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长篇小说〕隔不断的情缘四十一、飞来佳音

　　
　　
　　冬吉离开谢家第七天了，村里还是没有丝毫消息。所有要寻找的地方又都反复找了三遍，都没把冬吉找回来。土生和旺旺也着急得团团转，想不出办法来。
　　这是第七天的早晨，屋里又来了很多人，几个中年妇女来到谢家，帮着祭起了小小的灵堂。冬吉的照片挂在正屋中的一角。钟阿婆、李阿婆全家都来帮着操办后事，大人为小孩办后事是伤心的，这叫作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冬吉的所有衣服都堆在灵堂的桌上，两根烛火在上上下下的跳动着。火盆里烧着纸钱，谢莲和姑妈抱在一块，早已哭干了眼泪。谢莲还在不时地念叨着：“姑妈，我难道命这么苦吗？”屋场上哭声震天。但大家都在奇怪地想，即使小孩被狼吃了，也要留下痕迹呀。但是七天后的事实证明，冬吉一点踪迹也没有，他也许真的已经不会有奇迹出现。……
　　正在大家悲痛万分的时候，场院里突然来了一个陌生青壮年，，肩膀上背着猎枪，东张西望的。一位大娘正在门口，便问：“我说你同志，想找谁呀，我们这里没了小孩正悲伤着呢。”
　　“大娘，我是要找队长土生，他在这里吗。”
　　“好的，你等着，我去叫来。”“土生，土生—”土生听门口有人找他，赶忙从里屋走出。
　　他看到了，门口站着的是谢晶平。
　　“晶平，你找我有事呀？”
　　晶平苦笑了一下，随土生坐在场院一角的一棵小树边：“土生，今天我是给你送惊喜来的。”
　　“什么惊喜，你快说。”
　　“是给你送小孩来的。”
　　“小孩？莫非是洪冬吉？”土生立即站起来：“晶平，你说说吧。”
　　土生望着谢晶平，希望从他嘴里捡到一个金色的梦。
　　“土生，让我告诉你。”谢晶平的话匣子终于打开了：
　　“那天，我背着猎枪正在迫寻一群野猪，突然天下起了大雨，没有办法，只得躲进了一棵古树洞里，一直躲了足足二个小时。雨停后，天色已近傍晚，我走出大树洞，忽然发现了一群黑色的野猪从山坡夺路而逃，共有十余只。我连忙追上去，翻过了二个大山坡，我终于看到它们想绕道钻进一个大山洞。这时，我猛地发现了一条狼正朝野猪那边夹过去。忽然，那狼不去追野猪了，而是朝一块大石头的地方晃动过去。一抹降紫色的夕阳，照在大石边，我看见了，大石头边上有一个孩子躺在那里。时间不容我多思考，我举起了枪，对准了那头狼“呯呯呯”一连三枪，把狼打得仰面朝天，而且还把野猪全吓进了洞里。
　　“我急忙赶过去，只见孩子浑身泥巴。这是哪来的孩子？一个人怎么到这儿来了？而且摔得脸上、手上看是血。是家人把他赶出来的，还是什么？我摸摸孩子的手，暖和和的。天哪，如果迟一些，他准会被狼吃掉了。我把死狼拖到了山坳的老树洞里藏着，背着孩子飞快地回到了家。
　　“回到家里，赶忙帮孩子擦洗干净，我爱人用红药水帮着涂伤口。不一会，孩子终于舒醒过来了。他看到我们陌生的脸，一声也不响，只是望着我们。我妻子花芳说什么比我还高兴。土生呵，你可不知道，我们结婚后十多年没孩子，我妻子想小孩简直想得要发疯了，见了那小孩就喜欢。她对我说：‘晶平，这是上天按排的，是天上掉下来的小宝贝’。把他留下当成自己的孩子。在这大山深处谁也不可能知道这孩子是我们捡来的。所以每天给他买好吃的，穿漂亮的衣服。
　　“昨天孩子告诉我们：他有个妈妈是当医生的，名字叫谢莲；奶奶叫谢亭。他说自己叫冬吉，还几次吵着要我们送他回家去。可当我们告诉他外面有狼和野猪要吃人时，他就不哭不闹了。尽管晚上他还要说梦话……说实在的，我也不想把孩子归还出来。你想，在这大山深处，带养一个孩子有谁会知道这一切？可是当我碰到了你，听你说到了寻找冬吉的事，我第一时间的心就跳得慌。
