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血战西禅寺

　　1944年8月3日，日将横山勇对衡阳城发起第三次总攻，他下了绝大决心，一定要拿下衡阳城。
　　日军以5个师团，轻重炮100余门，炮弹40000发再发攻击。他们用架在四周高地的重炮，猛轰中国守军阵地。重炮之下，先前发挥作用的方先觉壕多被夷平，将士们将阵亡官兵的遗体垒起来做掩体，与日军再战。
　　日军5个师团超过11万人的兵力，去进攻一座已经残破不堪的城市，以及一支几乎失去战斗力的中国军队，他们的心里没有丝毫的惭愧。
　　面对潮水一般扑来的日军，已经精疲力尽的第10军官兵，还是迎了上去。所有的马夫、伙夫和轻伤员都拿起武器，投入到各阵地中去。营级长官已基本消耗殆尽，团长开始带头上阵地，预10师师长葛先才，亲领司令部30多个勤杂人员冲上去支援28团的阵地，28团原是一支预备队，这时候的28团，全团打得只剩下70多人了。
　　方先觉下令：每个师长身边只留4个卫士，其余的全部顶到第一线！
　　陈祥荣是个飞行员，前些日子，他的座机在和日机作战时被击落，陈祥荣跳伞了，被方先觉的官兵救了回来。在军部呆了一天，他就被方先觉的人格魅力深深吸引住，方军长几次三番劝他突围回去，他就是不肯回去，一定要留在军部充当飞机和地面的联络官。
　　现在，衡阳城保卫战已经走上穷途末路，方先觉当然知道将来会是一种什么结局，就再一次劝陈祥荣突围出去，陈祥荣说：“方军长，您就别再劝我了，我跟着您跟定了。”
　　方军长说：“你跟着我做什么，你是个飞行员，是国家有用之才，我呢，一个败军之将，将来说不定还要蹲监狱呢，你也跟着？”
　　“哈哈，方军长您就别蒙我了，一个残破的第10军，抵御5个师团11万日军进攻达40几天的将军，能是一个败军之将么，能蹲监狱么？”
　　“后生子呀，世事无常啊，我今天活着，明天是不是还活着就说不定了，你还年轻，跟着我不是浪费了光阴么，你回到空军部队，可以继续驾着雄鹰歼灭鬼子兵！”
　　“方军长您什么也别说了，我是要跟着您的，您这里原本就少一个空地联络官，我来了正好。”
　　“小陈呀，现在没用了啊，你看我再如何守得了衡阳城，要人没人，要武器没武器，要粮食没粮食，破城是迟早的事情，说不定就是明早上的事情。”
　　“那我也跟着军长您哪，您活着我就活着，您战死了我也跟着战死，绝不后悔！”
　　方先觉没法子，只得听便。
　　8月3日晚上10点，大战前的最后一点平静，预10师30团2营5连连长蒋鸿熙奉命守在西禅寺，他躺在担架上，怀里抱着仅有的一条军毯、一块面布和团长赠送的两盒针药，他不想去医院，要陪着兄弟们战死在战场。
　　“月亮却似乎比往常黯淡多了。”那天晚上的月亮给了他深刻的印象。
　　方先觉军长这时前来视察阵地，他对负伤的蒋鸿熙说：“对于这次会战，你有什么感想没有?有什么把握没有?”
