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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经典言情>云梦回忆 —— 回不去的知青时代>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作品名称:云梦回忆 —— 回不去的知青时代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0-03-04 15:40:57      字数:5396

  汽车飞驰在去云梦镇的路上,车上有一半的乘客是回农场的。其实,到农场还需要在云泽县城的汽车站换乘另一辆长途车,才能到云梦镇,到了云梦镇后,在当时就无车可乘了,要步行到农场,有的要步行十几里地,最少的也要走八、九里地。
  他与大老汤并排坐于汽车的后部,车厢里很嘈杂,许多人说话没有停的。他听了听,无非说些春节里的琐事。听了一会,也无兴趣听下去了。大老汤可能这几天太辛苦了,昨晚也大概没有睡好,此时正在打盹,脑袋往前一冲一冲的。有时让他不禁失笑起来,他也想过叫醒大老汤,又于心不忍。
  他想到了自己二天前交给大老汤过目的(写给场党委的)申诉信,很想知道大老汤是否看过?是否有修改意见?但大老汤不主动提起,他又怎么好意思问呢?他心中也想到了刚才卫燕南匆匆赶到车站送行的情景,由于有大老汤在一旁,他们多数的时候,都只是深深地对望着。
  “昨天,你们也很热闹吧?”眼看快到检票上车的时刻,卫燕南终于问道。
  “当然不会有婚礼那么热闹。”他微微一笑道。
  “这倒是。”卫燕南点头道,“孙丽君做新娘,还有空问我(你)又写了些什么诗?她特别记着你的《红楼杂咏》。”
  “哦,”他心底里冒出了“十二钗又十二钗,三十六钗皆命薄”的诗句,有些伤感地道,“红楼总是梦!”
  “嗯,”卫燕南也像伤心起来道,“一个春节就这样过去了。”
  “昨天你什么时候回到家的?”他想说点高兴的事。
  “不是很晚,但回到家也快九点了。”卫燕南道。
  “我也差不多这个时候回到家的。”他想到了昨天在殷瑛家“颂《皇村》”情景,他在殷瑛的调侃下背颂《巨鱼传》,感觉自己正像当年的普西金在众目睽睽下朗诵《皇村回忆》一样。不过,正是此刻在他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要写出可与《皇村回忆》媲美的《云梦回忆》。在以后的很长岁月里,他的行为选择都处处守护着这个文学梦。他的人生观也仿佛发生了根本变化,他要追求卓越、高贵,要拷问人性,要做社会的良心。至于人家对他的毁誉、褒贬,乃至打击,都无所谓,只要问心无愧。于他来说,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种经历,只要能获得体验、经验,看到迥异、丰富的人心及变化即可。
  “昨天我见到殷瑛父母了,她母亲不是那个在紫藤园见到的人。”他告诉卫燕南道。
  “我想想也不可能。”卫燕南道,“世界上没有这么巧的事。”
  “那比这还巧的事也多着哩!”他不以为然地道。
  “你说说看。”卫燕南表示不信地道。
  他淡淡一笑道:“一时上,倒也想不出来了。”他想到过人家叫魏延琏,自己以为在叫卫燕南,但这只能说明是在思念过度下听错了。并不能说是什么巧合、巧事,因此他又摇了摇头。
  因快到检票时候,有的乘客已涌向检票口。
  卫燕南又伤感地道:“今天一去,又不知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哈!”他笑了一声道,“与去了天南地北的几届人(知青)相比,我只是在家门口。”
  卫燕南想到妹妹莺南,也似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又道:“我会去看你。”
  “等春暖花开时,”他拉起了她的手道,“你来吧。”
  卫燕南望着他不置可否,似乎在琢磨着他的意思——等春暖花开时,仅是指自然界的变化,还是更多的指他境遇的变化?
  “去云梦(镇)的,检票啦!”车站的检票员在检票口大声叫着。
  “你回去吧。”他道。
  “嗯。”卫燕南的手渐渐从他手中滑出来。
  
