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作品名称:云梦回忆 —— 回不去的知青时代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0-03-02 17:38:29 字数:4700
这天岑玉来回到家已有些晚了,母亲已准备就寝。
“给你炒个蛋炒饭吧?”母亲像以往一样,见到久别的儿子回家很是高兴,也像以前一样忙着要给他弄吃的。
“不用了,我吃过东西了。”他道。
“你吃过了?”母亲不信似地道,又显得很伤心似地责怪地道,“你……”又欲言而止,默默看着他。
“妈,你怎么啦?”他也不安起来,解释道,“我是与小卫在外面吃了一点东西。你如果认为不好,我就……”
“不,”母亲摇头道,“是妈没有想清楚,你已长大了,像鸟一样,长大了总要飞开的。”
“妈,”他发现母亲头上多了一绺白发,觉得母亲比上一次回家老了许多。
“你在农场里好吗?”母亲终于开口问起他心中最怕的问题。
“还好。”他有点心酸地道。
“你不在原来的连队了吗?”母亲一边问,一边解释道,“前两天孟立军来过。”
“他没有说什么吗?”他怕母亲已知道自己被贬谪的事了。
“说是没说什么,”母亲满怀疑问地道,“他不是一直与你一个连队的吗?”
他明白了,孟立军只是来看了看他是否已回来。不过,虽然没说什么,还是让母亲生了疑。到此时他不得不说一点实话:“我是临时去了另一个连队,可能很快就可回去的。”
“你在新的连队还好吗?”母亲盯着他眼睛问。
他看着母亲,心中冒出了两句诗:忽见高堂添白发,我有伤心说不得。
母亲又追问了一句:“让你临时去做什么?”
他吃不准怎么说好,默然无语。
母亲爱怜地看了他一会道:“你以后再告诉我吧。”
“嗯。”他感激母亲的理解。他感到母亲到了真的处理问题时,总是这么大度、包容、善解人意。他也想到了此前与卫燕南的见面情景。
卫燕南是接到他电话后,到长途车站来接他的。由于人不多,他一出车站,就相互看到了对方。他们迅速走到了一起,互相默视着。她打量着他比上一次分手时更瘦了的脸,欲言不言。
“走,”他也克制地道,“找个地方坐一下。”
“嗯,”她点了一下头,轻声地道,“你瘦了,吃了不少苦吧?”
“没有,真的没有。”他觉得自己真的没吃什么苦,除了无人理睬自己,就是参加正常的劳动和吃饭睡觉,至于集体学习,在一段时间里也没人叫他,可自己一直在自学的。
“你骗我。”她不信地道,“你是到知青战斗连的。”她强调着“战斗”了两字。
“没有骗你,”他解释道,“还没去的时候,我也这样想。去了之后,才知道并没有像传说中的那么可怕——好像个个都是‘左’得要死的,动不动就要把人整死似的。”
“你是被整得什么也不敢说了吗?”她担心地道。
“你想象力也太丰富了。”他忍不住地取笑起来,又道,“不要说傻话了,其实与我们老的连队也差不多。要说不一样的地方,除了你本来也知道的——几乎是青一色的知青外,纪律、风气都比老连队好,出工、收工都是很按时的,也没有什么人偷懒的。”
“他们真的没有狠狠斗争你吗?”她还是不相信地问。
他苦笑了笑,又很理解地道:“放在以前也许有可能,早就听说过,有人被打得无路可走,结果投水自尽了。但极左的思潮,在全国都在退潮了啊!真的,只是没有人敢理我。这也好理解,人家还不了解我。不过,在一起劳动中,许多人不再用鄙夷的目光看我,还有人会指点我了。”
“都是真的吗?”她终于有点相信起来。
“真的,”他很温柔地道,“我开始也有点害怕,现在看来,有的恐惧,也只是幻象,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
“也许吧?”她点了一下头道。
他这时也想到了农场今年又“上调”了一批人,告诉卫燕南道:“这次孟立军、郑源他们也上调回来了。”
“真的?”卫燕南眼晴亮了亮,但马上就暗淡了下来,又沉默了一下后问道:“你还有一个同学上来了吗?”