　　“回家后，我试着就去做妻子的工作。你说怎么回事？她说什么也不同意。她说：‘这是上天给她的。’她甚至还要把小孩寄养到江西她自已的老家去。做这个工作可是难上难呀。她说：‘把孩子藏在这深山老林的农屋里，谁也不会知道，为什么要归还。’‘但是，失丢失孩子的人家会是怎么样的惨痛？’经过我反反复复的工作，她终于想通了。土生，今天我是来告诉你这一消息的。所以，我还是找上门来了。”
　　“想不到你就是冬吉的救命恩人呀。”土生把谢晶平紧紧地抱住了。他拉着谢晶平的手，直奔屋里。大声地宣布：“各位请听着，赶快撤销香台和冬吉的照片，孩子终于找到了！这就是冬吉的恩人，我上中学时的同学谢晶平。”
　　屋里的人顿时像梦了一样，一个个都站了起来，一动也不动。“这有可能吗？”
　　“是不是耳朵听错了？”李阿婆木楞了。
　　“你们怎么还站着？”土生搬开了桌子，吹灭了火烛。
　　谢莲一听到冬吉找到了，像是在作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梦一样，不知道何时来了勇气，一下子从床上爬了起来。
　　“谢医生，这就是冬吉的救命恩人。”土生向谢莲介绍谢晶平。
　　谢莲颠颠晃晃地走到谢晶平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姑妈谢亭一听到孩子找到了，从床上也滚下来，她在地上爬动着，她不肯让人扶着走，一直爬到了谢晶平面前，一连瞌了十余个响头，呈现出动人感人的一幕，弄得谢晶平不知如何是好。
　　谢晶平看着这一场面，万分地感动，他的眼泪一下子淌湿了脸脥。
　　“好人哪，好人来了哪！”李阿婆、钟阿婆的愁脸也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乡亲们，大家好。冬吉现在住在我们家里，他生活得很好。他的伤也全好了，大家放心吧，这是我谢晶平应该做的事。”
　　“谢晶平，谢谢你。”黄明也终于笑了，他终于找到了干儿子。
　　黄明把谢莲扶在椅子上坐着，谢莲早已忘记了手酸脚软的苦痛，不知道从那儿来了精神，顿时振作起来。她用手把披散的头发整理了一下，拉着谢晶平的手说：“谢谢恩人，是你救了我儿子，也救了我全家。”
　　“不要这么说，你们的高兴也是我们的开心。”黄明见找到了干儿子，也开心得像是找到了宝贝一样地快乐。因为找冬吉也有他和土生招贴的一份功劳。想起山道上遇到谢晶平的那一幕，想到沿山道张贴寻人启事这一切，他觉得自己没有白干。整间屋里突然从悲伤中走了出来，一下子变成了所有的快乐，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逆变，改变了这个沉闷得快要爆炸了的格局。
　　村长旺旺、妇女主任、还有齐秀珍……都向谢莲庆贺。村里的土金赶忙去小商店买来了鞭炮，在场院里放响了。那“劈劈啪啪”的声音响彻山村上空。不知从那里飞来的一对花鸟，落在屋前的那棵树上，像唱歌似地欢唱起来了。村里的人们都涌了过来，冬吉找到了的消息，一下子传遍了山村，好心人谢晶平的故事也一下子传开来了……
　　吃过中饭，村长旺旺专门成立了一个迎接冬吉回家的小组，由土生和土金带一队人迎接冬吉回家。小组有十余位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担任，谢莲坚持要去，所以特地安排让她坐在躺椅上，由四个壮小伙轮换抬着。一行人在谢晶平的带领下，爬上山坡，绕过溪流和山洞，走进了藤蔓缠绕的青山。
　　谢晶平的家离谢村足有二十里的山路，他们一家住在深山脚下的一幢独宅房屋里。春天的山道边，开着各种各样的春花。踏上青山，眼里都是绿色的，心里也是绿色的。清新的空气在山道上流动着，神秘的轻轻的声音在林子里飞动着，像是鸟鸣，又像是昆虫的唧唧声……呼吸着新鲜空气的时候，精神会变得抖擞起来。
　　走了一段路，谢莲坚特要下藤椅自己步行，她让齐秀珍搀扶着一起走。虽然觉得有点头轻脚重的感觉，但却走得很踏实，每走一步都觉得自己在走近儿子。这每一步走得很不容易，实在走不动了，再坐一下抬椅。可不久，她又要坚持自已走。这一种勇气和力量，也许在这个时候最为明显，也足以证明母爱的伟大力量和勇气。