  “你觉得小卫对你好,还是小殷对你好?”大老汤好像突然从瞌睡中醒来时问他。
  他大吃一惊。
  大老汤见他瞪大了眼,便解释道:“我是随便问的,有点不妥,你也不一定要回答。”
  他舒了一口气,想了一下,又想到了殷瑛调侃他“颂《皇村》”的情景,便道:“以前殷瑛一直显得冷冰冰的,看上去话不多,原来她心里是有很多想法的。”
  “我看她平时话是不多。”大老汤道,“但与你在一起,话还是不少的。”
  “她是个谜。”他这样道,是他心中依然没有殷瑛的一点位置,也不愿去多想什么,就这样敷衍了一句。
  “她们俩个的母亲也完全不一样。”大老汤道,“相比之下,小卫母亲说话要随意得多。她对你还不错吧?”
  “是的。”他感到大老汤又问得有些奇怪,想到大老汤单独与卫母说过话,便问道,“她是不是很关心我能不能上调回城里的事情?”
  “这自然,”大老汤道,“做父母的都想你们能快点回到他们身边去。”
  “只有我母亲好像是个例外。”他道,“她不关心我上调不上调,只要我工作努力,听单位领导的话,就可以了。”
  “她好像思想比人家进步。”大老汤又道,“她也好像总怕着什么似的?”
  经大老汤一提,他也想到了自己内心里一直有过的疑问:母亲似乎总瞒着人什么?
  
  就在那天晚上他送卫燕南回来,母亲问他:“听小卫说,你已不当连队干部了?”
  他心中顿时一紧,忐忑不安地道:“是不当了。不过,你不用担心,我真的没有犯过错误。”
  母亲默默了一会道:“不当,也好,在新连队好好劳动。”又顿了一会道,“你要记住,与小卫还只是谈谈朋友,不能随便‘碰’人家。”
  “妈,你放心吧。”他当然知道母亲指的是什么,他也深知当时形势下的可怕后果,特别对他来说,可能会让他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你一定要记住,记在心里。”母亲还是不放心地反复叮咛他。
  “我知道。”他已有点不耐烦地道。
  “妈知道你心中有烦恼。”母亲又道,“但不给你讲清楚了,我不放心。将来不要重演咬奶头的故事!”
  母亲说的咬奶头的故事,大意为:有一个少年犯了,临枪毙时,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让他临死前吃一口母亲的奶。结果他一口把母亲的奶头咬了下来,把母亲咬死了,因为恨母亲从小不教育他。
  这故事,他从小就听母亲一遍一遍讲过,他都能背出来的。“妈,你真的放心,我还想上调回城的,怎么会去做那种事?”
  母亲又强调道:“不管你想不想上调,都不可以(做那种事)。”
  “知道了。”他感到烦,甚至怨恨地道,“你总以为我们什么都不懂?”他的声音有些大,有点近似在吼叫了。
  母亲像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后,默默无言了。两眼里有了泪,但始终忍着不让泪水掉出来。
  他很后悔自己竟对母亲大叫,便用哀求一般的目光看着母亲。
  母亲在轻轻地短吁一声后道:“你们不要以为都长大了,什么都懂了。世界上许许多多事,你们还不清楚。这世界远比你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一不小心,要吃大苦头的。妈是过来之人,都知道的。”
  他看了看母亲。
  但母亲欲言又止,叹了口气道:“妈只是替你担心啊!”
  “妈,你怎么会这么怕?”他劝母亲道,“你尽管放心,我们不会做坏事的。”但他自己也对自己说的话感到可疑起来。不做坏事就可以太平无事了吗?他问着自己,感到很沮丧,深深地垂下了头。
  
