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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经典言情>云梦回忆 —— 回不去的知青时代>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作品名称:云梦回忆 —— 回不去的知青时代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0-03-05 17:00:12      字数:6098

  春天——自然界的春天如期而至,到处留下了她绿色的足迹。田野里、小河边,都长起绿茵茵的小草;路旁、湖畔的树枝上也吐出了嫩芽。在阳光里,在清风中,一望无际的田野里麦浪起伏着,如大海的滾滾波涛……
  不久,菜花儿也开始黄了。
  “咕咕,咕咕——”布谷鸟的清越叫声,在天空中响着。令他想起了李白的一首诗:
  
  蜀国曾闻子规鸟,
  宣城还见杜鹃花。
  一叫一回肠一断,
  三春三月忆三巴。
  
  他想念着卫燕南,也多么想念在九连时曾与卫燕南一起听着这布谷鸟啼叫的时光。他对李白这首诗的意境和李白对蜀中故地的眷念心情,理解和体会更深了。
  “咕咕,咕咕——”
  当他又听到天空中的这鸟呜声时,他也“号——”地叫了一声,在他前面拖拉着木耙慢慢走着小白牛,就站住了。他一手扶住耙把,一手加在额上,抬头搜看起来。
  那鸟早已飞得无影无踪了。他深深地叹了一气,喝了一声“嗟——”小白牛又慢慢朝前走了。他也一脚深、一脚浅地跟在牛后,笨拙地使着木耙。他多么羡慕这能凌空翱翔的小鸟!
  他在两星期前被排长许正平安排跟着主耙手学习驭牛耙田,作了一名副耙手。这两天由于排里的那位主耙手病了,他暂时顶了上来的。因此,他还不敢使用那条很欺生的,叫“长角牛”的大牯牛。他前面的这条叫“小白牛”的小雌牛虽心性温和,但力气实在不行,耙田的速度极慢极慢。当耙头上泥稍微多带了一点,牠就拉不动了,还会流下泪乞怜。“你这小东西!”他不止一次地这样骂过牠,但牠还是慢吞吞地走着,一点不解人意。可今天要是整不好这块田,他明白免不了要挨排长一顿子的训。
  想到让大老汤转呈给场党委的申诉信,总不见回音,他感到自己已像一块石头一样被抛入了大海的深底,无声无息。他虽抱着“天生我材必有用”(李白诗句)的信念,不愿堕落,不愿消沉。渴望有朝日,漩涡能把他卷出水底;浪头能把他抛回陆地。特别是当卫燕南来信说又有单位要到农场挑人时,他也动过心,但很快也觉得这与自己是根本无缘的。
  
  中午收工时,他看着阴沉沉的天色和还没耙平的田,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吃午饭时,果然天空中飘起雨星。他心里急了,那块田还没好哩!
  他只希望雨不要下大,但等他饭吃好时,雨却下大了。大家都躲在自己的床帐内,看书的看书,闭目养神的养神。只有那个名叫魏延琏的“小毛孩”(大家都这样叫他),却有点手舞足蹈地嘻笑不停。一会跑到门口去看看,然后像报告新闻似的告诉大家“雨还在下!”或“下得更大了!”然后又叫着“放外国礼拜了!”农场里许多人把下雨不能出工叫做“放外国礼拜”。
  “你不要太兴奋,”有人对他道,“一会儿,许排就要来叫开会、学习——老规矩,懂吗?”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许正平推门进来,就问魏延琏:“小毛孩,你在干什么?”
  “许排,”魏延琏笑喜喜地问道,“开会,还是学习?”
  “你爱开会、学习?”许正平没有好气地反问他。
  “老规矩么!”魏延琏不识好歹地道。
  “老规矩?”许正平肚子里一股无名怒火这时宣泄了出来,“那来这么多老规矩?教训还不够?二天一小会,三天一大会,又是天天读,到头来还不是受骗上当?我是看穿了!下雨,大家就睡觉休息。但还有人看不穿,争了半天,还是要学习。”
  “嘻嘻,许排,还是要学习!”魏延琏装了一个鬼脸。
  许正平脸更绷紧了,恶声恶气地反问:“不是告诉你了?还噜苏个屁!”
  “喔唷,不得了了。”魏廷琏怏怏地走开。
  “哼。”许正平看了一眼魏延琏后,又朝着他的床前走来。
  “下午,你要把那块田耙出来!”许正平隔着帐子对他道。
  他撩开帐幔,看着许正平带怒容的脸,点了点头,放下手中的书和笔。
  有一种羞愧的神色在许正平脸上闪过。“等一等吧,现在雨太大了。”
  “去晚了,会牵不到牛。”他边解释边坐在床沿上卷起裤腿。
  站在边上未走开的许排又对他道:“碰到阿山,你要当心,这个小坏料有一肚子的坏水。”
  他低头卷着裤腿,“嗯”了一声,心中很不以为然。自学耙田以来,他碰到过这个叫阿山饲养员好几次,觉得阿山对自己并无太大的恶意,尽管排里教他耙田的主耙手也告诉过他,阿山最会坑人取乐。说阿山恨一位老师太两面派——在班上讨好学生,但有什么领导一来,就换了一副面孔。阿山与几个同学看不惯他,就与他捣蛋,先是几次放掉他自行车胎里的气或摘掉铃盖,最后一次把他前轮盘天心螺丝旋松了。这位老师险些跌进汽车底下丧命,但腿骨还是跌断了。阿山与另一个同学被关了好几天。阿山的父亲是被这事活活气死的。
  他卷妥裤腿管,取雨衣穿上后,出门去牛棚。这时,他又希望不要真的碰到阿山。
  