　　拐过几道弯，山路又变得窄小起来，沿路只充许一个人走。山矗立在眼前，一会儿又退到身后。山忽然变得无语，阳光下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鸟鸣是山的语言，脚下面的小溪似乎也在欢乐着，叮咚歌唱着，路边的青草被喧闹的脚踩开，路朝着依势而长的林木伸展开。鸟鸣调啾婉转清脆，只闻其声，不见其身。浓密的树叶成为了鸟儿的护身符。队伍加快脚步走，忽然又听到水的咕咚声。抬头望，又见对岸的山上挂下清亮亮的一带水，像一匹浩白的布往下淌。水流在山根底，冲出一个大水坑，水坑里的水又溢出来，成为一处别致的风景。谢莲其实无心看景，她只是在想早点看到一周没见的儿子冬吉。
　　谢莲曾在想，那个雨后的傍晚，谢晶平身背一杆猎枪，还要背着冬吉走那么多的崎岖不平的山道，真的是不容易，他不是父亲，却彰显出了一个父亲的伟大……她在思念着一周没见着的儿子冬吉，她的心其实早已飞到了冬吉身边，稍一眨上眼睛，就看到了冬吉的身音笑貌。她在想，如果没有猎人谢晶平，儿子早已喂进狼嘴了，即便是不进狼嘴，也许会被野猪们踩死。谢晶平是冬吉的救命恩人，可以这么说，他是黄明后冬吉的第三个父亲……
　　谢莲走在路上，也遥想着缤纷五彩的梦境。春天是生命的季节，太多的回忆和伤感的故事总是这样地让谢莲铭记和难忘，她一路祈祷着。
　　突然，前面的队伍停下了，原来土生在前面的石头上看到了一条大青蛇。胆大的土生折下树枝，把蛇头的七寸地方按得严严实实，然后拎起蛇的尾巴，倒置着抖动起来，抖得那大青蛇抬不起头，软绵绵地垂下头为止。然后，他又把大蛇摔到了山脚下，一边风趣地说：“这蛇还是野猪们的宝贝蛋哩，它们闻到了蛇的气味，会来争抢吃个鲜的。”
　　谢晶平点点头说：“今天晚上，我来伏击野猪。”
　　他们说着，笑着，很快来到了一大片翠竹环抱的山坡上。杂草与嫩叶相交的山道，刚刚够一个人小心翼翼地跨过。过了竹林，又转过几道山弯，便又见到了一处古庙。这古庙背靠石山，前临一个小圆湖，这天然的一处古庙不知道建在何年，风景特别好。
　　过古庙后，再走进一个山谷，在一片松林边，有几间用松木搭建的屋子，三间向阳屋的地方，传来了狗的叫声，猎狗在阳光下闪动着矮小的身躯，见到生人就不停地叫。谢晶平赶忙喝住了猎狗。猎狗见了主人，摇着尾巴从竹栅拦里迎出来。
　　“晶平，没想到你会住在这里，当年读中学你不知要走多少路呵。”土生叹息着：“敬佩，勇敢的谢晶平。”
　　谢晶平笑着说：“其实，我小时候是住在谢村的，父亲是当年参加过四明山抗日的战士，但在文革中被打成反革命。为了离开那片杂乱的地方，我逃了出来，用学会的手艺在这深山里建了一间小房，从此以猎为生……那年，我在临乡一个小镇卖野猪肉，遇到从江西逃出来的姑娘花芳，她和我同命相连，她的父母是生干部，在批斗中被斗死了。命运与遭遇相连，从此结成了一对，我们从此生活这里已有多年。”谢晶平说着，从脚边抱起小猎狗，一起走进了院子。
　　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同志从里屋走出来，她手牵着冬吉。她显得很苗条，也很秀丽。还没待谢晶平介绍，冬吉已经看到了谢莲，“妈妈—”他挣脱了牵着他的手，撒开双腿喊着：“妈妈”。
　　谢莲听到儿子的声音，赶忙迎上去，但脚忽然一软，一下倒伏在地上。她不顾一切地抓住地上的红土，拼命地向前爬动着，嘴里喊着：“儿，我的心肝宝贝……”泪水一颗一颗地落在地上，两只手的指甲里扎满了泥土。她不用齐秀珍扶着，她要爬到儿子身边。因为这儿子不只属于自已，而是属于她日夜思念的洪志春的……确切地说，冬吉是两岸特殊环境中诞生的宝贝儿子……
　　冬吉也奔了过来，一下扑在妈妈的手上。
　　“儿子，妈来了。”谢莲伸出満是泥巴的手，拉住冬吉的手拼命地吻了起来。
　　“妈妈，冬吉想你和奶奶……”那场面令每一个人感动得落泪。在场的谢晶平和妻子花芳也感动得泪水直淌。