  他想着心中对母亲的悬疑时,见已到云泽县城汽车站了。
  “到云泽了。”他对大老汤道,“你可回家了。”
  地面已坑坑洼洼的汽车站里停着几辆车,是发往去本县各乡镇的长途车,有的已很破旧,车体上“云泽长途”几个字也看大不清了。
  大老汤看了一下手表,见九点多钟,又一次邀请起他:“去我家坐一坐,吃了午饭再来转车吧。”
  “我还是早一点赶到云梦(镇)的好。”他道。
  大老汤也理解地点了点头。如果赶下午的车去云梦(镇)后,再走路回农场的连队,弄不好要走点夜路了。
  可当他们走出了车站时,大老汤忽然又道:“你那封(申诉)信,昨晚我看了一半,你去我家坐一会,我就可以看完了。”
  “这倒……”他感到有些为难了。
  大老汤见他犹豫着,又补充道,“回了农场,碰头不方便,我怕耽搁了时间。”
  他又想了想后,终于点了头。
  
  县城就在长途汽车站的西面,与汽车站有一条河隔着,河上有座大桥可以来往。这笔直的河,可能就是过去的护城河加宽的。传说中的城墙,在早些年已拆除了。现在的这县城对他来说也并不陌生,以前换车时,与卫燕南一起在街上转过几次;还有一次说出来,没有经历过的人也不一定会相信,他竟与几个同学借了自行车骑几十公里地,赶到这县城不过是为了看一场《红灯记》舞台片的录像电影。
  最令他伤心的是,那次他特地在县城寻到那家卖海棠糕的店家,买了祖母说好吃的海棠糕回家,可祖母已在一个月前逝世。(母亲告诉他,怕人家知道,连夜让一个做木匠的亲戚,叫了几个人,用他让买的木料,做了口棺材悄悄土葬了。母亲也带他去看了地方,没有坟包,只见是一块菜长得与旁边有点不一样农田。)
  还有那次送“小傻”到县人民医院抢救,特别是晚间进医院太平间放冰块时的恐怖情景,也还历历在目。
  当然,虽说多次来过县城,但此前只知道大老汤家也在这县城里,而不知道具体在哪里?
  因为还在春节期间,街上人很多。虽然当时提倡过革命化春节,但多少还是有些年味,与平时不一样,至少大部分人穿戴一新。他跟着大老汤边走边问道:“你以前在这县里工作过吗?”
  “很早很早了。”大老汤发自内心地笑着道,“我爱人在这县里粮食局工作,房子也是她单位里分的。”
  “她也是与你从山东过来的老乡吗?”他又好奇地问。
  “不是,不是。”大老汤道,“她是当地人,但是住乡下的。后来进了工作单位,才先住集体宿舍,后与我结了婚分到现在这房子。我们的房子还可以,是两上两下的一幢小楼,有一半是造在水上的。据说,是以前的一位乡下的财主来造的。上面住人,下面开店。”
  “我看到过到这种房子,在市河的两边都是这种吊脚楼。”市河是东西向穿城而过的一条河,河的两岸有些商店。他这时想,原来自己与卫燕南可能还在大老汤家的门口走过的,只是不知道而已。
  