  他赶到牛棚时,雨似小了些,见阿山正要带着牛出去放牧。
  “这种天还要用牛啊?”阿山听了他来意后吃惊似地问他,“你没有听说过‘天下雨,牛礼拜’吗?”
  “我排里有块田等着要用。”他解释道。
  “要末你把‘老棺材’牵去,牠已休息得够了。”阿山狡诈地笑着,指了一下那条“长角牛”道。
  “他不是要作弄我吗?”他想,同时瞟了一眼威风凛凛的“长角牛”。他又克制地看着阿山。
  “这‘老棺材’不是你们(排)一直在用的吗?”阿山奸笑地道。
  整个连队有好多条牛,但各排用牛是相对固定的,他们三排基本上只用“长角牛”和“小白牛”。他想了想后,老实地承认道:“我还不会用牠!”
  “那我可不管,”阿山阴毒地道,“你要就要,不要,我要牵出去吃草了。”
  “你也来欺侮我吗?”他忍着怒火问道。
  “你以为你是谁?”阿山讥嘲地问道,又一脸轻浮地道,“要末叫我三声‘好听的’。”所谓“好听的”,一般是叫爸爸或爷爷。
  “你,给我滾远点!”他忿怒地道,又看着阿山一副满不在乎的无赖相,无奈地道,“好吧,我就要了这‘长角牛’!”
  