　　蒋鸿熙回答说：“把握是没有的，我只知道尽我的智，尽我的力，一句话‘死而后已’。”
　　听了这句话，面对这位同出黄埔军校的小学弟，方先觉以师兄的身份，推心置腹地说道：“这是不行的。‘死而后已’这句话在别人嘴里说出来我倒很喜欢，要是你这样说那就不算正确了。我们一定要留此有用之身，为国家负更大的责任。”
　　蒋鸿熙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方先觉继续说：“不独要做到自己不死，而且更要做到部下不死——当然这要在完成任务的条件下——因为死是最容易的，假定我们一死，衡阳会战就胜利了，抗战就可以结束了，那我马上就可以死。会有这样的事吗……还有，不要太过好高骛远，不要急功斗胜。只要随处努力就不怕没有好的成绩，只要有成绩，还怕前途不光明吗?老实说像你在本军里算是有希望的了，希望你能不辜负你的青春和民族的重任。”
　　蒋鸿熙被方先觉的话震撼了，关于生死，他以前想得很简单，很实在，没思考过它们的意义。
　　方先觉又说：“我们一定要留此有用之身，为国家负更大的责任。不独要做到自己不死，而且更要做到部下不死或者少死——当然这要在完成任务的条件下。”
　　方先觉说完话，不等蒋鸿熙接话，车转身就走了。
　　焦土一片的衡阳只剩几座残破的建筑，鸟瞰全市的钟楼还屹立在市中心，衡阳眼看将落入敌手，守军将士恸哭不已。
　　蒋鸿熙在战斗中侥幸活了下来。在衡阳保卫战中，他三次负伤，第一次伤在头部，没有下火线，第二次中炮弹，全身伤八处，没伤愈又上前线。8月3日在守卫天马山阵地中，蒋鸿熙被日军密集的枪弹打断了右腿，若退下战斗，就可以躲过8月4日最惨烈的死亡之战。
　　4日，日炮狂轰滥炸，日军步兵在强大炮火掩护下冲锋，五桂岭、天马山、岳屏山阵地争夺激烈。日军一线步兵用机枪疯狂射击，用迫击炮滥炸，冲锋的声势高涨起来。日军联队长命令拼出死命，也要冲上去。日军左大队冲入国军阵地，国军从两侧面高地猛烈开火射击。在正面，国军士兵从被摧毁的房屋背后跳出来投掷手榴弹。日军左大队官兵全部战死，攻击受挫。国军也伤亡大增，第7团团长鞠震环战死，第9团团长肖圭田负伤。
　　在炮火连天的西禅寺阵地，容有若第190师29团有个士兵，平时不善言辞，憨头憨脑，大家都喊他‘傻子’。当时阵地上打得只剩下傻子一人，他在阵地上来来回回奔跑，不停地朝扑过来的日军扔手榴弹，他的特点就是手臂非常强有力，投手榴弹投得又远又准。等到后面20多个弟兄上来增援的时候，傻子破口大骂说：“熊啊！熊啊！我们排的弟兄呢？都贪生怕死吧，鬼子兵一上来就全跑了。”
　　来增援的那个排长告诉傻子说：“你那个排的弟兄没一个孬种！都没跑！都战死了！”
　　傻子一听，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增援部队让他先下去休息，他不肯。当日军再次发起冲锋的时候，傻子对着排长喊：“我的兄弟都战死在这里，我是不会下去的，我要跟他们在一起。我什么也不要了！我战死后，若有可能，请排长把我的尸体和我们排阵亡的人埋在一起！如果不能抢回我的尸体，就让红头苍蝇的子子孙孙吃掉我吧！”
　　说完，傻子就抄起一颗手榴弹冲进了日军中间。
　　爆炸声响起，士兵们谁也没看见他的尸体。
　　战至22时，日军开始用大型发烟筒发烟，5分钟后又开始炮击，进攻仍没成功。同日，日军第116师团第120联队做了件怪事，联队长令官兵奉拜军旗，要官兵宣誓与军旗共存亡，做最后冲锋。他们各中队最多只有50来人，有的中队只有20多人。右侧阵地也一样，大队进攻正面，冲锋人数只有不足一个中队，白刃战只有一个小队。
