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唐三碗
作品名称:歪脖柳下 作者:禾下土 发布时间:2020-03-01 22:20:28 字数:3593
一个人的命运或许是早就注定的,譬如,“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小姐的心思丫鬟的命”;可是有些人的命运,则是偶然事件造成的,譬如,“瞎猫碰上死耗子”“躺着也中枪”。我的命运到底好不好,很难说。还是那句话,人只有到离开这个世界之后,才能说命运的好坏。多少人,晚来得福?多少人晚景凄惨?拿破仑威震欧洲大陆,最后还不是窝窝囊囊死在了荒凉的小岛?
初秋的天气不算冷,倒觉得凉爽。秋蝉还在唱着歌,似乎整个夏天都没唱够似的。几只鸟儿在草地上自在地踱着脚步,寻寻觅觅的样子很可爱。一只大鸟叼住了一只虫子,两只小鸟叽叽喳喳跟在大鸟身旁,大鸟没有把虫子吞下,而是继续跑。过了一会儿,一只小鸟追逐一只小蝴蝶去了。大鸟就把嘴里的虫子送给了另一只小鸟,自己迅速朝另一丛树跑去。我实在喜欢我们这里,虽然没有高高的山冈,也没有翻滚的海浪,但小河淙淙,绿树丛丛,炊烟袅袅,翠鸟啾啾……多么惬意!
我看见荷花叹了口气,又笑了笑,似乎擦了擦眼泪。荷花是不是在想着,自己将来嫁过去的村子是不是也这样?嫁过去的人家会怎样?嫁给的那个人是像姜永足,还是像王三恩?还是……
荷花发了一会儿愣,又低头洗衣服,我便飞快往她家跑去。
庆林躺在炕上,瞪着眼珠子看屋外大树上的家雀。这小子又在琢磨打家雀的的事了。庆林不论是掏鸟窝,还是弹弓打鸟,甚至用网网鸟,就像我摸鱼、钓鱼一样是村里独一无二的。在一块儿的时候,我负责抓鱼,庆林负责打鸟,然后在野地里烧鱼烤鸟。庆林最拿手的就是用荷花叶子把拔了毛的鸟儿包上,再用黄泥裹起来,放到火里烤。熟了,一打开,那个香啊。
我把兔子在庆林眼前一晃:“庆林,怎么做着吃?”
庆林眼睛都放光了。自从胳膊断了之后,他好久没吃到肉了。他爹出海不在家,母亲治病落下一大堆饥荒。姐弟俩在家不敢乱花钱,留下钱好找大夫买药。
“炖着吃。”庆林嘴角都流口水了。
等荷花赶到家的时候,我把兔子皮都剥一大半了:“姐,准备一下,炖兔子肉吃。”
“祥弟,哪来的?你怎么不拿回家?”荷花伸手擦了擦我额头的汗水。
“给庆林吃,让他早早恢复。”荷花身上一股香气扑鼻而来,我忽然一阵眩晕,咬了咬舌头才止住了。我把兔子皮从兔子的一只蹄子上撸下来,三下五除二收拾了内脏,咔吧咔吧几声把兔子剁成小块。
荷花把葱姜蒜切好了,炝锅,放进兔肉,盖上锅盖,锅底下闪烁着红红的火苗,把荷花的俊脸映照得越发好看,我竟然好大一会儿呆在那里没动。荷花一抬头,遇见了我傻愣愣的眼光,挥动烧火棍:“祥弟,干么?”
我一下子觉得脸发烧,赶紧跑到炕间找庆林去了。哥俩天南海北聊了半天,庆林鼻子一抽搭:“祥哥,兔肉熟了。”
可不是嘛,我也好些日子没吃到兔子肉了,嘴角忍不住流出了口水。庆林扑哧笑了:“祥哥看你那个馋样,可丢死人了。”
我赶忙擦干净,捂住庆林的嘴:“小声,别让姐听见。”
荷花端来一小碗给炕上的庆林,又找了个大碗盛了满满的,说:“祥弟,拿回家,给大娘和大哥大姐吃。”
“姐,不用了,这是给庆林补身子的。”
“还叫我姐不?”
