这就是山高人为峰,最伟大的还是人!能够享受这种自然美,也能够驾驭这种自然。”
她闭上眼睛沉吟片刻后说:“对呀,可不包括你!”说完扑哧笑了。
“我还没说完呢。”我瞪了她一眼,“但在大自然面前,人又是渺小的,无比的渺小、孱弱。”我一边说一边指着对面那座山的半山腰里一条石阶小径上正在行走的游人。
她望了望:“可不是嘛,像一群群的小蚂蚁在蠕动,岂止是渺小,我看简直是微不足道。”她有些放松了,不再抓着身边的栏杆,而是双手抱着双膝,把下颌放在膝盖之上,若有所思。
“在大自然面前,我们都是小人,微不足道的小人,一种可怜虫,不止我一个,你也是。”我说。
“没出息,一个大男人还跟女人较劲,你的报复心理太强了,这恰恰说明你是个渺小的人,只有弱势的人才想到报复。”
“真悲哀。”我叹息一声,“是我把你带入这美好的境界,让你的心灵得以净化和提升,让你得以感受到人的伟大,你却把我当小人看待,真是最毒莫过女人心,我再渺小至少要比佚伟大吧!”我将一枚嵌在石缝里的小石子抠了出来,在手里掂了掂,然后又用力地将它掷向深渊之中。
“你这就是小人之心,他忙啊,不然还有你的机会啊!”她的目光随着石子运行的抛物线快速移动着,最后也把视线抛进幽深的山涧,“不过也别太自卑,你还是有长处的嘛。”
我机智地抓住她的话:“什么机会?不会是准备投怀送抱吧?那我可要慎重地考虑考虑,是否接受一个挺讨厌的女人呢?”
“你真厚脸皮!真不理解你,是盲目自信还是过度自卑呢?我看更像是后一种。”她看都没看我,兀自对着风对着山说话。
她的话于我有些深刻,更有些尖刻。在某种程度上戳到了我的内心。因为我因这话意识痉挛一下。
我凝望山峰之间树丛中掩映的古灰色的庙观建筑。缄默了片刻,我像问自己,也像问她,自言自语说:“自卑,自卑不好吗?自卑让人谦逊而隐忍,从内心深处给人一种存在的力量。我倒真希望我是自卑的,可惜我还没有真正达到自卑的境界,你不觉得自卑可能是一种美德吗?”我的话语在风中微微颤抖,有种悲怆的感觉。
她可能也意识到自己的话似乎有些刺激到了我的自尊,便咬了咬下嘴唇,不再说话。
“我想知道我的短处是什么?”我问。
“很明显啊,有点痞子习气!”她爽快地说,似乎完全没有使用大脑,脱口而出。这是她的直率和坦诚,也是她身上最为让我欣赏的地方,她没有成熟女人那种过于复杂的心机和矫饰,还如一张白纸那样纯净坦荡。
“天啊,世界上有我这么纯洁正直热情真诚才华横溢助人为乐的痞子吗!”我大呼奇冤。
“有啊,所以说就只你一个!”
我翻着白眼,无言以对。
由于在峰顶耽误了一些时间,我们落在后面。下山时有一段基本没有路,只是攀着小树沿着没有草皮的裸露之处行走,那是人们践踏出来的。
芷大多情况下是一只手攀着小树,另一只手拉着我的胳膊。常常因山势陡峭不时将身子抛到我身上,她得意而羞赧地笑了,反倒弄得我有些尴尬,推开不妥,抱着也不是。
走在前面的老师和学生不时回头张望,当然,他们更大的可能是在回望刚刚攀过的陡峭险峻的山势,但我却总觉得是在议论或者观测我和芷的行踪。我催促她快一些,她却并不急。似乎流连忘返,乐不思蜀。
我略微不耐烦说:“人家或许以为你跟我准备私奔了。”
“你以为你是司马相如啊!”
“我是不是司马相如无所谓,可你肯定不是卓文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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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慢慢沿着石阶向下,边走边说:“你别总跟我油腔滑调的,你并不坏,但总给人一种玩世不恭流里流气的感觉,让女人觉得不可靠,这是你最大的毛病!我分析你谈不成对象,可能与这有很大的关系。”
我大喊冤枉:“我谈对象时也没这样啊,甚至像个傻小子,只是跟比较熟悉的同学同事才这样。”
“我才不信呢,你能像个傻小子?”
“天地良心,真的,我就是不会说含情脉脉信誓旦旦的话,也不会假情假意奉承女人,更不会冠冕堂皇庄重肃穆地谈理想人生前途事业,就这些!”
她笑了说:“还真有些委屈!”