  大老汤的家,果然是一种吊脚楼式的旧式房。就在县城中心的那条市河边上,靠河的一面是一排宽大明亮的玻璃窗。他此时相信,过去一定是路过了的。这天天气很好,满屋子都是暖暖的阳光。
  “我母亲总怕我们太不懂事。”在大老汤家落座后,他对大老汤道,“其实,我们兄妹几个都已长大了。”
  “你母亲是过于担心了。”大老汤仿佛这才释怀地道。
  “当然,”他想到自己所处的逆境,又深深自责地道,“只有我让她太失望、太操心了。”
  “她好像并没有太在乎你当什么不当什么。”大老汤又问道,“这次她责怪过你吗?”
  “没有,至少我没有听她说过。”他道,“但我知道,她很不放心我了。”这时他又想到了母亲的警告中,甚至还有不看好他与卫燕南恋爱关系的意思。
  “喝茶吧!”这时大老汤的妻子揣了茶水来,大老汤对他道。大老汤又对妻子道,“佩珍,你陪小岑坐一会,我去把一份东西看完。”大老汤拿着(岑玉来申诉书)手稿要上楼去。
  “春节里还要看文件吗?”大老汤妻子佩珍很不满叫住丈夫问道。
  大老汤在楼梯口站停下来,但见他已在做解释,就上楼去了。
  “不是看文件,”他作着解释,“是看我给场党委的一封信。”
  “哦,”大老汤妻子佩珍这时恍然大悟地道,“你是那个被送到知青连去的‘秀才’?”
  “什么‘秀才’?”他一笑道,他猜到大老汤已把自己的情况都告诉过她,便又道,“我让你们费心了。”
  “费什么心的?”大老汤妻子道,“是老汤没有保护好你,不过,他也‘泥菩萨过江,自身也难保’。不是在过去了!”言下之意,放过去大老汤还在当场长时,就决不让这种事会发生的。
  “我很感激大老汤对我的关心。”他道,“他已为我做了很多了。”
  “不要感激他,他有责任保护年青人,不过,我说过他是‘泥菩萨过江’。”大老汤妻子又这样强调道。
  “我知道啊。”他叹道,“许多事,每个人都很无奈!”
  “你真懂道理。”大老汤的妻子赞扬起他道,“小青年都像你这样就好了!”
  “其他人也讲道理,只有少数人——不过,他们也是在讲他们的‘道理’,他们竟把‘整人’看成在挽救人!”他不无悲哀地道。
  “你的良心也大好了。”大老汤的妻子道,“不过,也不能太好,把人都当作了好人,结果你自己受苦了。”
  他默默了一会道:“我到现在完止,还不认为他们都是坏人。他们中好多人对我并无真正的恶意,他们中有人的的确确认为在挽救我,或者认为是在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
  “让你这样一说,我也有点糊涂了。”大老汤的妻子道,“不过,说来说去,你们都是一同从学校过来的(知青),都还年轻,老汤也说过,年轻人犯错误老天爷也会原谅的。”
  他想列宁是说过“年轻人犯错误上帝也会原谅”之类的话,大老汤的妻子也许也听到过,应用时加以了改编。“可怕的是,”他悲哀地道,“犯了错误的人不认为自己犯了错误!”
  “唉,唉。”大老汤的妻子这时看着他,连连叹了两口气后道,“你坐一会,我要去看看炉子上蒸的东西。与你说着话,都忘了。”
  “你快去。”他忙道,“我自己坐一会。”
  
  “我把你的申诉信看完了。”大老汤在吃饭前下楼来对他道,“总体上看,把事情真相的来龙去脉写清了,就这样送上去也可以。有时间的话,在有些提法上,再酙酌一下更好。只怕回到了农场,就没有太多的空了。”
  “我也不想化更多时间了。”他看着大老汤道,“那就这样了吧!麻烦你了。”
  “你放心,我会直接交到书记老高手里。”大老汤道,“不过,你还是要有耐心等待的。”场党委书记老高是一年多前从市里调来的一名老干部,大老汤还不是很熟悉他的。
  他也理解大老汤话中的深意:事实是讲清楚了,但人的认识是不一致的,要有时间慢慢统一的,有时还要靠形势的变化。
  “我懂。”他道,“但我害怕会遙遥无期!”顿了一会又道,“我问心无愧!”
  “人生总是这样,”大老汤感叹道,“有时在顺境,干什么都很顺;有时进入逆境,什么都不顺,还一下子走不出来。当然,日后回过头来看,也是一种锻炼。”
  “嗯。”他点了点头,心中又想到了那个文学梦,心想老天难道真要成全我?让我多承一些痛苦,更深刻一些认识社会,不至于流于浅薄吗?
  大老汤解释道:“我只是怕你天天等着,还是要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稍顿一下又道,“在能说上话时,我和大老王都会替你说话的。”
  “老汤,饭可吃了。”大老汤妻子在厨房间里叫了一声。
  “先吃饭吧。”大老汤边说边站起来。
  “嗯。”他跟着站了起来,心想自己当然总要他砥砺前行的,又道,“我只要问心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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