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牛犊子岭

　　许多天后的一个下午，牛犊子岭白云观前的山径上出现了两个人影。
　　这两个人影还在半山腰里喘粗气儿的时候，本尘道长就从手里攥着的“九八式”军用望远镜里看明白了，俩人他都见过，一个眉黑鼻阔，长了一脸的络腮胡子；另一个发直面乌，生得五大三粗；都是游击队里的狠角色。
　　“可有好些日子没露面了，”本尘道长皱着眉头想，“咋不是从山上往下走，反到从山底下冒出来了？”
　　招呼着两个小道士捅开炉子烧上开水，再把新收的哑巴徒弟“抱朴”唤到斋堂里来，半山腰的两个人也就晃晃悠悠走进山门了。
　　尽管拿不准来人是啥意思，本尘道长还是推出一副和善的样子，把两个不速之客请进斋堂里用茶。
　　络腮胡子还是平日里的作风，进门就一脸狐疑地乱打听，什么观里咋这么清静啊，就没来个烧香许愿求仙的信士？山下村子里好像有法事，咋没请你呀？
　　好像观里观外的事情都归他管似的。
　　那五大三粗的乌脸是周二牛，此时低着头一言不发，好似心里憋了多大的委曲，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
　　或许是因为游击队每次来都是和高盛德打交道，本尘道长还真没太注意过络腮胡子和周二牛这两个人，此时本尘道长突然觉得这俩人虽不似姓高的那么阴沉老辣，但往仔细里琢磨，却都透着一股子鲁莽的狠劲儿，所以脸对脸的一坐，顿生如芒在背的感觉。
　　喝了哑巴道士浸泡的香茗，又拉了一会儿大呱，本尘道长便站起身来支使两个烧开水的小道士到厨房里生火做斋饭，不料却被络腮胡子大手一挥给叫住了。
　　络腮胡子大咧咧地说，“常来常往的客气个啥呀，刚吃饱了不饿，坐下再拉拉呱嘛……”
　　言罢从兜里掏出一把山杏来塞给两个小道士又说：“这玩意不沾荤腥，到外面吃去，俺有个事儿要和你师父商量商量。”
　　见两个小道士捧着酸杏诚惶诚恐地退了出去，络腮胡子朝着正埋头往茶壶里续水的抱朴努努嘴说：“小师傅能听见吗，说话不碍事儿？。”
　　本尘道长连忙双手合十，说：“不碍事不碍事，常来的信男信女都知道，这道徒又聋又哑，除了几个手式啥都不明白，应该不碍事。”
　　络腮胡子抿了口盅里的茶水说：“有个事儿想麻烦麻烦……”
　　见本尘道长伸着脑袋做洗耳恭听状，络腮胡子小心翼翼凑到本尘道长的耳朵根子上说：“有个朋友从山西那边来，半路上生了重病，你知道，山外藏人太危险，请大夫进山人家又不敢来，要是方便的话，想送你这来调养几天，俗话说十道九医嘛，也好请你给看看。”
　　本尘道长赶紧将双手再次合在胸前：“福生无量天尊，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岂有据之门外的道理？只是小观太过简陋，恐怕委屈了你的朋友。”
　　“客气啥又不是一回两回了，”络腮胡子仰脖喝了口茶水说，“俺这些人整天枪林弹雨风餐露宿的，能有间屋子住就算烧上高香了，哪有啥委屈呀，其实除了生病的朋友还有好几个跟来的护兵，到时候呼呼隆隆的，就怕搅了观里的清静呢。”
　　这时候就听周二牛粗声粗气地在一旁插嘴：“又管不住嘴了，队长不是让你少说吗。”
　　络腮胡子就显得有点尴尬，强词夺理地说：“管不住嘴咋了，和道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胳膊肘子还能往外拐？”
　　本尘道长就忙不迭地在一旁打圆场，说：“不碍事不碍事，世外之人不明白尘俗的事理，就是听见了，从这个耳朵进来那个耳朵也就出去了，心里不留与修行无关的事。”
　　络腮胡子听着就笑了，说：“咳，知道你是个厚道人，要是不相信你，还能一趟趟地往道观里跑？不出意外话，明天夜里俺一准把人送过来，吃的用的都准备了，俺有纪律，不会让道观里吃亏……”
　　络腮胡子周二牛说完这事儿便风风火火地下山了。
　　一日无话，直到半夜三更伸手不见五指了，白云观的山门里突然闪出个黑影来，此人出了山门先是前前后后地仔细寻摸了一番，然后纵身一跃便顺着石阶就往山下急跑，下了牛犊子岭，刚来到一个转弯抹角的去处，就被人拉胳膊扯腿地摁在草丛里了。