山腰间有几间古旧的建筑,青色的檐角从古木的葱翠掩映中挺翘出来,给人一种静穆而神秘的感觉。那是静泉庵,林木之间道姑身着海青色长袍的婀娜身影隐约可见。
芷伫立着看了片刻,忽然问我:“你知识渊博,知道出家人真的是看破红尘了吗?”
我诧异问:“你堂堂一个女干部,一个无神论者,居然问这种问题,有种信仰不坚定的嫌疑”
“别胡扯,问你呢!”
我想了想:“肯定是这样啊,不然怎么有那么大的决心放弃尘世,跑到山沟里呢?不过他们也未必不幸福,人的追求不同。他们不喜欢喧嚣、不喜欢社会,寻觅一个宁静的寓所,让心灵得以净化,也是一种做人的价值。”
走过这段艰难的小径,前面开阔起来,路上铺着石阶。
“其实,有时我觉得你对我的评价有道理,我也那样想过。”
“看看吧,渐渐就体验到我的好了,感情是在于培养的嘛!只是,你的情感相对于你的信仰来说要迟钝一些,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说,我倒觉得你似乎更适合于出家,而不是出嫁。”
她没理会我的轻浮,注视着道姑身影出没的树林说:“你讨厌我说话的严肃方式,其实我也觉得不妥,可就是克制不住,总是无意识表现出来,像是一种惯性。我也知道这是那些年养成的一种思维习惯,是时代造成的。可是我总不明白,时代怎么会错了呢?而且整个都错了,我理直气壮追求的、发奋努力实践的一切居然都是谬误,我看不明白。”
她又小心翼翼地拾级而下,有些凝重也有些悲伤。
“所以,我也不具备出家人的悟性。不过错了也不怕,改过来就应该是正确的了,可是改什么怎么改,又是糊涂的,让人迷茫而苦恼。我渐渐觉得厌烦,厌烦世界厌烦工作甚至厌烦自己。我渐渐认识到世界一切都是有目的的,而为了目的就要动用手段,我觉得太累也太卑劣,我不需要目的,也就不用手段了,所以我逃避,所以我结婚。我原打算三十岁之前不结婚的,我对自己爽约了。我想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生活上,做个寻常女人,不再思考理想前途什么的,那些东西太虚幻也太乏味,更重要的是太累人。我们这代人真是乖蹇的一代,处在这样一个精神颠覆与精神重建的历史之中,我真不知所措。”
我很惊诧她的一番肺腑之言,她竟然与我有着极其相似的想法,当然她的话中肯定有我所不知的背景和蕴含,但真诚毋庸置疑。
“大凡投身于宗教的人,应该有两种,一种是看破红尘,另一种是看不惯红尘。前者看明白了,觉得没希望,没意思;后者没有看明白,但是不愿看,觉得迷惘。所以,人们投身于宗教并非出于一种执着的信仰,而是出于一种精神上的逃避。前者逃避人世的无奈,寻求一种心安理得的安宁;后者逃避人世的迷惑,寻求一种痛苦的解脱。无论前者后者都是逃避,逃避是宗教信仰的本质。”我说。
我随着她走下石阶,山路开始宽阔,让我们得以并肩而行。
我继续说:“人在社会面前,如同在大自然面前一样,都是孤独而渺小的生命个体,在很多情形中,逃避可能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选择。如你逃避一样,逃向了婚姻,把婚姻当成一个女人摆脱社会和历史的世外桃源,尽管它未必能使你真正地彻底逃脱掉,但你至少逃了。”
芷专注地侧耳倾听,像课堂上认真学习的小女生,眉头微蹙,像在思考。
“问题是,你似乎逃掉了。”我接着说,“但实际上并没有逃掉,除了死亡,谁也不能彻底地拒绝社会和历史。因此,你逃不掉,逃掉的只是你的自我感觉,你的意识甚至你的身体都没有逃掉,它作为一种存在而存在着,只不过是隐匿起来;而且,你的逃避不过是从一种宗教逃向另一种宗教。你似乎想从婚姻中寻求一种精神上的寂灭,通过婚姻来疏离政治,这是一种缘木求鱼的可笑方式。婚姻什么都不是,甚至连一个容器都不是,在社会历史面前它不过是大海中的一个贝壳,它看似封闭的,其实是开放的,它在海的深处也要呼吸进食。怎么说呢,婚姻不是脱离尘世的伊甸园,而是更世俗的东西。另外,谁也不能给谁带来幸福,也许你已经体验到了这一点,幸福是自己的感受,是生命独体对自我存在的一种体验和评估。”
她忽然把脸扭向一侧,似乎逃避我的注视:“佚不够优秀吗?”她幽幽问。
“优秀,但不够很优秀,而且,幸福与优秀不属于同一范畴,优秀更不等于幸福。”
她忽然笑了,一种不自然的笑。她说:“夸夸其谈,好像你是个百岁老人,好像你经历了无数次婚姻,难道你会比我更了解婚姻?”
