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木匠和一纸休书
作品名称:歪脖柳下 作者:禾下土 发布时间:2020-03-02 23:42:19 字数:3135
从荷花家回家的路上,我想了很多。人,一落地,肩上就担了责任,不管你愿不愿意。“铁肩担道义”,那是英雄豪杰做的事儿;上养老下养小,则是普通人推脱不了的。我逍遥自在的日子,应该过去了。做为背生子的我,虽然有母亲、哥哥的呵护疼爱,没有父亲这棵大树,单靠比我大两岁的哥哥,不可能跟别的孩子一样幸福快乐。
我在炕上像烙饼似的整整想了一宿,最后决定学木匠。第二天把想法告诉了母亲和大哥,大家商量了一下,就同意了。
翻过年,跟王瑞银学徒。王瑞银的手艺十里八乡闻名,是个不会说话只知干活的人。收我做徒弟,也是看在我爹的面子上。爹活着的时候,帮过王瑞银多次。王木匠一直想报答,却没有机会。当孤儿寡母生活艰难时,王木匠主动提出带我为徒,当时我不愿意,就作罢了。现在我们主动提出,王木匠一口答应。俗话说,“徒弟徒弟,三年奴隶”。师父第一月就给我钱,我知道这是照顾我家,我不要,师父说,不要就不用来了。
师父名声在外,一般不外出揽活,基本都是来料加工,或者东家给个要求即可。师父的后院很宽敞,各种木材分门别类码放着。工棚使用海草搭的屋顶,据说这还是他爷爷那时候建的。
我自以为学个木匠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师父让我锯木头,我不安心,老是盯着师父手中的活儿;师父让我刨刨菜板的面儿,我三下五除二,就去看师父做成的家具……
师父也不多说话,就把一些活儿交给我做,经常返工,废料越来越多。师父就把这些废料集中堆在一起,既不当柴烧,也不做他用。整天摆在那里,弄得我一瞅见,心里就堵得慌。
一天夜里,我偷偷把那堆废料点着了,从屋里跳出来大喊“救火”,师父屋里却没有一点儿动静。我灭了火,望着师父静静的屋子愣神,仿佛看到了师父恨铁不成钢的脸,也好像看到了不曾见面的父亲在摇头叹气。我使劲掐着自己的大腿,心里直骂自己混蛋。
自从那把火烧完之后,我就潜下心来,一步一步扎扎实实跟师父学习,先是拉锯,锉锯,磨刨刀,然后是推刨子,凿榫眼,再是打线,开料,抡斧,捉锛,师父脸上渐渐有了笑容。
磐石庄一财主要娶儿媳妇,说是重金请师父带着徒弟到他家里打家具。师父说:“去就去吧,也让你见见世面,不能老是窝在家里,小湾养不成大鱼。”
他千叮咛万嘱咐,在人家眼皮底下干活,稍有闪失,人家就会挑剔。我卯足了劲,从头到尾,师父愣是没找出一点儿毛病。快完工了,那财主和老婆提溜着水烟袋,围着家具转了三圈,横挑鼻子竖挑眼。师父皱着眉头,“嗯嗯”地应着。财主一看师父木讷不出声,说:“实在忍受不了你们师徒二人了,不用你们干了。”
算账的时候,算来算去,师徒俩还得赔给财主一块钱。财主婆吐一口烟圈:“就算了,南庄北疃的,我们就不出去说了,保住你们的名声吧。”
师父打掉牙往肚子里吞,一脸阴云,见我笑嘻嘻的,说我没心没肺。
回家后没多少日子,有人敲门。敲门声弱弱的,不仔细听还以为是驴放屁打在门上。开门一看,是磐石庄那位财主,我一扭头,哼了一声。师父说,来客了,怎么连句话都没有?
财主走到师父跟前,点头哈腰,满脸堆笑:“王师傅,我这里赔罪了。”
“免礼免礼,这从何说起啊?”
“唉,我这是关公面前耍大刀,找不自在啊。王师傅,你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在下吧。”
他说,儿子娶了媳妇后,白天很正常,可到了晚上,老是有“吱咯吱咯”的声音,睡不好觉,夫妻生活受到很大影响,儿媳妇天天做梦有人要杀她。家人以为闹鬼了,就请了李家庄的神汉做法,也无济于事。后来去庙里找了个法力高超的法师来驱邪,法师一看,说没鬼,应该是被人做了手脚了。就问是不是做出对不起别人的事,有的话,就别藏着掖着了。
师父一听,瞄了我一眼,嘴角挂着笑意,点点头:“这点小事情,就不用我了,我徒弟去就行了。”
我从床底下找出一截桃木,跟着管家去了。到了之后,我把新房里的一把杌子放到,双手举着那截桃木念叨了几声,然后把桃木往杌子一条腿底端用锤子用力钉进去:“好了,这是辟邪的桃木,从今天开始没事啦。”
后来师父问我:“你是咋弄的?”
