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我在另一个世界祝福你

　　一个私人老板的小小服装厂，连个注册厂名都没有，请七八个中年妇女给别人做衣服。老板只是赚点打杂辛苦费。招弟去服装厂的时候，不敢用真名，谁会想到一个大学生，竟要踩电车谋生，不会让那些中年妇女笑掉大黄牙吗？招弟可不想成为别人传播读书无用的教材。幸好发工资用微信了，不用像大工厂签合同，所以用个低调名即可，就叫小芳吧。
　　招弟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做这种劳动密集型工作。非常耗时间，收入低。最主要的，对一个生手来说，电车非常难控制，比她小时候种田还难。坐了一天板凳，腰酸得要死，屁股痛得不敢再坐凳子。有好心的同事给招弟一个坐垫，确实舒服不少，屁股没那么痛了。
　　周末了，招弟带着孩子们回老家。
　　甲峻找到招弟，两眼带着光。
　　他责怪招弟回老家安居一年了也不找他。
　　他告诉招弟他拿到了本科毕业证，同时被调到镇上工作了，上级采纳了他的想法，由他安排每个村的大学生村官。招弟说祝贺他高升。他说高升啥，做官是个苦差事。他一上任便有很多家长蝗虫似的提着礼物来找他，赌在他家里，让他无处躲藏，都是来为自己的孩子说事，安排个村官做做。他不收礼吧，又把人家得罪了，乡里乡亲的，收了吧，人家又盼着你的准信儿。中国百姓，礼字当先。弄得人家不想受贿也不得不受贿。他只好将各种礼物折价卖给回收礼物的小店，然后再换成价格相似的其它礼物送回给人家。事情嘛，只说政府会安排公务员统一考试，大家公平竟争。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吐着苦水。
　　“还有，李品一老师与我要了你的电话……”
　　直到快天黑了，也没有要离去的意思。招弟起身说要做饭，留他吃饭。他知道招弟暗示他可以走了。
　　他到嘴边的话好几次差点说出口，但就是没有勇气问。他知道自己磨蹭这么久的目的，只是想确定一个事实。
　　招弟盯着他，看他似乎还有话说。
　　他豁出去了，问：“招弟，你……你，离婚了？”
　　招弟从来不与任何人说自己的私事，包括自己的父母姐妹。她冷静地问：“听谁说的？看我像离婚的人吗？我可是两个娃的妈妈。”
　　“招弟，我曾是村里的书记，村里每个人的情况都能知道。”甲峻盯着招弟，问她是否离婚不是他的目的，他只想她给他一次机会，让他能够与她在一起。但他就是不知要怎么开口。
　　招弟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
　　她清了清嗓子，说：“我在等一个人，我小儿的爸爸。希望你能替我保密。”
　　他的眸子飘起一团乌云，遮天蔽日，悠悠地说：“我明白了，无论我多么努力，终究不是你的菜。”
　　“我很欣赏你！真的！如果，你真是为我好，你现在立即马上找个女子结婚，不要再浪费你的青春，我不配你这么做。”
　　“是我不配。”他眼睑盯着自己的脚尖，他可是带着喜悦的心情来找招弟，现在却非常懊恼。他知道招弟喜欢自由自在，就像空中的风筝，无论飘得多高，线终究在他的手心里。可是，他错了，她是没有系绳的风筝，爱飘到哪里就到哪里。
　　窗外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索，一个身影匆匆走过，红美提着鸡食去喂鸡。
　　他起身告辞。
　　“招弟，你刚才说，你在等谁？”红美看到甲峻走远，折回来问招弟。
　　“不等谁，只是让甲峻死心而已。”
　　“那是！我可不想有个后爸欺负我孙子……”
　　招弟不想再听，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
　　第二天下午，甲峻的母亲来找招弟，有话说。
　　她开门见山就开金口：“招弟，你是两个孩子的单亲妈妈，而且做了节育手术，我儿峻峻可是一件白衬衣，你愿意看着白衬衣弄污脏吗？你放过他行不？”
　　“放心吧，我叫他不要浪费自己青春。”招弟不知她哪里听来的这些信息，是甲峻告诉他妈妈吗？不可能吧，谁会搬石头砸自己脚。
　　窗外又是红美的身影，招弟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就是不明白红美为什么要出卖自己。她不想问，也不想知道。世界很热闹，冷暖自知。