　　第8中队的片山忠三中队长对部下说：“团结在军旗之下奉献我们的生命吧。”他对这个继任120联队联队长儿玉忠雄烦透了，因为他只会对已经疲惫不堪的大、中队长们进行恫吓。儿玉的前任和尔基隆在七月中旬被国军狙杀。
　　在昨天的进攻中，作为预备队的片山中尉拒绝了他的上司下达的救援命令，任由担任主攻的第2中队在国军的火网中玉碎。阵前抗命，令他差点被上司枪毙，今天则不同，他们中队必须单独承担进攻。
　　片山中队是个特例，还有80多人，片山对部下说：“为了军旗的名誉，我们第八中队将要攻下西禅寺。请你们相信中队长然后展开突击吧。”这种带有悲壮意味的战前鼓动显得苍白无力，他还想让上司大队长滨田大尉鼓动一下士气，但滨田只扔下一句“希望你们成功”的话，就没下文了。
　　片山中尉有些失望，他准备一反过去19次对西禅寺的攻击都是在夜间和拂晓进行的惯例，率领部下在正午12点赌一把。
　　指挥班的班长今西要一曹长向片山提出要求：“如果是决死的突击，我也无法生还吧。还请您将我派往第一线攻击。”
　　今西要一曹长果然领兵开始攻击，日军的攻击没有遭到国军手榴弹的阻击，只有机枪在扫射，今西要一曹长损失了几个人，他的突击队还是登上了西禅寺山顶。一反常态的正午攻击，的确达成了意外效果，不知道是没反应过来还是手榴弹缺乏，过去那令人胆寒的手榴弹雨没有了。
　　守在西禅寺的国军还有预10师臧肖侠搜索连官兵，臧连仅存10人，不仅人少，而且弹药匮乏，已是强弩之末。
　　片山中队长率领轻机枪队随后登山，破坏了一处机枪阵地，一开始并没遭受到反击，只有侧后天马山上的重机枪时而打两个点射威胁一下。日军正向前发展，美军的飞机来了，对着阵地一阵扫射，却搞错了目标，子弹打到了国军阵地上。
　　这帮了日军大忙，片山命令部下赶紧扔手榴弹，双方进行短暂的掷弹交锋，国军很快无法支持下去，手榴弹没了。
　　国军的手榴弹曾在衡阳保卫战中立下赫赫功勋，可以说密集的手榴弹雨是打退日军前两次围攻的主要武器。战役开始时储存了28万枚，在战斗过程中，还有零星的空投补给，但到战斗后期，手榴弹已经十分匮乏，每个团阵地只有几十枚而已。
　　片山的中队在西禅寺阵地站住了脚，随后日军增援部队源源不断地扑上来，片山在打退了国军一波反击时受了伤，他把指挥刀交给了大队长滨口大尉。不久，片山被一发子弹穿透了胸部，再一次受伤后彻底脱离了阵地。
　　西禅寺，这个经历了日军19次进攻的阵地最终陷落，搜索连的国军官兵全部战死在这里。
　　这一天，从北到南的战线上几乎处处爆发着这样的血战，第58师团三个大队从演武坪和小西门方向突进；第120师团对西禅寺、天马山阵地发动一波波的攻击；第68师团则突击南郊五桂岭阵地，也就是日军所说的学校高地。
　　日军飞机、大炮向中国军队的核心阵地和市区狂轰滥炸，从南北西三面猛攻，留守营部的杨光荣连长非常担心前沿阵地上的弟兄们安危。
　　一个副排长带着十几个伤兵到后头来了，他遇见了杨光荣。杨光荣一看，唉，这不是一连的人吗？杨光荣在一连当过排长，这个副排长当时当班长，他叫杨赞。
　　杨光荣说：“杨赞，你怎么回来了？”
　　杨赞说：“连长，阵地失守了。”
　　第10军有规定，阵地失守者必杀。杀谁啊？当然是杀连长。杨光荣又问：“你们连长呢？”
　　杨赞说：“不见了，连长失踪了。”
　　“副连长呢？”