当时,我一看财主耍赖,硬碰硬肯定是不行了,就在杌子一条腿里抠了个洞,放了两只“卡虫”(就是柞木虫),用小木块封好。这家伙生命力强,咬木头劲头十足。白天听不到什么声音,夜深人静的时候,可就闹心了。桃木钉进去,虫子也就死了,自然就没声音了。
多年以后,听到毛主席一段话是那个什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就觉得太有道理了。好生生的,谁愿意惹事?与人相处,以和为贵。对于那些没皮没脸的,你就不能把他当人看。
师父掂着手里的工钱,点着头:“永足啊,看来你小子行啊。”
“师父,这好像叫做不战而屈人之兵。”我有些得意,正好水莲过来,我憋不住显摆一下。
“爹啊,听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你可得注意了。”水莲把水壶放在桌子上,向我哼了一声。
“哈哈,我不怕。我有个好闺女就行了。”师父仰口一杯茶。后来,我总是想,师父从那个时候,就在算计着让我当他的女婿了。唉,姜还是老的辣啊。
把那个财主整治了一番,师父看着我眉眼都喜,时不时夸奖我一句。看到水莲跟我挺黏糊,也从不打扰。有一次,酒喝得有点儿大,就说出了水莲跟我的事儿,老婆白秋霜立马就把筷子摔了:“门儿都没有,我闺女跟个破木匠……”
话刚出口,忽然觉得不对劲,赶忙改口:“跟那个猴子似的背生子?”
师父突然把脸拉得特别长,抖着嘴唇:“你……破木匠,这么说我也是破的?原来这么多年,你根本就没瞧得起我啊。人家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我不信。你不尊敬我也就算了,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永足,你连同情心都没有?今天你就滚,去找你那个死鬼去。”
我们从来没见师父发过火,一时不知怎么办,秋菊更是躲到炕里边不敢出声。师娘怔在那里没有了刚才的威风,一块葱花粘在嘴角。
师父脸色发青,眼眶里泪水打着转儿,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当初爹娘死活不同意,说这女人有三不足,一是没爹没娘来路不明,二是戏子在咱百姓家养不起,三是这个女人克夫。我还是坚持娶了,跟父母分家,好几年跟爹妈不上门。后来爹妈死了,都不让我这个儿子去上坟,我都忍了。你只会唱戏不会做饭不会洗衣服,连哄孩子的活儿都是我做的。这不就是自己喜欢吗?这么多年,我当祖宗一样供着你敬着你让着你,可我100升也没换出你一斗……”
师父下了炕,跪在爹妈的灵前,梆梆梆,三个响头:“爹,妈,我错了,你们当初说,这个女人从骨子里就不是个好人,我不信哪,没想到,她真的就是那狐狸精……今天,我休了她!”
一个“休”字出口,师娘瘫坐在炕上。回想这么多年,如果不是眼前这个木匠,还能活在这个世上吗?当初自己的确是不得已才跟了他,这些年的确老是在回忆着当初在戏台上的风光,老是埋怨丈夫不懂风情……可有几个女人能像自己一样这样自在呢?现在,自己将被扫地出门,到哪儿去呢?还有活路吗?
三恩和水莲一听爹要休了妈,赶紧拉着妹妹,跪在爹的面前一边给妈使眼色,一边央求:“爹,别休了我妈,她一定会改好的。”我也赶紧跪在师父面前:“师父,千万别这样。”
师娘跪在地上哇哇大哭:“当家的,我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你千万别赶我走啊。”
师父一看这架势,还真没了辄,酒劲也差不多过去了。唉,这么多年了,没有感情,也有了亲情了。孩子没了娘,就像没了根的野草。过了会儿说:“你留下来可以,你得写个保证书。”
“好,写什么都行,别写休书就行。”师娘脸色真的像秋天的霜,白冷冷的。
师父找出纸和笔写道:“白氏秋霜犯了以下任何一条,必休。第一条,必须对永足好;二,真心实意过日子……”
“第三条,多干活。”还没等师父说,师娘抢先加了一条。
三恩倒是不大在乎这些,水莲在一旁既好笑又难过,哪有这样的爹妈,还写上保证书了。也怪妈自己,看看周围的邻居大娘婶子,哪个像她啊?保证书写好后,师父放到爹妈的灵位之后,有点像戏里演的皇帝遗诏藏到正大光明匾后面一样。师娘长叹一声,脸色苍白。
这个师娘是师父在路上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