　　摁住人的是盛德和络腮胡子周二牛这些人，被摁住的则是个头上戴了顶瓜皮帽的皂衣汉子，拧膀子捂嘴地把这汉子拉到附近一个看瓜的草屋里掌上灯一看，嘿！并不是络腮胡子预先猜测的哑巴抱朴，也不是那两个小道士，而是本尘道长自己！
　　见到络腮胡子和拿短枪指着自己鼻子的高盛德，本尘道长一下子就拉稀了，嗑头如捣蒜地说：“各位英雄各位好汉，贫道知错了，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盛德说：“知啥错了？打扮得像个凡夫俗子似的，想上哪啊？”
　　本尘道长转转眼珠子说：“山下的村里有个相好的寡妇，破戒了，破戒了，对不起度人无量的太乙天尊，……”
　　不等本尘道长再往下说，旁边的络腮胡子抬腿就是一脚，说：“诌，再给俺瞎胡诌，上寡妇的炕，咋还带着‘皇军’给你的‘王八盒子’？”
　　络腮胡子说完，将一支崭新的“南部十四”手枪举在本尘道长的鼻子底下晃了晃。
　　这下本尘真得拉稀了，这枪本来是拎在手里的，刚才冷不防被摁住知道大事不好才顺手丢草丛里了，不料还是没逃过游击队的眼睛，于是嗑头如捣蒜地说：“八路爷爷啊施主爷爷啊，俺也是中国人，满洲那边过来的中国人，都是山田熊二这东西把俺给害了……”
　　盛德听了就插嘴：“山田熊二？观里还有日本人？”
　　本尘说：“就是那个哑巴徒弟，其实他既不聋也不哑，中国话日本话都会说，是皇军派来的，俺得听他的……”
　　半个时辰后，高盛德带着人出现在了白云观透着灯光的寮房门前。
　　踹开门一看，那叫山田熊二的日本人正盘腿坐在油灯前打盹呢，见一声轰响闯进这么多举着枪的汉子，这人的眉毛当时就立起来了，心里急想；咋啦？还真中圈套了？我就觉得没这么简单嘛，八路军总部来人能一点情报也没有？我咋就没沉住气呢……
　　这么想着，山田熊二就“啊啊呀呀”地用手比划起哑语来了，意思是：你们是谁？师父出门了，我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吓死我了。
　　山田熊二正装模做样地比划着，两个小道士突然被举着个东洋望远镜的周二牛推了进来，其中一个小道士指着田中熊二的鼻子说：“他叫熊二，不哑会说话，平时师父都听他的……”
　　另一个小道士则哭了，说：“本尘也不是个好东西，烧观的火就是他放的，俺师父玄明观主也是他和熊二捂死的……”
　　两个小道士还要往下说什么，那装聋作哑的山田熊二却沉不住气了，大叫一声推翻了炕桌上的油灯，黑漆漆的屋里顿时响起了砰砰啪啪的枪响。
　　枪声过后，周二牛划了根洋火，把推翻的油灯扶起来再重新点上，只见灯影里的山田熊二浑身是血，正横躺在炕上倒气儿呢，这要死的鬼子，手里居然攥了把不知从哪抽出来的东洋刀！
　　遣散了两个小道士，盛德领着人把反绑了的本尘道长带到了离河口镇二里路的一个河沟子跟前。
　　盛德攥着一把红绸缠柄的鬼头刀说：“本尘，都是娘生爹养，吃老祖宗地界里的五谷杂粮，你咋就吃里扒外，祸害自己的同胞呢？”
　　本尘知道小命难保了，但还是哭咧咧地想办法，说：“八路爷爷，饶我这一回吧，真的后悔了，知错了，从满洲过来的时候真是游方苦行来着，没想到熊二这个鬼子能跟来找我，我也是受制于人被逼无奈呀！”
　　盛德说：“饶了你？牺牲的游击队员白死了？岗子庄一带让鬼子祸害的老百姓让哪报冤去？”
　　本尘听了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说：“八路爷爷啊，我真没想到日本人会连烧带杀地祸害村子，当时熊二就说在观里设个情报点，说我对这一带比较有人缘，让我白天夜里盯住你们，只要发现行踪就报告给皇军，其实我就是会说两句日本话而已，就让熊二这个狗东西膘上了，我也是个中国人，没想死心塌地给日本人卖命……”
　　听着本尘道长语无轮次的唠叨，盛德用大拇指试了试锋光粼粼的刀刃说：“别东扯葫芦西扯瓢了，游击队因为你死伤了十多个，岗子庄一带的十二个庄户头子因为你的情报惨死在鬼子手里，大闺女小媳妇遭祸害上吊跳井了好几个，连德高望重的玄明道长都遭了你的毒手，这还没算上烧房子毁村庄夺走牲口粮食的罪行，你也算是念过两天经书的人，应该知道恶有恶报的道理，这么十恶不赦罪行，你还想苟且偷生？”
　　盛德言罢手起刀落，本尘道长的脑袋咕咚一声就滚落到脚下的河沟子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