“认识婚姻不等于体验婚姻,两个人的婚姻是感性的,一代人的婚姻是理性的形而上的、哲学的、伦理的、道德的、社会的、历史的,难道对一个女人就只有占有她才算是了解她吗?”
她惊讶地看着我,一时语噎。片刻后才低语道:“你厉害!”
我补充说:“其实,肉体的占有只是一种物质的占有,而精神的占有才能统摄灵魂。”
她扭头便走,边走边补充说:“你太可怕!”
远远看见学校的师生在前面不远处的石阶旁小憩,几个老师还在朝我俩指指划划。我追上她,在她身后说:“刚才是推测,现在一定是肯定。”
“肯定什么?”
“私奔啊!”
她甩甩长发:“你别刺激我,也别小看我,真要是碰上了司马相如,没准我就真私奔了呢,不过可能不是你!”她说完兀自笑了,样子有些羞赧。
我想,这也像是真话。她可是妇女主任,是见过世面的女人,风风火火敢爱敢恨没准就是她潜伏的性格。
“这话我一定要告诉佚!”
“你敢!而且你也不能!”
说完撇下我,故意扭着臀部快步走向老师和学生。我盯着那躁动的屁股,一时语塞。
我陡然萌生一种龌龊的想法,竟觉得那风生水起的屁股,绝对是扭给我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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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参加全局朗诵比赛获得了一等奖,给学校捧回了一面大锦旗,自己拎回来的奖品是一个绣着一对大鸳鸯的淡绿色的双人大床罩。
那天,她喜气洋洋地拎进办公室,并告诉佚马上喊我过去。我正在埋头评卷,放下笔随他去了团委。一进门,佚便得意地抚摸着床罩:“嘿,我老婆果然不简单!”又扭头对我说,“老弟也有你一份。”
我说:“好呀,赶紧找剪子,剪一半给我。”
他嘻嘻笑着说:“这是双人床的,鸳鸯是一对,剪开了太残酷,你是善良的人,不会那样做的。”
“高帽不是谁都喜欢戴的。”我说,“不然这样吧,把公的鸳鸯剪下来给我,把母的留给你,怎么样?够仗义吧!”
“得,哥们,还是我们留着吧,我们另外谢你!”他说着,似乎真怕我要剪开似的,把大床罩塞到芷的办公桌下。
“你需要什么?”他问。
我想想说:“目前最需要的是……”我故意顿住,然后看看芷。
芷知道我又要调侃她,就对佚说:“别听他的!”
佚却充好汉:“说啊,哥肯定满足你!”
“那好吧,恭敬不如从命,目前我最需要的是和她跳一圈交际舞。”
芷大红着脸说:“滚你的吧,真好意思说呢!”
佚尴尬地说:“你小子怎么老琢磨这点事啊,能不能高雅一点。”
“高雅一点,也好啊,那就我和芷共同朗诵一首爱情诗吧,绝对高雅!避免我搂着她你生气。”
佚摇着头说:“没女人的男人啊,也没修养!”
我说:“你别装蒜了,没有芷,你比我还无耻呢!”
佚脸一红。芷幸灾乐祸地说:“狗咬狗一嘴毛,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话别说得太绝对呀,那么多英雄人物可都是男人。”我说。
回到办公室,忙了半天,期末考试成绩汇总出来了。我新任教的两个班级排榜第一,我倒没怎么兴奋。成绩对学生而言,不过是衡量学习质量的标准之一,还有许多其他的重要因素,诸如学习态度、学习方法等等。一次单纯的考试成绩并不能说明什么实质性的问题。
但俨却反应明显,颇有忿忿不平之意。一直嘟囔两个老师对换评卷的方式不不科学,容易掺杂个人情感等等。言外之意这个成绩并不准确,仿佛我的教学成绩最差,才是最符合实际的。这令与我对换评卷的女老师茑十分气愤,她不满地说:“干嘛总眼红别人呢,有能耐在教学上下下功夫!”噎得俨翻翻眼皮不再嘟囔。茑是校长的表妹,平时少言寡语,现在气不过回敬两句,他自然不敢接话。
我没理俨难看的脸色。在我看来,被人嫉妒虽然不是什么好事,却从客观上表现为一种优越,只有卓越者才能成为嫉妒的对象。我闷头在桌上用手指乱写。
游千山时无量观下面有一座白塔,上书一副行草的对联:“海为龙世界,天是鹤家乡”。我觉得不仅深有道家的意境,书法也好看,便按着它的笔顺摹写。尤其那个“天”字,像一条蜿蜒的大河,飘逸流畅,气势雄浑,让我为之赞叹。据说题写这句对联的是个著名的道人,就在此塔中羽化。
我就猜想,羽化是一种什么感觉呢?与蓉相比,哪一种方式更为适合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