他在内心里感激她的一种体惊,淡淡一笑道:“你是问殷瑛吗?她的想法很怪。”
“怎么怪法?”她有点好奇地问。
“她说她还不想上调,这很少吧?”他继续淡淡笑着。
“听起来有些怪,但她总有她自己的道理和想法。”她很善解人意地道。
“想不到你会很理解人。”他道,“我告你,她是怎么想的?她说让她像孟立军一样上调到建工局当泥瓦匠,她干不了。而像郑源一样去名额极少的仪表局,由于家庭出身问题不大可能,因此还不如留在农场。”
“听来她也好可怜啊!”卫燕南同情地道。
“春节里你与她谈谈。”他淡淡笑道。
“嗯。”卫燕南点了一下头。
不久,他们走进附近的一所名为紫藤园的公园,里面有一棵号称有数百年树龄的紫藤。以前开花时,他们也一起来过,当时走进公园一眼望去,只见一片淡淡的紫色,仿佛瀑布一般,从空中垂下来。而今冬日的公园,一片萧条,除了门口处有数人(其中包括一名售票员、一名门卫和一名扫地阿姨),公园里面除了他俩外几乎再无他人。他们走在静悄悄的白墙衬托下的朱栏长廊中,只有盘根错节的古藤,才使人想起它开花时节的繁华。当走入也是悄无一人的水榭时,他们站停下来,又对视了一下,卫燕南紧紧勾住他脖子,簌簌地落泪起来。
“我真的没有什么?”他为她拭去着泪道,“春节里,大老汤来时,你可以问他。也可以什么时候去看看。”
“我是想去看看,”卫燕南道,“我有时做梦也做到回到了农场。”
“你也把它当第二个故乡了?”他看着她哂笑地道。
“是第二个故乡么。”卫燕南争辩道。
“是的,是的。”他很像是敷衍着道。身处逆境的他此时比一般人有着更强烈的愿望,希望快点离开让他非常不快的农场,因此无法理解卫燕南把农场当作第二故乡的这种感觉,甚至觉得她变傻了。而这之前,他曾经简直是把她视作为生活上、特别是待人接物上的老师。一个从与完全他不同的生活环境长大的女孩,向他完全地敞开心扉时,也打开了他新的眼界,仿佛让他看到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他甚至常常感到在她面前,他只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乡巴老”。
“你以为我是傻的吗?”卫燕南道,“你是在应付我。”
他陪笑地道:“我现在还不把当它第二故乡。”
“这好理解。”卫燕南道,“我说你在那里受苦了,可你还不承认!”
“不是我不承认,”他无奈地道,“我真的快要说不清了。你说受苦,也是受苦的,不被人理解,反被人误解、冤曲,你说是苦还是不苦?要说不苦,也不苦,与大家一样劳动,算不得什么苦的,又没有人打我骂我的。”
“我相信你说的这一切。”卫燕南道,“但你看得到什么希望?”
他深深地看着卫燕南,渐渐蹙拢起眼,他也感到过希望十分渺茫啊!他有点勉强地道:“人的生活,应该有憧憬和希望……但我也有希望啊!大老汤也说过,等有机会送我去上大学。”
“他要是还在场长位置上就好了。”卫燕南感慨地道,“或者你还在九连,也还好说。可你人已去了别的连队,就怕他爱莫能助啊。”
他点头道:“你怕鞭长莫及,我完全理解。但不变化了吗?从小就听到,母亲总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完全会变化的。”
“我说不过你,吃苦还是你吃。”卫燕南更不满地道。
他又陪笑道:“我不会放弃希望,放松学习,不作奋斗。”
“嗯。”卫燕南点点头,温柔地笑了,仿佛从他身上又看到了生命应有的光辉。
“我给你背一首毛主席的词,”他不等卫燕南说什么就背了起来,“《採桑子•重阳》:‘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你知道毛主席在什么情况下,写了这首《採桑子•重阳》的吗?”
“你说呀!”见他不说下去,卫燕南催促他起来。
“是在毛主席被误会离开了他创建起来红四军领导岗位,被送到上杭的一个地方休养。没有人敢去看望他、接近他。可他虽蒙受耻辱,却边养病边搞些社会调查。就在这个时候写下这词作的。”他又道,“给人一种海阔天空,气度恢宏的感觉啊!”