  “长角牛”不仅角长,而且高大,毛色发亮,溜圆滚壮,和“小白牛”的气派截然不同。在路上走了一会,“长角牛”就想不老实了。他紧张得直冒冷汗。一步也不敢放松地揪着牛鼻绳,还高高地扬着手中的竹鞭,才好不容易把牠弄到了田头。在给拖套上轭头时,牠又耍起花招,几次把轭头晃掉。他又急又恨,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勒紧了牛鼻绳,把牠实实在在地抽打了一顿。此时,“长角牛”瞪着发怒的大眼睛,勉强就范。但轭头套上后,又不肯走了。
  他提高声音“嗟嘘,嗟嘘”地叫了几声,牠还是不动。可当他又把竹鞭举起来,还没落下,“长角牛”狂奔起来。
  他一惊之下,丢掉了鞭子,用两手紧紧抓住了靶柄也跟着奔跑,泥水顿时溅满了一身。
  由于牛鼻绳札住在耙柄上,“长角牛”只能发疯似地打着圈狂奔。他知道,只要一松手,“长角牛”就会逃掉,会把木耙拖烂,把会把一路刚插上秧的稻田扫荡坏。但是时间一长,他感到头昏目晕了。头上的雨帽早风被吹落,雨水不住灌进他脖子里,他早已汗湿的内衣,被冰冷的雨水灌进来后,变得冰凉冰凉的。
  “该死的这牛,欺人太甚了!”他头脑里模模糊糊地想着、奔着。后来他又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叫:“快松手,危险!”
  “该死的!”他愤怒地骂着,依然使着最后的力气,拉住着耙柄,想把“长角牛”拉停下来。突然他感到“长角牛”奔跑的圈子越来越小起来,速度也慢了下来。又依稀觉得有一个人迅速地从他侧面冲向牛头去。“长角牛”突然站住了,嘴里呼噜呼噜地吐着白沫。他深吐了一口气,定神细看,看到也已浑泥水的阿山揪着牛鼻绳。他又舒了口气,把木耙在污泥中插牢后,踉踉跄跄走到牛头跟前。
  “你为什么来帮我?”他喘着气问阿山。
  “我是救我的牛。”阿山又恶狠狠地道,“再下去,这‘老棺材’要伤在你手里了。当然,我也看在你是与我一样的‘坏分子’份上,才冒着危险出手的。”
  “我不是坏分子!”他忿懑地道。他受不了这个“侮辱”,他怎能与一个被公认的“坏料”相提并论,而且还是出于这个“坏料”之口。他要维护他做人的尊严,他是过于敏感了,竟然还想:你也配来伤害我吗?他看着阿山叽嘲的眼神,心中滴着血,掀着狂风巨澜。
  “我知道你不是个坏人。”阿山避开了他的目光道,“世界上不会有像你这样的坏人。”
  他用审视的目光看着阿山问:“那你为什么认为自己是坏人?”
  “都是那些乌龟王八蛋说我的。”阿山道,“特别是那个‘红麻皮’最坏,总有一天我要宰了他!”
  “红麻皮是谁?你还要杀人?”他吃惊地问。
  “你连‘红麻皮’是谁也不知道?是现在的指导员!”阿山道,“我真是恨不得就宰了他!”知青连当下的指导员秦家宁满脸酱油雀斑,许多人背后叫其“红麻皮”。
  他问:“你怎么会这样恨他?”
  “我与他不共戴天!”阿山道,“他害死了我父亲。”
  他这时想:你父亲不是被你气死的吗?便问道:“你能告诉我,他是怎么害死了你父亲的吗?”
  “以后说,”阿山道,“现在你也肯定认为我是个坏人。”
  他垂下头想:他真是个坏人吗?一个真正的坏人,连里怎么能把牛交给他管?这牛可是种田的最重要的工具啊!“你也不会是个坏人!”他抬起头来道。
  “你说我也不是坏人?”阿山好像想到了什么,微微地抖嗦了一下。显然,阿山内心里激动了一下。多少年了,没有人说他是好人过,只要他一犯错误,甚至无意中的一点小小过失,听到也是“小兔崽子,要像老子一样关起来吗?”这些话深深刺伤着他的心,使他感到可怕、愤恨、反感,也使他自暴自弃和心地残忍起来。这种心头长期积郁的恐惧、痛苦和仇恨,加上人的自卫本能,使他变得十分过敏,易于冲动、狂命粗野和反复无常。人家对他怀着轻蔑、敌视,他也对人充满敌意。善良的感情在他身正麻木不仁。眼下,这种长久沉睡的感情,仿佛又甦醒了过来。
  阿山用手去抚摸着“长角牛”的颈毛,对他道:“你去弄些青草来。”
  他走到了水渠边,小白牛与牠所生的一只小牛犊正在沟渠里慢慢地吃草,牠们显然是由阿山带过来的。
  他捧着鲜草回到“长角牛”身边,“长角牛”眼馋地大口大口地吞吃起来。牠布满血丝的眼球上,红色渐渐消褪了。他也伸手抚了抚“长角牛”的颈毛,“长角牛”也用嘴和舌头舔舔他的手,好像用畜牲特有的方式表达一种和解。
  这时,天上的雨也小起来。
  也许由于阿山看着,“长角牛”很听话了,他也很快把田耙平了。
  在回去的路上,阿山一跳就爬到了“长角牛”的背上,坐在这高大的牛背上,阿山威风得像个将军似的,对他也像发命令似地道:“你去骑小白牛。”
  “我不想骑。”他道,“我就跟在背后走吧。”
  小白牛走在他们前面几米远的地方,所生的那只小牛犊时而跑到牠前面,时而落到牠后面,有时还钻到牠肚皮下去吮上几口奶。小白牛这时也会一步一顿地放慢脚步起来,但不敢彻底停下来,怕受到主人的呵叱。牠没有足够的智慧,想到今天的主人决不会轻易骂牠的。当看到牠舔舔牛犊时,主人还动情地轻轻地叹过气,在走神时,还些险被“长角牛”颠下牛背。“‘老棺材’你想害我吗?”主人也只轻轻骂了“长角牛”一声。
  “你告诉我他为什么要害你父亲?”他跟在“长角牛”屁股后,走着时又问阿山。
  “叫我怎么对你说?”阿山又愤愤地道,“反正我与他有杀父之仇!”
  “有这么严重吗?”他越发感到有点离奇古怪了,又道,“你说说看,我听听,看看你这么恨到底有没有道理?”
  “看在你还把我不当坏人的份上,我都告诉你。”阿山讲起了他自身的遭遇……
  
