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独行不语槛门外
作品名称:天下孤岛 作者:柳樟 发布时间:2020-03-03 09:11:09 字数:10719
到了一瞧,乱躺着五六个人,奄奄一息、血迹斑斑,只认出师兄和鲁南平。立即蹲下帮残医疗治,各从百会灌入天真元气,渐渐都苏醒过来,开始能够哼哼了。残医又指了几个穴道,让他以指输气,虽然自己也有点发虚,少年极尽所能一一冲穴。过了好一会儿,师兄咳嗽几声,缓缓能坐起来。楼上在远处的见着想过来,被兵士拦住,再上人椽板承不住,顶棚都得塌了。
残医边扎针边上药,能吞服的喂下去,又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活下来的好歹都慢慢有了血色,这才一个个架上或抬或搀着下楼去。大将军那是不愿躺的人,只靠着点师弟,肩并肩地蹬梯迈步,在众将士的簇拥下,回到场上,一时群情振奋,大呼军号。
龙悯仍极虚弱,微笑安抚众将士后,便要去看那俩躺着的红毛。到了后见一个给盖上了,另一个半闭着眼,动弹不得。“好,该死的死了!”强笑着对师弟说,“几年前就是吐赖先把师父给打伤的!”听说那次师公真伤得不轻,三伢子点点头。龙悯挪两步,稍弯下腰:“老朋友,不回,晚了吧?”见乌孤嘴角眼皮抽了抽,哪还说得出话来,又请残医给他瞧瞧,好歹让他能起个身,回个家。
换口气往门边去,已是未时将过,外头咋没啥动静了?让校尉把将士们整顿好,派人出去看看。过来约摸一炷香工夫,见李秾率队奔来,报告大将军国主已控住了,听候发落,请武德王即刻进宫,择日登基称帝。“啥?称帝?”武德王惨笑,“你看我这样子,哼哼,大司马,你功劳最大,也是汉家悍将,还是你登基吧!”
李秾一听,吓得赶快跪地不起,仍请大将军早定大计。襄国十万逆虏随后就到,若不就位,恐失众心。“放心!”武德王讪笑,“城内定事了,城外就不是事!城门先关啰,今晚大宴!”李秾忙起身吩咐下去。伍师弟问武林同盟咋样了?“功不可没!”李秾竖起大拇指,“大巴司鬼得很,开始忒嚣张,杀伤了不少好手,听说第一个冲进宫里的师傅伤得最重,恐怕已经不行了。后边来了俩老英雄,跟带头师傅围攻那厮,足足斗了一个时辰,我带兵过去时,暗气巴司早翘尾巴了。咳,路上大街巷子里横七竖八躺了不少,我已派人收拾,伤号大多送去了丛林医馆,重号还等着残医回去疗救呢。”武德王命他先把国主幽禁起来,自己先回府去,酉时开席,要给诸位功勋武师将士敬酒。
很快,两大内巴司一死一重伤的消息传遍邺城,并像长了翅膀一样扩散四方,祁连宗余部闻讯大为惊怖;加之邺都洛邑两外巴司也力战殒命,纷纷退往总舵。向邺城开进的大军也放缓了脚步,速派细作刺探,得知好像只是个少年,城内都在欢呼什么五天王,更是匪夷所思,下令严防死守,待命而进。城内不少人也想一睹五天王真容,哪知五天王悄悄去了丛林医馆,见到那么多伤号,忙给郎中们帮忙,并问有没武功山的师傅,郎中们哪里晓得。
一会儿见到千里不留行,跑过去候问,伤势倒不算很重。铁铮哥还惊喜地说,猜我们见到谁了?三伢子摇头,铁铮笑道:“就是那个能炸土的,原来是个兔缺,听说残医手段高明,除了治不好自己的跛腿外,对别人残疾倒十分拿手,慕名来了,但人家现在哪有工夫给他看,你要不去见见?”少年摇头,仍问见到武功山师傅没有。洞箫客何满子说重病号都在林子那头。
