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马芙蓉

　　我那时刚出徒，开始走街串巷做活儿。在徐家干了一段时间，快到八月十五了，收拾了一下往家赶。从南路走，到大于家集上买些东西。
　　太阳快落山了，北风已经很硬了。这条路比较偏僻，路上的人很少。山风凉飕飕刮着脸，隐隐能听到猫头鹰瘆人的叫声。打了一鞭，驴跑得快了些，兵荒马乱的，不能在野外待的时间长了。
　　翻过一个山坡，远远望见我村东头那棵歪脖柳树。路边一个妇女抱着一个小女孩边走边哭。这女人，胆子真大，这荒山野岭的。没有坏人，不出来狼，出来个野狗你也招架不住啊。
　　我的驴车经过时，女人慌张地看看，紧紧抱着女孩，眼神十分惶恐。
　　“大妹子，上车我捎着你？”
　　那女人非但没有理睬我，竟然加快了脚步，恨不得长双翅膀的样子。也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认不识的，谁敢跟你搭腔啊？
　　我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就赶到头里走了。心想，我肯定不会让老婆孩子在这荒郊野外。不一会儿，听那女人在后面哆嗦着喊道：“大……哥，等……等俺……”
　　真是的，赶着不走，拉着倒退。谁叫我天生善良呢？停下车，女人气喘吁吁赶上来，流着眼泪哀求道：“大哥，拉上俺吧，俺害怕了。”
　　“刚才你……”
　　“唉，俺不敢哪。”女人把小女孩放到车上，自己也爬上来，“大哥，俺是李家庄的，你是哪个村的，顺道吗？”
　　“顺道，现在怎么敢了？”我最大的弱点就是看不得女人的眼泪，女人的眼泪能融化男人的心，除非狼心狗肺。
　　女人上了车，眼泪还没干，她说，刚才不久，也是一个赶大车的说是要拉着她娘俩，她实在是太累了，就上了车。一边说着感激的话，一边从包裹里拿出点心给他吃。他一边吃，一边看着她娘儿俩，说闺女长得真像妈，真俊。女人被看得低下了头，心里发慌。祈祷着，可别……
　　真是怕啥来啥，那人吃完点心，就伸手摸女人的脸，女人不敢作声，那人竟然顺着脖子往下摸。女人吓得大叫，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把刀，这是她娘让她带上的，没想到真用上了。
　　男的一看不成，就在一个拐弯处，见前后没人抢了她的东西，把她娘俩赶下车，一溜烟跑了。
　　女人说，那可是俺娘家给俺回家过十五的。孩子他爹前些日子上山打兔子，结果兔子没打到，傍晚时候，正在沙沟里走，突然被人打了一枪。幸亏当时被树根绊了一跤，枪沙子喷在了屁股上。
　　我差点儿笑出声来，想起村里老嘎的故事。有一年也是上山打兔子，在山上嘚瑟了一天，兔毛也没见一根。傍晚，正灰心丧气往家里走的时候，看到前面沟里有只兔子跳跃着。老嘎兴奋极了，一瞄准，“砰”的一枪，那兔子一下子就不动了。老嘎奔上前，一把抓住兔子，不料竟然是一顶兔皮帽子，帽子下面是他老丈人的脑袋……
　　女人又说，她男人虽然保了一条命，可至今不能下地，花了不少的钱。娘家给了些过节的东西，不想被该死的抢去了。女人说着，呜呜哭了起来，小女孩也跟着哭了。
　　看女人伤心的样子，怎么也笑不出来了。“唉，大姐，别哭了，你这一哭我心里……你不怕我也是那种人吗？”
　　女人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我看不像。大哥你慈眉善目的，肯定是好人。俺想了，你真的要是歹人起了歹心，这偏僻的道上，我们娘儿也逃不过你的手心。”
　　“哈哈，大姐，那可不一定，人不可貌相啊。你以后出门走道，一要走大道，二不要走早晚两头，人少太危险。”
　　“嗯，俺娘也不让俺走。可是俺心里挂念闺女他爹……”
　　“啊呀，大姐，大哥娶了你算是有福了。”
　　“什么呀，哪个女人不疼自己的男人？你老婆不疼你啊？”
　　“哈哈，俺还没结婚呢。”
　　“南挑北拣不是瘸腿就是瞎眼，你是不是挑花眼了，就你这木匠手艺还愁没有媳妇？”
　　“唉，我这人吧，遇不上对眼的宁可不要，打光棍多好，自由自在。”
　　“说啥呢，还是有个家好，都像你一样不成家，女人咋办？”
　　“哈哈哈，你想的够多了。”
　　女人怀里的孩子哭了，女人怎么哄也不行，瞟了我好几眼。我明白了，说：“孩子还没断奶吧？你不用害怕，给孩子喂奶吧。”说完朝正前方坐着。
　　“大哥，别生气啊，我是不好意思。”女人往后面挪了挪。不一会儿，一阵风来，一股奶香飘过来，我禁不住吞了下口水，嗨，真不是个东西，心里想歪啦。
　　赶紧打了毛驴一鞭，说：“看你孩子一岁多了吧？怎么还没断奶？”毛驴似乎受了委屈，“嗷嗷”直叫。
　　“唉，家里穷，孩子也没啥好东西吃，也就我这当妈的奶水了。”
