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战火突起（下）

　　宣发科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两位警察叔叔一坐一站围着眼镜做笔录，苏一一局促地立在一旁，倒水添茶。门口，挤着脑袋十几颗，空气中弥漫着八卦的清香。
　　“……承诺书签好了吧？说说吧，那个电话怎么回事儿？报假警可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
　　“警察叔叔明鉴啊，我一平头小老百姓哪儿敢啊？不信您瞅瞅，我这脸都肿了，喏喏”，眼镜把左脸伸到二位警官面前。
　　“还有这里”，眼镜一伸右腿，寒冬腊月里，眼镜依然着酷炫小短裙，刚刚包过屁股来，右膝上的厚丝袜破了一个大洞，眼镜豪迈地一扯那个洞，两位警察不自在地往旁边转了转视线。
　　眼镜却毫不在意，右腿往前一伸，“嚯，真的啊？”苏一一下意识喊了一嗓子，门口攒动的人头跟着往前探了几分。
　　站着的警官举着手中的执法记录仪往前凑了凑，眼镜右膝上方大腿外侧一片青紫，足有一掌大。
　　“怎么样？人证物证俱在，故意伤人不是我诬陷他吧？”
　　两位警官哭笑不得，坐着的警官清了清嗓子说道：“这个情况，我们了解了。那么严女士能详细说一下，事情的前因后果吗？”
　　“当然可以，是这样的。”
　　眼镜如往日一般，八点钟准时来到了单位门口，一看，怎么竖了个刷脸机，眼镜心下很是不爽。
　　没过几分钟，小杨主任过来，说，你，赶紧把这份材料打好送到天然气分公司高副总那儿，并加了一句，这是周总亲自安排给你们科的，有意见自己跟他提去。
　　小杨主任比眼镜早两年工作，才三年就能荣登这么一家大型国企机关办公室主任，个人能力不可谓不强。且，作为新任老总眼前红人，他这油醋添加比例，直接决定眼镜往后职场中小鞋的数量。
　　眼镜不敢怠慢，却不料，20分钟后，她被老总亲自“接见”了。
　　这位老总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暴风骤雨，训得眼镜如坠雾里。
　　“明明是小杨主任亲自安排让我打出那份材料，尽快送到天然气分公司的啊？怎么又成了我越权，插手业务部门规划了？于是我就跟领导据理力争。”
　　周总刚上任不到半年，大概不晓得，眼镜是京城来的。
　　于是，一贯骂人不吐脏字儿的京城大妞儿挤兑了周总几句。
　　下一秒，眼镜结结实实挨了周总一记响亮的耳光。
　　须知，眼镜家在京城，大小也算得上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家，眼镜从小作为天之骄女，连亲爹都未曾戳她一个手指头，却不想在这穷乡僻壤的“官老爷”手里吃了亏？
　　于是眼镜爆起，反手就回了周总一记同样响亮的嘴巴子。
　　“后来就成了全武行，为了避免空口无凭，我就摁下了110，之后您应该也听得比较明白了吧？。”
　　眼镜抄起板凳往周总的老板桌上狠狠砸去，玉龙搁笔架、粉晶球、黑曜石钟馗雕塑瞬间了账。
　　而后，小杨主任和张副主任听到声响，赶来“拉仗”，混战进一步加剧。
　　“大爷的，仨大老爷们儿联起手来对我一个弱女子又打又踹，我难道乖乖任他们打？”
　　两位警官无语地看着眼前披头散发、衣衫散乱的这位“弱女子”，再回想下方才那位小杨主任满脸血道子，一时无言以对。
　　于是，不出意外地，眼镜在自卫的本能反应下，抡起那红木椅子左右抵挡着，将周总屋里的各种古玩、瓷器、书法、字画一起砸了个稀烂。
　　眼镜手舞足蹈间，声情并茂地形容着自己的“辉煌战绩”，大大满足了门口那一堆吃瓜群众们的好奇心，苏一一和两位警官却如坐针毡，心里不约而同浮现一个念头：
　　“妹子，这次你可有得赔了。”　　
　　两位警官在对几方当事人分别进行调查询问之后，结合报案讯息，此事便这么雷声大雨点小地不了了之，但苏一一却晓得，眼镜远在京城的老爹来了一趟C城，去省委、省政府联络了一下感情。
　　一周后，苏一一被周总提溜进他那灾后重建的办公室。
　　苏一一不着声色地打量了下领导办公室的新装潢，原本的“淡泊明志”换成了一幅“剩山图”，看这手笔，貌似出自一位京城大家。而被砸得七零八落的书橱桌椅全套换成了红酸枝，宣德炉、澄泥砚、玉龙掐金丝紫毫笔、墨翠观音像一字排开摆在桌面上，连粉晶球都由原先的“台球”换成了“排球”。
　　一句话就是，周总家挖着矿了，这排场更胜从前啊！
　　十分钟后，苏一一面无表情地从领导办公室出来，一言不发地回到楼下自己的办公室，接着开始打包东西。
　　“二姐？出什么事了？”
　　眼镜眼中闪出一丝恐慌。
　　“调科室，让我去档案室。”
　　“为什么？明明是我闯的祸，为什么要调走你？不行，我得找他去！”
　　“眼镜，回来！”二姐一声怒喝，眼镜可怜兮兮地回首，满脸愧疚。
　　“二姐，我真没想到……我以为……”
　　“你以为，就打个架而已是不是？”苏一一有些疲惫地扶额，“周总说，据部分领导同事反映，我挑唆你不尊领导，说我是害群之马，所以要让我远离你。你要再去找他，是不是就给我坐实罪名了？”
　　“二姐……”
　　“算了，说到底，还是我连累了你。你……不用道歉……”
　　“为什么？老周跟你没有过节啊？还有谁？难道是……？”