少年顺着指向跑过去,一圈柏树格开的围子里,果然一打眼就见着好几个不同辈分师傅。有人也见到他,飞奔过来,原来是逸南,红肿着眼告道:“伍师门,武功山又折了十多个……老酒桶走了!”三伢子头皮一炸:“尤师傅怎么没的?!”泪涌而出。
树怪黯然:“你也知道,他那暴脾气,平时昏头昏脑,一打架就尤西不戏,事事当先。受不了那大巴司老鬼挑衅,先一个跳进宫去,横竖杀了几个,便中了暗气,亏得衡中带人猛冲;又来了两个老师傅,把宫里那气焰压下去,后来有人带兵也杀进来,算是惨胜。按说老酒桶也算立了头功,死得值!抢回来时已经快不行了,全身冰凉,残医又不在,迷迷糊糊叨了几句。”
“尤师傅说什么了?”“就一个字:家。看来想回家了,咳,这大老远的!”酒怪带自己出来教自己做人做事跑江湖的一幕幕翻滚而来,三伢子含泪下定决心:“我送尤西师傅回去,就明天!”树怪叹口气,引伍师门去见已壮烈了的师傅们。拜祭一番后,又赶紧去看重伤号,衡中也受伤不轻,横躺难起,急过去输气疗治。
忙乎了个把时辰后,王府派人过来寻人赴宴,只要尚能动弹的,悉数请到,五天王当然是非去不可,卿廉二侠则不知所踪。到了大厅,一打眼乌泱泱有上百桌,命世一见他来,拽到一边,给他看样东西。一张绢纸上写着两件事,一件是众人呈请武德王改元称帝,另一件则有点含糊,意思像是既要各族和睦,又要杀一些胡人首恶,以平民愤,提一胡首可给个什么官之类的。名单大致提到祁连宗中主以上和朝臣将佐在外劣迹彰显的,约莫上百人。
三伢子仔细看着,疑问道:“这不会滥杀无辜吗?说胡首,知道的明白是胡人里的首领,不知道的还以为就是胡人的头呢,老百姓都得遭殃!”“算你还识点字。”命世点点头,“这是李秾他们商量的,武德王现在还迷迷糊糊,看了一眼没表态,只说名单还要琢磨。一会儿宴席上这两件事想趁大将军高兴,一把定下来。”见少年摇头,桑汲提醒道:“你是大功臣,说话举足轻重,要小心点哦,武德王登极后,肯定要封赏,你想要个什么官?我先给你记上。”
“我明天就要回家了。”少年懒懒地说。“哎呀,回什么家,大丈夫四海为家,不就求个功名嘛!看样子至少能给你个侯爷,这么好的荣华富贵机会,在这不能成家立业享福啊?!还回哪去!”正说着,武德王已从内室出来了,兴奋之余仍显疲惫。向在座的有功之人高声道谢,并带世子举杯敬酒。又叫起三伢子,到了前台宣告:“我这个师弟,啥,啥都好,功劳大,你们都叫他五天王,前头难道还有什么一二三四天王?没有,统统没有!我师弟姓伍,大写的五!孤就顺了你们的意,封他为伍天王!就一个,就这一个啊!”下面大声欢呼叫好,一大杯酒都一饮而尽。
李秾趁势带大家请武德王称帝。大将军迷蒙着眼:“啥?那,啥,着急的事?我先宣布,孤不再姓佘,改回姓龙,姓龙了!”下面又是振臂高呼:“真龙天子,真龙天子!”武德王摆手制止,又听李秾喊:“王爷登极后,头一件,就是要给大家报仇,杀——胡子!”满堂又是一阵雷动。“该杀的!”武德王大喝,“那百八十人,杀无赦!此外,都是不该杀的,一个不杀!”“哪止一百,不止一万胡子要造反出城呐!”有人借着酒劲大喊。“胡扯!”大将军怒道,“这一年多孤推汉胡一家,百姓安居乐业,哪有胡人想走的?去,传我将令,把四大城门都打开,随便进出,看会咋样!”大笑喝酒,让命世把大致意思给大伙念念,在座也有胡籍将士,听到名单后才略放下心来。