　　招弟正在努力学做衣服，兜里的手机响起，尖锐的几个“喂”听了半天，那人自报是李品一。李品一？他的声音怎么变成这样,读书时代好听的磁音呢？怎么没有了。
　　他说要来见她。
　　站在招弟眼前的是一位中年男子，胖墩墩的可爱着，稀疏的头发花白。这位就是自己曾经日思夜想的李品一吗？他是一道光，照亮她前方的路。他的光呢？她研究审判着他，就像在研究饥荒的原因！
　　他给她的孩子红包。想来，他是来还她当年给他买书的钱。她年轻时候的幼稚，在书里夹了纸条，叫他还钱。她是想着当他还钱的时候，可以有再看看他的机会，就像《围城》里的还书，可以再有接触的机会。没想到，这个机会就是个错误，相见不如怀念，心心念念的美好，一怱间不见了。
　　她又想起李启雄的话，是说当有一个人比他更帅，更有钱，更主要的是，比他更爱你，便是你变心的时候……
　　悉然，她嘴角不自觉地微笑。
　　他急着要走。她送他，望着他的背影走远，依然潇洒，却不是当年的他。
　　今春的雨特别多，已经连续下了半个月，白茫茫粘粘水雾笼罩四野，她的眼皮不停地跳呀跳，从右眼皮跳到左眼皮，都说左眼跳到右，有吃不到明天午，右眼跳到左，有事无处躲。她不停地用手指按住眼皮，又弄了点纸巾贴在上面，希望它可以停止跳动。
　　招弟打了李启雄的电话，他的声音很小，他说他那里正在下雪，白皑皑一片，窝在家里睡大觉。
　　她说等孩子长大一点，带着孩子去他家玩雪，打雪仗堆雪人……
　　招弟对红美说自己这两个星期总是眼皮跳，不知会有什么事发生，红美说要早点睡，不要熬夜。招弟只想着可能是最近踩电车太累了。
　　那今天就早点休息吧，招弟不到九点就睡了，倒是睡得快。
　　一座桥，像公园里连接两块小陆地的一个小拱桥，横在招弟跟前，一个朦胧的身影，从桥上下来，看不到那人的脸面，他好像没有说话，但是，招弟似乎听到他说，他要走了。她问为什么要走，那人却只是摇头，身后不远又是一个人影跟着他……
　　非常的诡异，招弟醒来，看看时间，深夜一点十八分，再没有睡意，便拿出手机刷新闻，直到天亮也没有睡着，起床煮早餐。
　　招弟收到李启雄的微信，是在隔天上午，一张拍下来的图片。
　　阿弟，最亲爱的老婆：
　　原谅我走了，不要难过。
　　我只希望你不要太死心眼，不要等，再找一个，好好过下去。
　　人生苦短，万不可太辛苦了自己。
　　认识你，是我前世的福份，下辈子，我只想自己可以长得帅一点，而且书读得多一点，正好是你喜欢的样子，才好。
　　辛苦你了！
　　我在另一个世界祝福你！
　　流氓李启雄
　　信是李启雄写在一张日历纸上，他的堂姐拍下发过来。
　　开什么玩笑！前两天还与他通过电话，招弟叫他等着孩子们长大一点去他家玩雪。
　　招弟问是真的吗？不是开玩笑！
　　堂姐接着发过来死亡证明，又收到红十字会颁发的李启雄眼角膜捐赠荣誉证书，头颅捐赠医生研究证明书。
　　招弟眼泪哗哗地下来，滴在电车布匹上。为什么？为什么要那么狠心，喜真还这么小，为什么不能等她长大，为什么？为什么？！
　　四周是笃笃笃的电车裁衣服声响，大家低头专注做衣服，没有人留意到心碎的招弟。她正在做一款衬衣袋边，眼泪无声地滚滚而下，她不时停下来，从包包里拿纸巾醒鼻子。幸好电车声响，让招弟可以默默地伤心。
　　招弟问，她可以做些什么？
　　堂姐说什么也不用做，路途遥远，在家带好孩子便可。
　　他的骨灰将安葬在贵州红十字会至高荣誉堂，每年的冬至是亲属探望日……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离去，他两年前便捐赠了自己的眼角膜和头颅，眼角膜给有需要的人，头颅给医学研究小脑萎缩病，希望医学的进步可以攻克小脑萎缩。这是他一厢情愿的希望。
　　招弟问，他是用什么办法让自己离开这个世界。
　　绝食。
　　他在漫雪纷飞的深夜一点走了，两天前的深夜一点，就是招弟醒来看时间的前十八分钟，诡异！听说一个人就要走了，最后想着谁，灵魂便会飘来与那个人告别。
　　他也写好了给招弟的信放在桌上。
　　她回到家，看到喜真，便控制不住地眼泪又下来。
　　“妈妈，你怎么哭了？”
　　“妈妈感冒了，刚才想打一个喷嚏，没成功。”招弟说完，挤出一个微笑，绝对不能让喜真知道这件事，要是她的同学又知道了，还不知会怎么欺负她呢。保密！保密！！要密不透风。等她十八岁成年再告诉她，带她去探望他。
　　喜真看着招弟压抑脸上肌肉抽搐的表情，说：“嘿嘿，真有趣，眼眶红红的。”
　　现在全世界只有自己知道李启雄，只有自己知道RAY。等小孩成年，告诉他们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