　　“不都一样吗？我妈当时没奶，我就是我妈一口口嚼着芋头喂大的，你看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唉，你知道大婶心里多么难受吗？我开始也下不来奶，孩子饿得‘哇哇’叫，我心里恨不得割了自己的手指头让孩子咂。”
　　这真是个好女人啊，不知道水莲能不能这样。我不禁回头看看，女人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眼睛盯在孩子脸上，突然抬起头，吓得我一哆嗦，赶紧转过头。
　　“大哥，真的谢谢你，你在前面的路口把俺放下就行了。”
　　“你不是说你是李家庄的吗？我给你送到村头，就是一鞭子的事儿。”
　　“啊呀，那怎么好意思？”女人给孩子喂饱了奶，又坐到前面来，奶香味儿更浓，我又忍不住吞了口水。看看女人，确实挺俊，或许是因为当了母亲的缘故，比起荷花和水莲更有女人的味道，特别是眼睛里有着她俩缺少的那种柔和。
　　女人拢了一下头发，给孩子裹了裹衣服：“大哥，今天俺是惊喜交加啊，被那个坏蛋吓得魂飞魄散，要不是遇上你，唉……”
　　“哈哈，我这是凑巧做了个好事儿。前面就到你们村头了，我在前面那条路往北拐，你就下车吧。”毛驴好像不太愿意停，我使劲一拉缰绳，大喊一声“吁”，它才勉强停下来。“你这家伙，你不想回家了吗？”
　　停下车，让闺女向我摆手：“跟叔叔再见。”这时候，我才看清小女孩的模样，真的像她妈，又是一个美人坯子。
　　等一会儿，我一边说，一边从我买的东西里面，抓扒了一些包起来，递给女人：“东西不多，拿回去过节吧，这个时候再去置办也来不及了。”
　　女人惊得张口结舌，接过包裹，一直呆在那里，我都走出老远了，才扯着嗓子喊：“大哥，俺叫马芙蓉，你叫啥？哪个村的？”
　　“无所谓。”我在驴屁股上点了三下，毛驴才开始动弹。
　　回头看着马芙蓉一步三回头，我摇摇手，她也摇摇手。一直拐过玉米地，看不见了她的身影。
　　一路走着，毛驴一直乱叫着，叫得我心里也乱哄哄的。马芙蓉俊美的脸，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怎么也消除不了。淡淡的奶香在我鼻尖绕来绕去，怎么也舍不得让风刮走。
　　虽然对荷花姐动过心思，可只是远观而已，连三恩都不如，不论真假，反正近距离接触过了。不知咋的，我身体内有了一种冲动，真的需要结婚了。荷花姐心里有我吗？我的老婆能像马芙蓉一样吗？
　　路边的鸟儿扑棱棱飞起来，有成对的，有单飞的。那成对的，是不是结婚了？那单飞的，就像我一样吧？我要是有一双翅膀，我就马上飞到荷花姐的声旁，看看她在干什么，问问她在想什么，说不定她会说，我在想你呢。
　　走到村口，水莲从村口跑出来，老远就喊：“吉祥哥，这么晚才回来？我一出胡同，就听见你的破车响了。”
　　水莲真的很漂亮，瓜子脸杏仁眼，高鼻梁红嘴唇，可是怎么看还是像个没长熟的瓜，水灵有余，味道不足。“绕了个道儿，你去干啥？”
　　“刚才去你家了。我今天去赶海，弄了些蛤喇，我爹说吃不了，让我送些给你家。”
　　“我还没来得及孝敬师父师娘呢？”我停下车，从箱子里掏出一个包裹，“这是我给师父师娘的月饼和狗肉，你捎回去行吗？”
　　“哼，你自己送。”水莲一扭头，气哼哼地走了。
　　“好好好，你上来，我拉着你回家。”
　　“这还差不多。”水莲跳到车上，一伸手。
　　“干什么？”
　　“你说呢。”水莲依然伸着手，“可别让我失望啊。”
　　“这丫头，都是惯的，啥也没有。”
　　水莲突然站在了车上，说：“你信不信我跳到沟里去？”
　　这可不是说着玩的，水莲这样的事儿做过好几次了。有一次，师父说，女人无才便是德，就不让水莲读书。水莲说：“不识字就是个睁眼瞎，就会被男人欺负。我妈会识字能唱戏，爹你就欺负不了。”
　　师父让她气得白瞪眼，说：“你去念书，我就不给你学费。”
　　水莲说：“你不给学费我就不吃饭，省下的钱我交学费。”果然，一连五天没吃饭，尽喝水，还家里家外帮忙干活。身体虚得摔了好几次。师娘又哭又闹，师父到底还是草鸡了。
　　“姑奶奶，你别闹妖了，给。”我从兜里掏出一块叠着的手帕，递给她。
　　水莲笑眯眯接过去：“我就知道你不会忘了我。她翻开手帕，捏出一只莲花头饰，放在腮边一会儿，又递给我，“祥哥给我戴上。”
　　“这……”幸亏路上没人。
　　戴上后，水莲偏过头：“祥哥，我好看吗？”
　　“当然好看了。”
　　到了她家门口，水莲笑眯眯盯着我说：“祥哥真想让你在我家吃饭。可是……大婶家里担心着你，你还是快一点儿回家吧……”
　　“好吧，这是给三恩和小菊的，你也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