来来往往不少敬酒的,老柴和暮大叔喝得也挺高兴,唯独伍天王有点闷闷不乐,好几个事盘旋着。刚才命世念的,明早回家的,还有老红毛的死伤,有点胜之不正、不武;那两内巴司有股气很难制住,跟天真元气似像又不像,跟那外番倒有一些神似,却又强过外番,百思不得其解。想问三祖三老,又不让见面,琢磨着便有些发呆。来敬酒的还以为天王托大,都知趣地避开了。
过了不知多久,听到有人从外回来报告,四向主门一开,城内胡子无论富贵人家还是劳苦百姓,闻讯都蜂拥而出,前后也就不到一个时辰,连夜跑了不下数万。“你看!”李秾冲众人把杯子一摔,“你看看!”武德王听报,默然无声,过一会儿笑道:“你们接着喝,我有点醉了。”说着在世子搀扶下,一步一摇地往内室去了。
大堂内已是杯盘狼藉,众人在酒水的冲撞下,口气越来越大,不过渐渐分成好几派。一派铁随武德王,只杀罪大恶极者,一派则嫌不够,自家原先被杀多少,要一个不少地还回来;还有主张不多杀也行,但要多撵走一些,把胡人占的地都夺回来;有的借酒劲破口大骂,有的唱起《哎呀歌》,也有光顾着喝大酒的,吵吵嚷嚷,莫衷一是。快到半夜,闹也闹得差不多了,龙智世子正要劝大家回去。忽然“铛铛铛”几声,也不知从何传来一阵悠扬凄楚的琴声,由远及近,又从近而远,在烛光摇曳中,飘忽不定,却荡人心魂。
那曲子低沉环转,如泣如诉,那跳动的音符仿佛一个个怆然的悲叹,情到深处,呜咽嘶哑;继而风波骤起,似在哭喊,又似压抑的挣扎。众人听得有如被扎了千把刀子,心绞难受。满堂一片肃静,只剩英豪将士万千行泪,洇湿一地。随着最后一个调子落地,人人如在梦中,直到传来一声惊呼:“胡笳十八拍!”才如梦初醒,嚎啕大哭。
李秾站台高喊:“在座的,哪家没有血债!血债血还!我豁出去了,再找武德王去!”带一帮人冲进内室,哭喊着把大将军吵醒。龙悯实在又虚又困又醉,刚睁开眼,李秾扑通跪问:“主上,众怒难犯啊,他们都让我来请令,胡人!有仇的,杀不杀?!”“啥?”武德王实在没精神头听清他说什么,又合上了眼。李秾一蹦而起,对从人道:“你们都听到了,听清了!”随即返回大厅,跃上饭桌,高声喝道:“大将军有令,有仇的,杀!”让命世加上这一条,明早就张贴出去。龙智刚要上去说什么,早被如山崩般的呼喊声淹没了。
随着人流散去,三伢子也颓然回房去。耷拉脑袋拖着脚步,似乎感觉身后有人,一扭头,略有惊喜地叫道:“峨眉仙子!”柳寒月也笑着款款走来:“你是英雄了。”说完顺指拨弄了一下琴弦,又转身幽幽地走了。听着那没头没脑的话,三伢子苦笑不已,英雄?什么英雄?苦英雄?摇头回去整理明早的行装,才迷蒙躺下,遥想家园。
天刚露出一线光,少年便背上板凳,抱着一捆床单,匆匆离开王府。到了街上,还能见到不少血迹,巡逻的兵丁三三两两。凭印象循原路找到胡子刘大哥那条宽巷子,见早已人去院空,一片萧索。望一眼便往丛林医馆奔去,跟衡中碰了碰头,告诉他这几日死难者武德王会给安葬,但尤西师傅自己要带回去,了却他的遗愿。衡中担心那大鸟能载得动吗,尤西那么沉?伍师门也并无万全把握,说飞低点慢点大概没事,早点走,晚间就能到家。让逸南他们先把尤师傅尸身敛好,用带来的床单盖上,再赶去铜雀台把大鹏招来,捆上固定确实十分费劲。
三伢子以玄真天师所授上乘轻身功踏上去,提气虚浮,尽量不增负重,随着“呀——”的一长声,大鹏展翅向南低回翱翔。就在少年送尤西回南这一日中,邺城可谓风起云涌,跌宕起伏。布告一出,汉人奔走相告,顿感扬眉吐气,压抑了数十年的恩怨情仇,犹如山火爆发。哪管什么名单限数,稍有嫌隙,就格杀勿论,待到武德王醒来,日上三竿,提胡首前来索求封官进爵的不下成百上千。