“你,”卫燕南淡淡一笑道,“你野心不小。”
“我有什么野心?”他分辩道,“我只是欣赏诗中的豪迈乐观的精神,这种在逆境中的超拔豪迈,实在令人鼓舞。”
“与你开玩笑的。”卫燕南道,“不过,你不是当官的料。”
“嗯哼。”他显然不肯认同,但又感到很无奈。
“告诉你,我给你做了一双棉鞋。”卫燕南好像不好意思地道。
“你会做鞋了?”他也感到惊讶地问道。
“不知是不是跟脚?”卫燕南微笑着,担心地道。
他忙道:“不要紧,只要穿得进就可以。”
“你要不要今天就跟我回去试一试(穿鞋)?”卫燕南道。
“好哇。”不过,他又觉得应先回家看父母,因此,又显出一副欲言而止的样子。
“喔,你明天来我家再试吧!”卫燕南道。
他温情脉脉地看着她,她也回看着他,在回看的明眸里,散发着美丽迷人的光茫。他忍不住地吻了她,他们紧紧地揉抱在一起。
“要有人来了。”她不无担心地道。
“我们是谈朋友,怕什么?”他说是这么说,但激情消褪了,松开了手。
“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卫燕南道,“你快点上来,我们就结婚吧!我有一个同学,好像给说起过她,叫孙丽君的,春节里就要结婚了。你去不去参加她的婚礼?”
“去就去。不过,”他犹豫起来,又问道,“你们同学去的多吗?”
“不是最清楚,我与李薇薇肯定是要去的。”她道。
“李薇薇,她也带男朋友吗?”他问。
“她还没有男朋友,带什么男朋友?”她反问他。
“那我也不要去了。”他道,“我还要陪大老汤跑人家。”
“孙丽君倒很想认识你。”卫燕南道,“不过,这天她是很忙的。”
“关门了!关门了!”这时公园门口有人喊着。
他们相互看看,迅速吻了一下,拎起地上的旅行袋,匆匆向门口赶去。
他们走出公园门口时,那位扫地阿姨对着他俩仿佛诡异地笑了笑。
“她好像与殷瑛长得很相像。”走出了一段路后,他对卫燕南悄悄道。
“谁?”卫燕南问。
“那个守在门口的扫地阿姨啊!”他道,“她还对我们笑了笑。不知为什么要对我们笑?”
“你神经过敏了吗?”卫燕南道,“我怎么没有看到?”
“你没有看到也有可能。”他笑道,“这时你只管了自己说话。”
“你猜想她为什么要笑?”卫燕南道,“她要不真是你同学殷瑛的母亲,认识你的,问问殷瑛吧!”
“怎么问?”他摇头道,“不好问啊,如果真是她被罚在这里劳动的母亲,哪怎么办?”
“嗯,那就不要问了。”卫燕南道。
他想了一下又道:“其实,根本不存在问不问的问题,春节里多数要去殷瑛家的。”
“我也要去。”卫燕南道。
他点了点头。
这时,西垂的落日,像一个巨大的红色火球,慢慢沉入一抹绚丽的云霞中去。
他看着辉煌的落日,站停下来,双眼里都噙满了泪水。
“你怎么啦?”卫燕南不尽理解地问。
“没什么。”他道,“这落日,与在农场里看到的一样!”
她继续凝视着他,想像着他孤独一人在茫茫的田野上,面对着这红红的落日,思绪万千,或忧伤地低吟浅唱,或悲伤地沉默无言。
“你在想什么?”他轻声问她,像是怕把她吵醒似的。
“把你一人留在那里,是让你受苦了。”卫燕南很伤感地道。
“嘻嘻。”他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看着这落日,最想得多的诗句是‘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毛主席这首词的下半阕,完整的是:‘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他指的是毛主席的《忆秦娥•娄山关》这首词,这首词的上半阕是“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整首词雄奇悲壮,充满着乐观主义的精神和表现了作者面对失利和困难从容不迫的气度和胸怀。他又道,“看着这落日,想着那些诗句,总让我非常地感动。”
“嗯。”她的心也被深深触动了,看到了他情怀博大情怀,更相信他会忍辱而不会沉沦。
他们在一家灯光明亮的点心店吃过了一些东西后,他把她送上回家的公交后,也乘车回了家。回到家后,与母亲说了一会话,也没见父亲出来。母亲告诉他,这几天父亲身体不是最好,但也没什么大病,早就睡了。他知道母亲不让他去打扰父亲。
“春节里,你的农场里有人来吗?”母亲这时在沉默了一会后问他。
“有人来,”他点头道,“有几个已上调了的。”
母亲听了道:“总有快慢的,你就为他们高兴吧!”
“是的,妈。”他也体会到了母亲对自己的体贴。“妈,你先去睡吧。”
“你也就睡吧,床上都弄好的。”母亲道,因春节临近,她早已把床弄干净了,等着儿子回来的。
“嗯。”他又感恩地点了点头。望着母亲离去的背影,他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