  七一年的一天,他央求——也可说是“指导”了一番疯了快半年的母亲后,去了学校。可等他从学校回来,母亲还是不见了。他找了整整一夜,以后又是十来天为找母亲而没去上学,本来他还要找下去,但在班主任劝说下,回到了学校参加学工学农。一天他去办公室找这位班主任老师,在办公室门外无意中听到班主任正在向某位领导做解释,听到班主任说:“我怎会同情他?不过是用了一点策略。也没有一个同学肯真的帮他去找母亲。同学中谁不知道他父亲是叛徒、反革命……”
  他呆了好久,后来又昏昏沉沉回到家,又昏昏沉沉地睡了三天三夜。他发着高烧。到第四天时,他头脑清爽了起来。这时他感到饿得厉害,想大吃一顿,但家里已没有什么钱,值些钱的东西也卖得差不多了。他犹豫地拿出了父亲的那枚“金质勳章”,但银行和珠宝店都不肯收这勳章……他渐渐变野蛮起来,为了吃,他不惜与之斗殴。他也不信任人、又惧怕人,对人怀着敌意,身上常藏着刀子,有谁再敢冒犯他或想伤害他(有时只是他的误解),他就拔刀相见。他的地位也渐渐发生变化着,本来还歧视他几个捣蛋同学,与他酒肉往来起来。他似乎变得冷酷无情,但他始终惦念着失踪的母亲和隔离审查的父亲。深夜里,有时他一个人,有时带着几个人,偷偷潜到他父亲被关地方的附近,心想找机会溜进去见父亲。然而,一次机会也没有,倒是常常听到受刑时发出的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他们又在打人了!”他对同去的伙伴道,“有枝枪就好了,把他们通通杀了!”
  六九春上,他父亲终于被解除隔离回了家。父子重逢,相互快要认不出来了。这三年中,儿子长成大人了,算不得彪形大汉也算得强壮剽悍;而做父亲的变得十分衰弱。他天天想念父亲,见了面又感到十分生疏。背着父亲,他大哭了一场。当着父亲的面,什么也开口不出,显出一副倔头倔脑的粗野相。父亲也没对他讲什么亲热话,但他常发现父亲眼角处有流泪的痕迹。他为了不讨父亲生气,很想与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断绝来往。因此,毕业分配时,学校要他到农场,他一口同意了。他想换一个环境,有一种新的希望在他心中升起来。
  为了把他的行装办得齐全一些,父亲想了许多办。一天又问他:“让你藏过的那枚勳章呢?”
  他脸煞一下子涨红了,心中暗暗地庆幸:还好当时没有地方肯收下它。他取出了勳章。
  父亲从他手里接过了勳章,放近灯光处看了又看后,深叹一口气,掂起勳章的份量。
  “爸,你不能卖了!”他道,心中知道也卖不掉的。
  “你怎么知道要卖掉?”父亲道,“我要想想。”过了几分钟,父亲道,“你走吧,不卖了。”
  他如获大赦,赶快离快父亲。不然,他的心要跳出胸膛了。
  到了农场,他被分到战斗连养牛组。这正配他胃口,他喜欢牛等动物,高兴得什么活都抢着干,又有用不完的力气。但不久听到,领导上不要他养牛了。还听到说,有一位领导还说当初让他进养牛组是阶级斗争警惕性不高的表现。他愤怒了。在盛怒之下,他忘记了放下手中那把铡草料大铡刀,就去找连队干部,但被人拦下了。很快有人汇报了上去,当时是连副指导员的秦家宁找他谈话,说了许多好话,他的怒气平息了,他要求秦家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他父亲。秦家宁也一口答应了,然而当他轮休回家时,父亲又对他大动肝火,命令他道:“你给我跪下!”
  他感到莫名其妙,站着不动。
  “你拿去看吧!”父亲把秦家宁的信丢给他看。
  看了信,他怒不可遏,口出狂言;“我非宰了他不可!”他父亲本来有病在身,一怒一气之下,病加重了,不久念恨去世了。父亲没有来得及给绝交待什么,只是把那枚勳章遗留给了他,背面刻了几个字——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说有‘杀父之仇’有点勉强啊。”他听了对阿山道,“当然我不是说他人品上没有问题。”
  “‘红麻皮’!”阿山骂了一声道,“我有时想想也不能全怪他,他们毕竟让我留在这养牛组了。”
  “有机会让我看那枚勳章,好吗?”他问道。
  “可以,”阿山道,“你是个有学问的人,给我看看,我父亲到底要告诉我什么?”
  “嗯。”他又道,“你与小魏他们一样,说是初中毕业,可就在小学里读过几年书。”
  “你说的是魏延琏?”阿山在高高的牛背上,似乎很不屑地问。
  “是魏廷琏。”他回答。
  “我和他们不一样,”阿山不满地道,“他的都是些傻瓜!像他们那样做人多没意思,无声无息的。你看,多没意思,世界上有没有他们,都一样。”
  “噢——”他吃惊不小,“原来你是为了想表示自己是存在的。你还认为人家是傻子?”他深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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