将军大怒,痛斥李秾,违背天理大开杀戒,又哪来那么多官职可封?不得已将其诛杀,稍解仇怨,抑制滥杀。李秾得偿所愿,慷慨赴死,毫无愧意。见民情汹汹如此,襄国洛邑重兵又压境而来,为稳局势,只得宣布提前登极称帝,仓促间不愿用北朝印玺,承袭胡朝正朔。亏得伍天王走前将小金龙托付给命世,让他适时转呈龙帝师哥,解了燃眉之急,命世也即刻被授掌印尚书。于是,立龙智为太子,封赏一批将臣,对伍天王不辞而别秘而不宣,把庾亮调到身边参佐军政,亲帅大军翻山越河出击。
大鹏一日数千里,虽背负沉重,仍赶在申时尾梢抵达武功山。为郑重其事,广布酒怪功德,周边村庄包括樟台和曼琴寨,都纷至沓来,祭奠英烈恩公,慰劳堂客孩子;又请来天师道场,连开三日法事,外加精选百年吉地,前后十多天才极尽哀荣,料理完毕。武功山师徒所剩不多,水生也已完婚,难得跟自己厮闹了,便跟留守的师傅们打声招呼,回村安停呆着,难得尽享天伦。总有家人跟着九公赴北的人家过来打听那边状况,三伢子实在不知,只得说都蛮好,还没上战场。
又过了个把月,问得扛不住了,便上城里船坊酒肆去打探,也听到些新鲜消息,只是不知是真是假。说那北边现今可乱套了,数百万胡人像惊弓之鸟,扎堆往一块凑,那龙大帝好生厉害,把胡子军杀得到处乱窜,大长了汉人志气。更稀奇的是,那股风都吹到南边了,听说豫章那边有个山匪,眼珠子是蓝的,吓得东躲西藏,还是被寻出来砍了。还有个什么老道士,下巴须子竟然是红的,一帮人上山去找,可惜早没影了。现今道上都没几个敢吵架,一吵面红,容易让人起疑心,许多也就当笑话听听。
一转眼到了年根底,倒是有些好消息了,北头像是安定多了,汉归汉,胡归胡,各占地盘,暂时消停了下来。一天正带妹妹在鱼塘边玩耍,远远跑来几个人,气喘吁吁地喊小师尊。三伢子纳闷什么事,原来是武功山的几个小师傅,等他们到了先说都是同门,以后叫伍师门就行了。那几人边答应边抢着道:“山上来了个几个鬼样的人,非要找师尊,说不见人就赖着不走了。都两天了,轰也轰不动,还伤了几个师傅、小师尊,哦,伍师门快去看看吧。”不知为何,三伢子听闻后内心也不像以前那样惊乍了,只是缓缓说:“我先送妹妹回去,随后就上山。”小师傅们见伍师门这么镇定,也放下点心,跟着回到大樟树下,才一起往武功林奔去。
刚见着师尊常居木屋的椽子,就听到一声声囔囔。待到跟前,吔,这不是老熟人吗?打头的就是大伾山上碰到的高帽棕番什摩罗,他带一帮徒弟怎么跑这儿来了?什摩罗一见“克星”来了,也是一愣,让徒弟赶紧闭嘴,一两丈远就迎上来。三伢子笑着说不打不相识,两人竟乐呵呵地抱在了一起,把师傅徒弟们看得目瞪口呆。
见这样子还等什么,赶紧张罗一桌上好酒菜,借着徒弟译官辛苦转述,才得知什摩罗在西番也是数一数二的武界人物。几年前与祁连宗巴司有过接触,对东土武学也颇为惦记。这次来华夏,既是受邀,也是想了却一桩心愿,自己所练功夫威力虽大,反噬也极强,据说东土的回气神功可以化解反噬,增强内功,因此慕名而来。若能传授回气神功者,自己将回馈梵天灵气修炼法门。祁连宗好几个内巴司都说会,各教了一点,可一试,效用并不大,生气之余也没把灵气要义传给他们,只授了点皮毛。听说两内巴司在邺都被一个什么天王打得一死一伤,活该,要不骗我,学了我这灵气撼山功,一个不好说,两个还打不过他一个?!
