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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罗震海(3)

作品名称:九龙河风云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20-03-01 23:27:13      字数:3366

  人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话是有道理的,越是不想叫人家知道的事情越是传得快,罗震海去乡公所当事务员的消息,在他到乡公所不到三天功夫,一下子全乡的人都知道了。罗家桥和上升桥熟悉他的人,有的骂他;有的为他惋惜地叹息;更有许多人摇摇头表示不理解。大家都议论纷纷:“嘿,人这东西变起来真是难说!像罗震海这样的人,一下子也会去吃伪饭了!”罗家桥一个老太婆这样说。
  “这有啥稀奇,罗家大屋的人都是这种料,这是地伏(门槛)脚印。”另一个妇女说。
  “哎,以前罗震海和罗震山是讲不到一道的,两兄弟还常常吵架。”
  “牙齿也咬舌头的时候,吃起东西来不是一道配合了嘛!”
  “从前他书包一扔就奔芦苇漕,如今芦苇漕也不去了。”
  “从前是没依没靠去找老阿木的女儿解解心焦。如今当了乡公所事务员,咋还会看得起老阿木家的穷丫头呀……”
  消息传到芦苇漕,那天咬脐告诉阿秀,阿秀瞪大眼睛大声地说:“你造谣!这不可能!他顶讨厌他大哥,顶讨厌乡公所的人,怎么如今他也会去吃乡公所饭呢?这不可能!”
  咬脐说:“我亲眼看见他立在乡公所门口的!你还不相信!”
  “你造谣!你造谣!”
  “哼!那我详细讲给你听,昨天我和贵法想到鲍家湾去寻点忙工做,路过乡公所门口,正看见他穿着长袍立在门口,嘴巴还叨着一根香烟,我们走过去,贵法还叫了他一声,他应都不应,头一别就侧过一边去。”
  “我不相信!他不会抽烟的。再说他作兴有事去找他大哥的。他可能没听见你们叫他。”
  “嘿,不信你去问问贵法!他难道也会骗你?当时贵法气得还在他背后狠狠吐了他一口呢,骂他:‘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阿秀不响了,她再问下去还有啥意思呢!她一下子伏到床铺上呜呜地伤心地哭起来。想一想这事体有很大的可能。罗震海已经有半个月没有来芦苇漕了。她早两天还向彩凤和祥荣打听过他的事情,问他们这些日子有没有看见过罗震海?还问祥荣罗震海有没有在金村参加了游击小组。祥荣说他好像没有参加。如今阿哥说他去乡公所当事务员了,这还会是假的呀?
  咬脐看阿妹这样更加大声地骂她:“还哭!还哭!你今天才晓得他呀?我早就说过罗家大屋的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小时候他没爹没娘,我们母亲给他缝缝补补,还做新鞋给他穿,当作自己人一样,还给他弄好吃的,他当然高兴来咯。如今他翅膀硬了,又有他大哥作靠山,咋还会再来认你这个穷丫头呢?”
  阿秀听着哭的更伤心。隔壁彩凤闻声走过来:“咋事体,咋事体呀?”
  阿秀一下子扑到彩凤肩上大声地哭出来:“彩凤阿嫂,好好的人,怎么一下子会变成这样子!上次他来这里,还要叫我来帮他要求参加游击小组的呀,这一下子他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去了呢?”
  彩凤在隔壁刚才已经听明了他们兄妹争论的话了,一时也呆呆地愕了。一边同情地抚摸着阿秀柔软的头发,一边望着外面说:“我前天也听说他要到金村去参加游击小组的。怎么一时没让他参加他就跑到乡公所去了?”确实她也是感到突然和难过的。这消息也是昨晚上贵法悄悄告诉她的。当时她听了一时也愕得像泥塑木雕似的怎么也转不过弯来。一直来和他大哥撑兜风船站在穷人一边的人,怎么一下子会到乡公所去做事?而且和阿秀那么好,那么有情有义的人,怎么说变就变了,连个招呼也不打。想当年他是那么的富有同情心,她被罗震山抓去,在她蒙受耻辱的时候,他会特地从城里来救她。阿木婶死后,他哭得眼泪滚滚泣不成声,像死了新娘那样伤心。她和阿木叔家的房子被烧掉,他还隔天来送米送衣帮助阿秀家和她家。这不,几天前他还缠着她叫她在祥荣面前说说情让他参加游击小组。可这眼睛一眨,他奔到乡公所去了!叫人多么难理解啊!作为当年被他救过的人,作为阿秀的阿嫂,她打心眼里已经把他当作自己的弟弟一般亲了。作为一个阿姐,多么想把自己的弟弟引上正道,不让他走到斜路上去啊!可现在震海跑到乡公所去了,昨晚她也曾问过祥荣:阿海去投了乡公所,这是真的?他也只是沉默,问急了他说他也不明白。
  此刻她面对痛哭流涕绝望的阿秀能说些什么呢?最后她只好抚着她的肩膀对她安慰说:“如果真是这样,你把他忘掉吧!他不值得你这样难过。”
  “把他忘掉?”彩凤阿嫂说的简单,在阿秀,一下子她怎么忘得掉他呢?