　　苏一一点头：“你一直在问，我跟赵华到底有什么过节是不是？我说一句实话，我真的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你信吗？”
　　眼镜点点头。
　　“十五年前我就认识他了。那时候的大学生非常稀少，他一个农村考学出来确实很不容易，然后毕业分配到我爸手底下，做化工工程师。”
　　“我爸很佩服他的能力，所以特别器重他，经常向领导举荐他。但是说来也怪，我爸他们厂的那老厂长死活不肯提拔他，为此，我爸曾经在大会小会上跟老厂长吵过不止一次，很是得罪了些人。”
　　“后来，他娶了我们那儿的人事局退休老局长的独生女，没多久，我爸过世了，他连擦到我家门儿上进香都没有过。我妈常说，人面逐高低，咱们家这情况的，人家肯定不会再上门了。何况老厂长要退了，他营钻这么许久，终于能提拔了，以后，咱们能躲着就躲着吧！没有人愿意在发迹后，看到熟悉他过往的故人。”
　　“再后来，我来了C城读大学。过年回家时听我妈提起，他离婚了。据说是他老丈人过世后，他太太精神失常了。他经常打她太太，有一次，甚至把他太太从自己家一脚踹进了对门儿邻居家，对门儿家当时是镂空的那种老式防盗门，整个儿都被踹掉了，他太太当场大小便失禁，他女儿在旁边高喊：'打死她！打死她！'他对门儿家尹叔叔是我爸前辈，退休很多年了，当时也直感叹，造孽。”
　　“啊？他怎么能这样？那他太太呢？”
　　“不知道，后来，听说他离婚三个月后就接着再婚了，新太太是C城人事局原局长的女儿，他就离开了我们老家，来了C城。”
　　“再后来，就是我考进这里，第五年轮岗期去了盐业分公司，然后又遇见了他。听说，他跟他第二任太太结婚一年，第二任泰山过世后又离了婚，好像因为第二任太太没有能给他生个儿子。当我去盐业时，他已经跟现任太太结婚好几年了，据说现任太太还是生的女儿，可现在的泰山是省政协主席，所以就这样了。”
　　“那他没有理由针对你啊？”
　　“是啊，道理只是道理，结果你也看到了。我在盐业时差点儿坐牢，所以，当他一来总公司，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一一揉了揉太阳穴：“好了，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这次只是落了个品行不端、挑唆后辈的罪名，好歹不是挪用公款，不用坐牢，我已经很知足了。”
　　“二姐……对不起……”
　　“你啊，压压脾气吧，以后做事别这么冲动了”，一一将手搭在眼镜肩上，“因为你跟我关系好，人又单纯，所以，他们想办法挑拨你，我不意外。只是，他们没有想到，你家的关系如此硬挺，这次，你有老爹护着，帮你渡劫，那下次呢？你不能回回让你爸拿一百万上下打点吧？你家就是有矿，也经不起这个折腾啊，是不是？”
　　“二姐……”
　　“好了，二姐言尽于此。不过，这么一闹也是好事，以后，没有人敢这么明目张胆欺负你了。你啊，学着长大吧，人心隔肚皮，多少人揣着明白装糊涂，表面上，同情着你的遭遇，挑唆着你跟领导闹不合，私底下，跟领导暗通款曲，你能晓得她们有几分真假？如同我刚刚跟你说了这么些，万一，我转头就去老周那儿反咬你一口呢？”
　　“二姐不会的，要想告状八百年前你就告了，用得着等到现在？”眼镜调皮一笑。
　　“……你就这么信任我啊？记住，保留住你的信任，只给值得信任的人，人一辈子的信任啊，一共就这么大点儿，别浪费了”，一一伸出拳，放到眼镜跟前。
　　眼镜握着她的拳头，紧紧抱住了一一。
　　“对不起，以后不能照顾你了，好好考虑下自己未来的路，多保重”，一一拍拍她的背，转身抱起纸箱，往外走去。
　　“二姐，谢谢你！”
　　背后眼镜一个90度深躬，一一伸出右手摆了摆，没有回头。　　
　　“SHIT！你就由着他们这么欺负？你可真出息啊你！”末末的大嗓门儿穿过无线电波，叫嚣着要爬过来掐死怂蛋一。
　　“不然呢？我也跟他轰轰烈烈打一架？然后惊动110？最后灰溜溜地被开除？我上哪儿弄一百万打点啊？”
　　“出息！你说就你这工作，赚钱少，没前途，还整天勾心斗角的，真不知道你在这儿坚持个什么劲儿？”
　　“亲爱的末末，现在一年大学毕业生有多少？慢说900万吧？招工的岗位多少？100万有没有？又要赚钱又要体面的工作呢？100万分之几？10万？还是20万？我今年已经30了啊，亲爱的，毕业八年，多少毕业生？我一旦把工作闹没了，我拿什么跟这些年轻人竞争？喝西北风去吗？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能独立闯荡江湖啊？”
　　“净扯，打个架他还能开除你？傻缺，也就你信。我要是你，我就拿出他屋里随便一件值钱货，往省纪委一递，小样儿，想害死我，我也要拉你垫背，换你，你敢吗？”
　　“我不敢。”
　　灵芝小弟回到家时，意外地发现，苏一一久违地在做晚饭。
　　“一一？”
　　“回来了？我今天正点下班了，以后”，苏一一顿了下，“以后我下班早的话，晚饭我来做吧！”
　　“一一……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别多想了，来，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