三伢子点点头:“那叫撼山功?确实厉害!”又问内巴司怎么教的回气神功,什摩罗生硬地边念口诀边演示。伍师门笑笑说:“那是西域的曲气功,跟回气功有点像,但不是。”什摩罗摇摇头:“我就知道他们是在骗我。听说武功山有个老师尊精通回气神功,就来拜见来了,可惜老人家不肯见我,小师傅,你会吗?你能挡住我的撼山功,肯定会吧。”见这高帽棕番十分坦诚,伍师门也实不相瞒,老师尊已出山云游,这儿谁都见不着。回气神功自己也会点,若信得过,就传给他试试。反正来都来了,哪有不试的,什摩罗当即痛快答应,若好用,梵天灵气功法也倾囊相授。
饱餐过后,切磋开始,伍师门先讲了回气奥义,再叙述各路气脉运转法门,但双方功法根基不一致,很难理解透,试了试,不怎么对头,西番疑虑重重。怎么办呢?不经意看到小屋,伍师门眼前一亮,忙让人进里间把活木人抬出来,放到门外大场地上,再一一比划。还有这好东西,什摩罗惊叹不已,那玩意一目了然,对照着来,进度可是快多了。
连着练了一两天,越来越对路,反噬力也越来越轻弱,假以时日,不愁不化解。可学着真章了,什摩罗十分高兴,三四天后,也信守诺言,开始教伍师门梵天灵气功法,仍用活木人做样子,一点点讲解引气运气发气心法,再有各路攻防武术。
三伢子领会倒挺快,只是这梵天灵气跟自己主修的天真元气道道确实不一样。元气主静,灵气主动,两者很难相合,这也是跟内巴司对阵时感觉难以制住对方的症结所在。回气神功因势利导,并不改变宿主的底气,而要学灵气功法,却不得不对原先的底子进行颠覆性再造,这样的代价未免太大,得不偿失。苦练了好几日,也没什么进展,什摩罗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强行练下去怕会走火入魔,只好先放下歇息再说。
就快过年了,水生带新媳妇来拜山送节。见到三伢子跟一帮怪模怪样的人在打架,以为又有不服的来挑事,冲过来就要搭手,被旁的师傅拉住。三伢子见他来了,也很高兴,停下习练,过来攀谈。水生嫌人多,把媳妇交代给女师傅,就拉起伙伴往后山跑,说还有个东西让他见识见识。飞奔而上,到了上次来的那个石亭,天气阴寒,雾气腾腾,也没啥稀奇啊,还想看那个什么彩画?水生让他坐下,先等等别着急,他这些日子天天盯着,今早肯定有好看的。趁着还没啥动静,顺口问小伙伴这次回来还走吗?
“不走了吧。”三伢子不置可否,笑着反问,“你娶媳妇了就不出山了?”“切!”水生一扭头,“要不是家里硬逼的,我才懒得个么早娶,麻烦事,跟着雍北师傅走南闯北多美啊,也不知道师傅咋样了。”“还好,上次不跟你说过吗?”三伢子点点头,“我出来时见过,就受了点伤,没什么大事。”“我晓得。”水生顺手扔了颗石子,“这不又几个月了吗。等明年生了娃,媳妇变堂客,我还上北去,看看师傅,见见世面。你们走了后,这山上冷冷清清,没什么待头了。”
三伢子感同身受,师尊云游去后,确实萧条了很多。“狗子的,气死人!”水生想起什么,咬牙道,“连那个原先东钻西躲的窝眼杂毛都敢带人上来耀武扬威!”“嗯?”三伢子以为那厮跑了,没想到还在这边阴魂不散,也是气不打一处来,问啥时候的事?说也很久了,记不清,曼琴寨那边倒常去骚扰。三伢子暗忖是该去看看马太婆和姐姐们了。正思量间,水生大喊:“快看!”