　　稍息，谢莲从地上爬起来，拉着冬吉的手一起跪在了谢晶平夫妇的面前：“冬吉儿，谢叔和叔母是你的救命恩人。快叫声‘干爸、干妈’吧。”
　　“干爹干妈好！”冬吉十分懂事地叫了起来，声音甜甜的。当冬吉看到黄明时，也扑到他的身上，叫了三声“干爹好。”谢晶平和花芳赶忙扶起谢莲和冬吉。黄明也被这种情缘所感动得热泪盈眶……土生和土金一起握住了谢晶平的手：“多谢了。”于是，一行人走进了谢晶平的家。
　　这正是猎人的家。墙壁上挂着腌过的野猪肉、山鸡肉、还有黄鼠狼皮、狼皮、野兎皮等，充溢着行猎的生活气息。小猎狗似乎熟识了谢莲似的，摇动着小尾巴东走走，西转转，还一直围着冬吉转，不时地用嘴吻着冬吉的脚，生怕他走了似的。看来虽然才只有几天时间，这小生灵对冬吉也产生了特别的感情。其实，这种感情对谢晶平和花芳来说，也是同样的。
　　分手的时刻总是那样地难分难舍，尽管只有一周多。小冬吉扑在谢晶平身上哭了，他东一声“干爸。”西一声“干妈”。把谢晶平和花芳喊得泪水涟涟。为表示对谢晶平家人的感谢，谢莲从口袋里摸出用信封包扎着的一千美元，硬是塞进了花芳的口袋里。花芳不知信封中装的何物，打开看看，又不懂那纸一样的东西是什么，那些外文她从没接触过。但她知道，这一定不是一般的东西，便把信封塞到丈夫手里。谢晶平一看，知道是美元，这样的钱他以前在镇上卖皮毛看到过。他说什么也不肯要，他对谢莲说：“我谢晶平从来没有想到这个，为了孩子，我们是应该的。叫我们‘干爸、干妈’我们是一定受了，但这钱不能收，否则就是看不起山里人了。”谢莲只能作罢。
　　土金握住了谢晶平的手，拥抱了一下。“我们以后常来常往，是亲戚。”谢莲握住了花芳的手。这时，花芳忽然放声大哭……
　　接冬吉的队伍就要走了，谢莲拥抱着花芳，含着泪说：“花姐，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们的，我们两家应该是最好的亲戚。”
　　花芳也流着泪说：“好的。”队伍走了，他们挥着手，走进了丛林深处的小路。谢莲回身，只见谢晶平和花芳还站在那幢小屋的门口，扬着的手一直不见放下，一直到看不见了才……
　　谢莲和齐秀珍一起赶上了队伍，她的兴奋难表。其实，她已经走不动了，但不知是从哪儿来的这一股子劲，她越走越快了，根本不用抬着走路了，这就是人，这就是人自己能够创造出的勇气。
　　回到家，迎接冬吉回家的鞭炮又是连天响。姑妈站在门口，老泪纵横，她显得特别苍老。这几天里，满头已看不到一根黑发，脸上爬满了蚯蚓般的皱纹，深深的。她见冬吉由黄明抱着回来了，伸出苍老得己像树皮般的手，紧紧地抱住了冬吉。“乖囡囡，奶奶对不起你，让你受苦了。”说着，老泪又一次落在皱纹上，一直弯曲着挂下来。这泪水不再伤感，而是一种从心底升腾起的欢乐和激动。
　　“奶奶，你怎么哭了？冬吉不是好好的吗，奶奶，我真的也想你。”冬吉一下扑在奶奶怀里。在场的丁丁、欢欢、玲玲像做错了事似的，低着头一声也不响。他们有的只是愧疚，只是泪水。
　　冬吉却好像没发生什么似的，拉着玲玲的手说：“姐，好想你的。那天我看你摔下去我就哭了，可是，后来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我醒过来，我发现躺在我干妈的大床上。床旁边有一只小狗陪着我，是好心的干爸救了我。姐，我不怪你，你别哭。”
　　冬吉又拉着丁丁和欢欢的手：“哥，以后还给我捕蝴蝶好吗？”
　　可是，丁丁和欢欢忽然放声大哭起来，他们总觉得已经做错了事，对不起冬吉，哭得不能自己。
　　“为什么呢？我又没有欺负你们。”冬吉朝他们看看又说：“我不是好好的吗？别哭了好吗。”这真是多么感动人的场面。
　　谢莲呢，只是不断地拱手向大家感谢，山村的百姓真好！她深深地爱上了山村，她感受到了山里人的朴实、热情、友爱、真挚和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