“叫啊。”
“那就听我的,快,趁热回家。”荷花又找了个大碗,扣在肉上,用块包袱包上,系好。
我知道拗不过荷花,只好遵命。一路想着刚才荷花假装生气的样子,唉,荷花姐生气的样子特别好看。一走神,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趔趄,眼看那碗就要从手中飞出,突然一个黑影飞过来,一只大手抓住了我,一只大手接住了大碗。我一看,啊呀,三碗哪,多亏了你了。
这三碗,姓唐,原名唐三万。那年他爹在打麻将,就在他抓了个“三万”弄了个“杠上开花”时,家里人来报告,生了个儿子,于是就起名叫“三万”。后来,长大了,能一口气吃下三大海碗地瓜丝,就捞下个“三碗”的外号。
这唐三碗在村子里是个有故事的人,祖孙三代都是村里人饭后的话题。他爹爹并不是他爹,他的爷爷才是他的爹爹。他的奶奶一气之下跟老头分居,说死后绝不同葬。老太太一辈子没跟他男人再说一句话,用她的话说,他是畜生,我不跟畜生说话。
其实,最苦的是三碗。出生的传闻,一直是村里人的话题。从小就是一个没人管也不听管的人,自由散漫,爱干么就干么。头年,三碗身强体壮,挑了五百斤,惊得在场的人瞪大了眼睛。哪知道走了没几里,三碗肚子饿了,身上就乏力了。三碗干脆就将海蜇扔了一些,就这样,走一段,扔一些,赶到家的时候,筐底就剩下两块海蜇了,回家还吃了四碗饭,气得他爹破口大骂:“我X你妈,你真不是人X的。”
三碗一把揪起八十斤都不够的爹,举在半空:“你再嚷嚷,把你扔到南海喂海蜇。”
吓得他爹急忙哭着喊:“我的祖宗啊,饶了我吧,再也不管你了。”
三碗比我大一岁,可总像个跟屁虫似的,我说啥就是啥,不叫我弟弟,一口一个祥哥。我见不得有人欺负三碗,觉得他的出生不是他的错,为什么不能给他一些尊重呢?就像墙缝里的种子,它愿意在那样贫瘠的地方吗?有谁不怀好意提起三碗的身世,我都会赶忙用话岔开,让三碗避免了不少的尴尬。三碗喜欢往我家里跑,家里找不到,就往我干活的地方。
妈也时不时拿家里的饭食填一填三碗那永远也填不饱的肚子。三碗的衣服破了,妈看见了都给缝缝补补。好几次,三碗都想叫妈干娘,妈都以辈分不对推辞了。论辈分,三碗叫妈大嫂,虽然不是同姓同宗,可村里人就是这么讲究的。妈说,人哪,最重要的是交心,心在一起,名分都是次要的。后来,三碗就与我的命运扭结在一起了。
今天没事儿,来找我,可巧就救了我一把。三碗闻到香味,揭开碗一看,伸手就要去拿:“哎呀妈呀,兔肉,可馋死个人了。”
“那是给我妈吃的。”要是让这小子伸了手,那这一碗还不够他塞牙缝的。
三碗一听,赶忙递给我:“祥哥,原来是给干娘的,那我可不吃。”
“别瞎叫,我妈还没答应呢。”从三碗手里夺过碗,赶紧往家里走。
“不答应我也叫,在心里叫。”三碗咧着大嘴嘻嘻笑着,跟在我旁边,不时瞅着那只碗。
回到家,妈正在馇白菜,见我端来了一碗兔肉,又看见三碗来了,咣叽,就全扣进锅里了:“三碗,今儿就在这儿吃吧。”
“好,干……啊,大嫂。”三碗兴奋地抱起我,“祥哥,这下我也能有兔肉吃了。”
我很羡慕那些有特殊本领的人,“一招鲜吃遍天”。我甚至羡慕希特勒,他就仗着一张充满煽动力的嘴,把个世界搅得天翻地覆。眼下那些选秀节目出现的能人怪才,常常一夜之间就从地狱到了天堂。山东那个木讷的“大衣哥”朱之文,让人羡慕得心里火辣辣的。
我长得小,体重从来没超过100斤。我却很自豪,秤砣虽小压千斤,麻雀虽小肝胆俱全,吃的少穿的少干活不少。我的外号就是“家雀儿”,我很受用这个外号,人没有外号不发家,《水浒传》里的英雄个个都有外号,个个了得。村里人嘲笑我“一斤鸭子十六两嘴”,我都一笑了之。
我觉得吧,一个人哪,活在世上不容易,最不应该做的一件事就是生气上火。生气不如攒钱好,你有生气的工夫,你到山上捡一篓子大粪还能多打些粮食。评书上常有一句话:“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说的就是生气上火,容易做出冲动的事情。后来有句话“冲动是魔鬼”,就很有警醒作用。我想,我之所以能顺顺利利活到100岁,或许是因为我有一个平和的心态。
天气渐渐冷下来,妈让我挖白菜窖子,我人小力道不足,挖起来很是费力,出了一身的汗。身后一声嗤笑:“像个娘们绣花似的,我就不明白,你的饭都吃到驴肚子里去了?”
一听就是三碗,回头一看,三碗站在那里一脸的坏笑。我正愁得没办法:“你能一口气挖出来,我给你三碗地瓜汤加一个粑粑。”
三碗“哼”了一声,抓过我的铁锨,说了声“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就见一阵沙土飞扬,没用两袋烟的工夫,半米深十米长的白菜窖子就完成了。三碗站在白菜窖子旁边,拄着铁锨,晃悠着身子:“祥哥,三碗地瓜汤,一个粑粑。”
“说话算数,擎好吧你,走,回家。”回家肯定遭母亲一顿收拾,可心里高兴。我这叫一举两得,三碗有饭吃了,我也省了力气,各取所需嘛。刚要走,三碗拉住我,压低声音:“祥哥,你的心上人来了。”
我抬头见荷花从村西头拐着一个柳条篓子像个仙女般走过来。到了近前,荷花拢了一下头发,微微一笑,两只眼睛立马就变成了两个月牙儿,俩酒窝就像两只漩涡,把我的心都吞没了:“你俩在干么?”
“在挖白菜窖子呢,姐,你去干么了?”我赶紧跑上前,伸手想接过篓子,“我帮你。”
“不用了,我去我小姨家了。东西不多,我要回家了。”荷花一说话,嘴里喷出来的都是香气。
“荷花,白菜窖子是我挖的,祥哥该我三碗地瓜汤一个粑粑。”三碗有些急不可耐了。
荷花瞅了我一眼:“祥弟这身板不是干庄稼活的,应该学个手艺才好,比如学个木匠。”又说,“正好我今晚做地瓜汤,你俩到我家吃吧。看,我小姨给了我几条扒皮狼鱼。”
三碗一听,口水就止不住了。我还想推辞,荷花又是一句“还想不想叫我姐了”就把我挡回去了。
这里要注意,我们这里的地瓜汤,其实不是汤,是用地瓜面做成的面条。也不是煮面条,是在高粱杆做的锅篦子上蒸。地瓜汤最好的卤子就是用扒皮狼鱼做的。我喜欢第二天早晨的地瓜汤,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后来知道了一个“发酵”的词儿,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