抬眼望去,金光乍现,原来出太阳了,有团云雾间,若隐若现的真出来座山样的画景,嘿,有意思。“我没骗你吧!”水生得意道,“上次没逮着,老觉得欠你的,回来后我没事就死盯着,你在外头时出过几次,啥样天出来,我算琢磨透了。今天赶上了,没错吧,哈哈。”三伢子竖指赞不绝口。那天上的景致越来越清晰,像个椭圆型的地盘,周边环着水,密布着森林,还有几座小山,靠两头是峰顶。“这不就是我们这儿哪的山吗?像在哪见过,就是记不得了。”听小伙伴这么一说,水生转而调笑:“哪是什么山,我看像你背的那个条凳。哈哈哈。”
三伢子一震:“板凳山!”再仔细盯紧,的确似曾相识。但是哪呢?随着日光推移,天边画影逐渐淡去,没多久两座山峰闪了一下,就消逝无踪了。就在那一晃间,三伢子陡然破开了一道这几天郁闷的出口:那梵天灵气不是跟丹田元气不合吗?人体中段跟那天画有两座山峰一样,不也有两处丹田吗?天真元气占下丹田,为什么不能让梵天灵气驻中丹田呢?靠近心脏,主动也匹配啊,以上丹田领御下中丹田,三位一体,岂不妙哉?越想越来劲,拉起水生就往下跑。
后几日跟什摩罗研推中丹田驻气法门,初有不适,甚至痛楚不堪;咬牙挺过后,才渐入佳境,融为一体,九脉更是动静自如,全身心说不出的畅快。什摩罗也想把天真元气往中丹田引,可惜下丹田气海广大,动静皆宜,中丹田则宜动不宜静,要形成新气海,心脏非停跳不可。只好羡慕地看着少年把自己的“灵光乍现撼山倒”发挥得淋漓尽致,他那天气刃自己却很难使出个七八成。转眼就要过年了,伍师门邀请西番师徒到村里去,拜过简公,打起龙灯,好生热闹了一番。直到过了元宵才依依惜别而去。
开春的山间田地,细雨蒙蒙,溪水叮咚,青草红花铺满眼帘,树上芽苞呼之欲出。怕又被催亲,三伢子跟家里说有事进山,顺脚去了曼琴寨。寨子像是大了不少,栅栏也高了,还劈了田地,置了耕牛,有好几个汉子在犁田松土呢,喊牛使劲的叱骂声能传个一两里远。少年轻快地到了门口,用力一推,晃了一下,没开,里边闩着呢,大白天的怎么还扣闩呢?便打了打铁环,不一会儿,里面好像有人在探头,跑来跑去把田里的男人们都叫回来后,才拥到门口,喝问是哪个!
三伢子报上大名后,才听得噼哩噗噜拉闩声。大门一开,有叫伍师门有叫小师傅的,都乐开了花。门也敞着,不再掩上了。三伢子问咋还锁门呢?养那么多鸡鸭鹅还有小花狗也不让它们出去?一个姐姐说,还不是怪那个窝眼鬼,阴魂不散,赶走后隔三差五老偷偷摸摸来报复,害得寨子里鸡犬不宁。一路上闻讯而来的越走越多,都一块欢欢喜喜去见马太婆。
太婆听说小恩公回来了,快快挂上面帘站在门口,跟跑过来的伢子嘘寒问暖。进了大屋子里,三伢子见还有不认识的姑娘,婆婆笑言我们这十二朵鲜花不有嫁出去,喔唷,没远去,就在寨子里头,远点自立门户的嘛,山外四里八乡的姑娘们啊,有愿来的,寨门都敞开呢。看看,屋舍都那么一大片了。看这么兴隆,少年由衷高兴。