　　“阵亡了。”
　　杨赞副排长镇守的位置极为重要，它就是西禅寺阵地。这个阵地一失守，城区也就洞开。杨光荣二话没说，跑去向营长请战。
　　杨光荣说：“营长你别着急，我去把阵地夺回来。”
　　杨光荣年轻气傲，体格也好，认为别人如果不行，我杨光荣还行呢，有点豪情壮志。
　　营长看了他一眼说：“好，你去吧，把营部这些卫生兵、炊事兵、军械兵都带去，有十七八个吧，把一连撤回来的也带去。”
　　杨光荣把30多个弟兄分成了3组。天色已晚，月光下，他们悄悄地摸到了西禅寺外。
　　杨光荣带两个组在前，另一个组作为预备队在后。他对大家说：“我们把帽子都翻过来，夜晚嘛，朦朦胧胧的，看不清。大家都把帽子翻过来戴着。”
　　日军刚占领阵地，正在修补工事，西禅寺外只有两人站岗。
　　杨光荣派两个兵先把日军哨兵干掉。两个兵爬墙进去，日本哨兵看到了，就是一枪，这一枪不要紧啊，四处的枪全响了。中国军队突然反攻，杀得对方猝不及防，混战中，杨光荣一把抱住了一个日军小队长，他双手死死抱着，如果让那个日军腾出胳膊，就治不了他。
　　正在搏斗中，杨光荣一扭头，看到一个日本兵端起枪向他刺来。正在这千钧一发时候，营部的一个军械兵，把枪倒过来用枪托砸，他砸得太厉害了，把那个日本兵的枪砸坏了，杨光荣的枪也砸坏了。
　　军械兵和日本兵展开肉搏，日本兵上来一口就把这个军械兵的左胳膊咬住了。军械兵感觉到很疼，他把右手腾出来，掏出手榴弹举起来一砸，把日本兵脑袋砸开花了。日本兵脑袋被砸开花都不松口。军械兵砸死了日本兵，转过来帮助杨光荣，终于杀了那个日军小队长。
　　难解难分之际，杨光荣留在寺外的那一组人，也翻过墙杀了进来。杨赞副排长带着这个组，一听见枪响，他们都翻进墙里，大声喊“杀”。夜晚正清静的时候，这杀声听起来非常瘆人。
　　月光下，曾经香火兴旺的西禅寺，变成血腥杀戮的战场。
　　杨赞那个组翻进墙里，把日本人弄糊涂了：究竟来了多少中国军队啊，怎么一直上啊？日军的决心开始动摇。杨光荣他们一看日军动摇，拼得更带劲了，有的战死了，有的用手榴弹和日军同归于尽了，有的跟日本人在墙角摔打。杨光荣先后跟两三个日本人抱在一起。到最后，杨光荣他们把日本人全解决了，又把阵地收了回来。
　　阵地收复了，精疲力竭的杨光荣独坐在西禅寺外的一棵大树下。此时，雾气渐渐散去，天上挂着一轮皎洁的满月。
　　杨光荣想：“月光这么明亮，今夜是不是六月十六？哎呀，我都二十三四了，爹娘养我这么大，一分钱都没寄给他们用过，我就要战死在这衡阳了，唉！”
　　杨光荣想起来也是伤心，刚出家时，满腔雄心壮志，青年为国，结果现在弄得兵溃衡阳，日军里三层外三层包围着，怎么能出去啊？没得盼望了，非死在衡阳不可，完了，完了。想着想着，他就流泪了。
　　杨光荣是作为援军在一个月前来到衡阳的，可现在，却没有一支援军来救他们。两年前，在地狱般的缅北野人山，他忍受住了暴雨、饥饿、疟疾和大面积死亡，却无法忍受在晴朗的衡阳无止境的等待。
　　4日夜，激战一天的杏花村北141高地9团6连，全体官兵与阵地同归于尽。西禅寺、天马山两阵地尸积数层，仍然固守。
　　日军这次攻势，重新调配了力量，精于攻城战的58师团星夜急行从长沙赶来，从衡阳正北面攻城。58师团发现了国军568团5连阵地外壕用于出外搜索蔬菜铺设的门板，用后忘记拆除，6日夜乘暗匍匐接近，利用这个通道突破了衡阳城北部外壕，打开了衡阳的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