  阿秀今年已经十七岁了,打从她懂事起,他就来她家吃她妈的奶。因为当时罗震海的母亲因生罗震海而难产死了。他父亲就来寻她母亲喂他奶吃。她也才刚刚出生两天,当时罗震山的父亲听说老阿木妻子也生了孩子,就托人抱了嗷嗷待哺的罗震海来到她家,求她妈给他一口奶救救他的小儿子。当时阿木婶的奶也只够自己的小女儿吃,不大同意,但老阿木说我们种着他家的田,拒绝他不大好,还是先给他吃两天再说吧。于是她妈妈妈左手抱着阿秀,右手抱着罗震海,两只奶分给了两个孩子吃。而一接受就再好推辞不掉了。可是罗震海是个男孩子,他小时也强横霸道的,常常吃了左奶还想吃右奶,抢她的奶吃,阿秀常常饿得呜哇呜哇哭。后来母亲为了让他多吃还是先断了她的奶,她吃到不到一周岁就断奶了。而让罗震海一直吃到三岁才断奶。他从小在她家里生活,两个人就从小一起在地上爬;并排坐在小桌子边吃饭;在一个破眠床里滚着;她和他一起睡在阿妈左右。尽管罗震海的父亲给他家的代价只是少称他家两百斤租谷,给他吃吃饭还不够,可她阿妈总是把舍不得给她吃的东西给他吃,舍不得给她穿的东西给他穿;把他当成了她的第二个儿子。八岁后他爹领他去上学去了,他一放学还是奔到她家来。礼拜天整天就在芦苇漕,整天和她一块玩一块吃,甚至一块睡。直到他到城里读书去了,他每一次回来,妈总还是给他留着好吃的,哥哥看了妒忌,说她妈什么都向着阿海,对他这个亲儿子大不如对阿海好。
  可如今他忘了养他的奶娘,他忘了他们贫苦兄妹,忘了他爹。所以她哥骂他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罗家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可是过去说他不好也冤枉,他长大后是没忘记过阿妈,他对她阿妈好;对她也好。每次他从城里回来过礼拜,他总要替她带些小饼小糖以及扎头的红绿花线、蝴蝶发夹等东西回来。有时还给她带几块好看的小手帕来。阿妈称赞阿海懂道理。在寒、署假里,他几乎天天在她家,她俩一道帮阿爹拖草把;一道帮阿爹种菜盖焦泥;一道拿着小锄头跟着阿爹到东畈阿爷的坟地里种萝卜白菜;一道在屋前的小菜园里绑茄子搭瓜棚豆棚。黄瓜熟了,爹摘条像她手臂一样粗的大黄爪,一拗两半给她们俩吃。她和他一道坐在地园里苏呀苏呀吃黄爪。七月里,正好是他放署假时节,她种的东墙下小地园里甜露杆成熟了,有着黑晶晶穗头的糖露杆长得像竹子一样高,夜晚,她和他坐在后门口乘凉,到灶间里寻把菜刀来砍来两根像小甘蔗似的糖露杆,斩成一轴一轴的,在月亮下两个人脸对着脸坐在门口的石界沿上,用牙齿一条一条啃掉外皮,然后苏呀苏呀地啃那密甜多汁的糖露杆。两个人还边吃边笑,边笑边吃,吃得多么的惬意和有趣!三月里九龙河行会,八月里梁山伯庙赶庙会,他们总是一道出去逛庙会看戏文。一面看戏文,一面还在摊头同吃牛肉细粉,或两人同道站着,买一串火热的沾着辣酱的臭豆腐,你一块我一块轮着吃。还记得那年行九龙会,她和他手拉着手,日夜在一起,整整看了两天两夜戏文。后来因为祥青被罗家人打死了才没有再看下去——这多少难忘的往事啊,一下子她怎么忘得掉——如今妈死了,他也变了。阿妈死后他还哭哭啼啼来过几趟,还送来一些东西。那想到他今天竟会变得这样无耻,这样无情,会投到乡公所去当事务员。而使她十分奇怪的是半个月前他听说金村要成立游击小组,他讲在芦苇漕错过了机会,这会金村是再不能让它错过了一定要去参加。那晓得今天地跑到伪公所去做事了。
  呵,这世道人咋这么会变呀!自她娘死后她心里唯一的希望也破灭了,他背弃了她。
  阿秀越想越伤心,越想越难过,越想越绝望,真是欲哭无泪。
  “阿秀,你先不要太难过,也许是传错的,也许是看错的,你再打听打听看。”彩凤明知不可能误会,但还是这样安慰她。阿秀手背揩揩眼泪,长叹一声只是发呆。
  是的,只这么几里路嘛,怎能传错?况且是她自己阿哥亲眼看见的。就是连你彩凤阿嫂劝她的口气也总是颠来倒去的那几句话也不坚决,还会是假的嘛?
  “哼!这赤佬就是烧成灰我也认得他,我会看错!”咬脐听了阿秀的感叹又冷冷的这么说了一句,阿秀哭得更伤心。
  这时屋里又响起阿爹边哭边诉的声音,阿秀知道她阿爹睡醒了,她不想再伤她爹已经破残的心,不让他知道这件事,因此她赶快爬起来从地上检起刚才扔着的做了一半的草帽,坐到竹椅上低着头又编起草凉帽来,咬咬牙把眼泪吞下肚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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