马太婆吩咐快给伢子弄点饭菜,又开玩笑伢子你也来这儿立个门户吧,那帮杂毛就不敢来欺负这姑娘寨了。说得姑娘们欢笑,伢子和汉子们都脸红耳热。少年忙问那窝眼杂毛带人在哪呆着,山里也没发现住人的地方啊,路那么远,还能老来?一个嘴快的小姐姐抢着说:“就在那湖心岛上!”武功胡上的小岛?水面那么宽,还没船,不是说里面野,多少年没人敢去了吗?“其实啊,一直有人。”太婆摇头道,“估摸着啊,是生在乱世,人家不愿外头人上去打搅,传出的吓人话吧。”那个小姐姐又接过去:“就是嘛,年前逮着个跳进来的杂毛喽啰,说那里还好几个小村子呢,他们还有人偷偷在庐吉城里做小买卖,大的还开了家小船坊,那船小得就能坐四五个人,也没几条,都是在岛上做的,晚间才用,外面当然不晓得啰。”
另一个大点的姑娘也说:“那个死窝眼去年八节前几日晚头趁月光好,打寨子主意的时候发现了那岛上的船,不但抢了船,上了岛。听说还搅了人家中秋一桩喜事,这个天杀的!这倒好,成了邻居,更好祸害寨子了。”“也是个好事哩。”一个成了家的堂客拍拍身边的汉子道,“不那个样子,武功山东字辈师傅还能‘嫁’过来,我们姐妹们天天团圆呐?”一时满屋子嘻嘻哈哈乐起来,连着端过来的饭菜,一起坐下痛痛快快边吃边聊。
在饭桌上,三伢子给马太婆、曼琴郡主和姑娘堂客师傅们说道在外闯荡的事,满桌啧啧称奇;听到笙箫的处境,又都暗自垂泪,饭也吃不下。婆婆叹息哽咽:“想我那时吧,苦是苦点,好歹明媒正娶,吹吹打打,该有的场面派头,也还没落下。那妮子好歹也是金枝玉叶,前世造了什么孽,要遭这份罪哟。”“明媒正娶也不去!”郡主又勾起不堪往事,气泪交加。三伢子忙岔开讲点别的有趣的,才见缓和下来。
用完餐尚未过巳时,少年登上一座瞭望木塔,见武功湖宽阔清幽、波光粼粼,岸边垂柳随风摇曳,让那远处小岛在春日暖阳中也似卧蚕,在烟云中蠕动。那山峰,哦,对山峰,云彩画,真像极了。嘿,原来在这儿!三伢子一跃而下,跟太婆郡主她们说要去岛上,找窝眼杂毛算账。寨民们倒是乐意,就是没船啊。要不先做一条,哪怕绑个筏子也行啊。小师傅说不用了,有条柳树杈就可以。
有汉子要去取斧子,仍说不用,直接出门去,到一棵大柳树下,手一挥,一根小腿粗的分杈哗哗哗应势落入湖面,细枝嫩叶一铺开像个大团箕。三伢子往上一跳,稍一蹬,那柳杈子竟像条大鲤鱼,载着少年飕飕望小岛游去。岸边无人不瞪大眼睛,哪曾见过这等功夫,出去转一圈确实有赚头啊。其实能这般如鱼得水,也借了不少梵天灵气的动力,功夫纯熟了,不要说树杈,就是片叶子,趟水过河,也不在话下。
不多长时间就靠岸了。岛上树木葱郁,鸟语花香,还真是个好地方。地面不好走,少年跳上树,像猴一样往里钻。本想往上到一个山峰向下望望哪有村子,没荡多久就发现了一处人烟,倒不多,也就十几二十户,爬下去寻人问问。见有人在陇上拾掇菜园子,三伢子紧几步上去问候。那个大婶正弯腰劈开豆角缠枝,扭头警惕地斜觑着这后生,大约觉得不像那些个坏人,握着镰刀直起身,问他从哪里来干嘛来了?听说是武功林的,来找歹徒麻烦,才起了点笑意,又关心怎么来的,船都让那帮天杀的抢走了。
三伢子紧问那帮人在哪?“哪个晓得?”大婶气得发抖,“这边六个村,那伙冇日头埋的,到哪个吃哪个,好吃好喝还要服侍,供祖宗样,差一些就死打死骂,这段日子也不晓得死哪去糟践人了!”武功林师傅皱眉问其他村子怎么走?大婶用镰刀指着说顺路走就行,几个村都通着,有路的地方就有人家。想想又说那个第七家人多,先到那儿看看。不是只有六个村吗?大婶笑言他们姓第七,来得早,指了另外一条道让他从那儿去。
“第七?”三伢子心一惊,走几步回头又问这几年有新上岛来的吗?大婶扬扬头,这个村没有,那几个有来结亲的好像,有几家,都是偷偷上来的。反问武功山师傅那么多,就来一个,吃得消么?那伙天杀的都是狠角色,后生小心活套些,打不赢就赶快回来躲躲。三伢子谢过大婶,直奔那第七家而去,路上扎了不少刺也没在意。
跑了半刻钟,见有个溪口围着一堆人,不时传来哈哈大笑。少年小时候也是喜欢下水摸鱼的,尤其春天发水了,鱼儿又多又肥,小伙伴们用戽斗淘水抓鱼,好不快活。怕见着生人影响人家兴致,三伢子悄摸过去,上了一株小点的樟树,趴在上面往下看。观察了一会儿,却不禁怒从中来。原来是这帮无赖,弄几把椅子坐在岸上钓鱼,看来也不用鱼饵,让几个村民在溪口池子里去抓,逮着了往鱼钩上放,小了慢了一竿子就抽过去,捕鱼的也不敢吭声。这初春时节,溪水还凉着呢,哪能泡荏长时间在里头!少年气得双指一扫,七八根钓竿齐刷刷断落,椅子也倒了四五把。“你嘎!命要!”谁这么大胆!敢做手脚!窝眼杂毛气得跳起来,就要暴打目瞪口呆的村民。
少年一蹬,轻飘落下,有人发现是上次那小子,抡起椅子就要砸。少年全身一旋,飞出几脚,啊哇哇五六个全扑水里去了,呛得不知东西南北,村民们纷纷跳上岸来。三伢子呵斥窝眼杂毛,那胡子十分嚣张:“你嘎!老几?!”少年双掌一震,十指一弹,胡子五内顿如千万只蚂蚁噬咬,疼得跪下求饶。一会儿自己好了,眼珠子又圆瞪起来,提气要战,猛觉不对,一口大气都提不上来,才知道遇到硬茬了,呆立不动。少年哂道:“你的内三脉已断,武功尽废,就剩不多点死力气,带上你的喽啰,滚出岛去!”那些跟班见他废了,比兔子溜得还快,叫上村里同伙,抢船离岛。胡子哇哇哭叫撵上船,在湖中好几次被踹下去,等到山岸,早像落汤鸡一般,又被那头汉子姑娘们一阵追打,好个狼狈不堪。
村民们相拥而来,千恩万谢少年除了这帮祸害。三伢子一打听,果真是几百年前的本家,大伙更是高兴,非邀他去祠堂认宗不可。小本家请他们得空去樟台找简公,自己还有点别的事,耽误不得。顺口问这几年有没有新上岛的人家?村民有知道的说南头那两个新村有几家,我们这四个老村没来过。问清去路后,抱拳道谢,捷足上道,没两下就不见影了。
又见一村,外围绕了一圈,来来往往人不少,没看到熟悉的,抱着一丝希翼往下个村去,脚步明显慢了下来。深吸几口气,轻雾入鼻,十分清凉,脑壳也清醒了些。终于见到一片屋子,和大多木顶不同,有家还有瓦顶,圈着一个小院子,跟樟台野地外来户有点像。蹑手蹑足过去,往里一探,差点喊出来,那不就是汐儿吗?隔着栅栏,背上背个娃娃,像是在摘丝瓜。旁边一点有个年轻人,在弯腰锄着什么。
少年有点呆住了,好一会儿才愰过神来,见汐儿越来越近,屏住呼吸,不敢动弹。汐儿眨眨眼,又揉了揉,像是从缝隙间瞟到什么,背篓里的小小娃咿呀呓语。“哦哦,饿了哦,找娘亲去啰。”汐儿扭头哄哄。三伢子脑袋嗡嗡响,趁着汐儿一转工夫,不敢耽搁,单脚一挑,发觉腿有点发软,使劲一跃而去。就在这瞬间,秦汐像是发觉什么,意外惊叫:“三伢子!”转身追出木门槛,娃娃被颠得哇哇哭。锄地的人直起身看看,仍低头松土。阿翁听声从屋里出来,带点不耐烦道:“汐儿,别闹了!”秦汐深望着与往日无别的青山绿水,似笑非笑地回一句:“阿翁,我闹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