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夜袭官道

　　让盛德犯琢磨的本尘道长是个数年前云游到老北山的外来道士。
　　初来乍到的时候，恰逢牛犊子岭的白云观让一场雷火烧塌了数百年功德的三清宝殿，玄明道长年事已高，无力引领两个顽童似的小道士重修大殿，于是身强力壮的本尘便把修殿的事儿给包揽下了。
　　据说本尘刚来的那些日子里，几乎走遍了河东河西的村村落落，用募化来的钱款和人气重新攒旺了观里的香火，又一点一点地修缮起墙倒屋塌的三清宝殿。玄明道长羽化之后，本尘自然而然地放弃了闲云野鹤的日子，成了白云观的新观主。
　　盛德他们接触到本尘道长，则是上老北山打游击之后的事了，因为白云观在河东河西一带颇有些善名，所以盛德和手下的游击队员也没拿他当外人，不仅上山下山常从观前走过，赶上个刮风下雨飘大雪的天气，还会偶尔在观里借宿一晚。而本尘道长对游击队的人也不见外，但凡盛德领着人来了，不仅奉上热乎乎的茶水斋饭，有人受伤了，还会拿出自家采种的草药帮忙。
　　来来往往均相安无事，时间长了，也就不太当回事了，觉得道观里的道士和山下的老百姓们也差不了多少，无非是些留发髻穿道袍的庄户头子而已。
　　盛德所以对本尘道长产生了怀疑，是百思不得其解之际，脑海里突然闪出了几次下山夜经牛犊子岭的情景：
　　要是碰上了月亮地儿，惨白的天光正好洒落在白云观依山而筑的白墙上，那白墙的下面便是蜿蜒而下一览无余的出山小路……
　　赶上伸手不见五指黑夜，山间小路上滑脚的岩沙及河道里的鹅卵石则时常被踩出声响，夜深人静的山谷里，这动静会传出很远……
　　盛德就想：牛犊子岭的道观正好卡在了几次下山的必经之路上，尽管天黑崖陡行动隐秘，但只要寺里有人用心观察，几十号人的行踪是瞒不过其耳目的……
　　
　　差不多五更天的时候，分散隐蔽在河滩芦苇丛里的游击队员们重新集结在一起，然后一路疾行，趁夜色迂回到了日本人折腾了一晚上的岗子庄的附近。
　　此时鬼子还没撤离，和岗子庄相邻的一些村子里还不时传来零星的枪响，络腮胡子和田贵匍匐到盛德跟前说：“老高，祸害的不轻啊，趁黑没亮收拾他一下？”
　　盛德正盯着远处昏暗的灯光和晃动着的人影发愣，说：“先过去看看，折腾一夜了，也不知道究竟是个啥情况。”
　　盛德说完命田贵领着人在村外隐蔽，自已带着络腮胡子虾腰朝村口方向摸了过去。
　　尽管心理上有所准备，快到村口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还是让盛德和络腮胡子倒吸了一口冷气：一盏摇曳在寒风里的马灯晃晃荡荡地映照出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圆木架子，几个反绑了手臂垂吊在木架子上的人影僵直地随风翻转，翻转的人影之下是闪动的钢盔枪刺和蹲坐了一地如同任人宰割的羔羊般的老百姓，目所能及之处尽是残暴和压抑，空气里弥漫着阵阵的血腥……
　　鬼子开始撤退了，凄厉的哨音、骡马的嘶鸣把沉淀了血腥和恐惧的空气重新搅动了起来，蹲坐一地的人影里渐渐有了孩童和妇女哭声，有人壮着胆子站立起来，走向悬挂在木架子上的尸首……
　　从村口撤回来的盛德和络腮胡子，一下子便被游击队员们围住了。
　　“鬼子没少祸害人吧？”
　　有人压低了声音问。
　　“趁黑打他一家伙，不能让狗日的就这么走！”
　　有人大喊。
　　见盛德络腮胡子耷拉着脑袋半天说不出话来，有人就把枪栓拉开了，说：“到底看见啥了呀？下命令吧，不能让他白祸害人。”
　　拉枪栓的声响顿时唏里哗啦地响成一片。
　　见大家都在气头上，盛德摆摆手说：“不能在这儿打，打了，鬼子还得拿庄户头子撒气。”
　　田贵说：“你的意思是放远点动手。”
　　盛德沉着脸说：“鬼子集合起来往北去了，肯定是要走去县城的官道，官道往北不是靠着条泄山水的洪水沟吗？沿沟底往上走不出几里就是崖高路险的青石坡，青石坡再往上就山高林密藏得住人了，依着洪水沟收拾他一下，不等鬼子明白过来，咱就顺沟底上老北山了。”
　　田贵说：“袭击地点是好，可鬼子汉奸差不多有上百号人，就咱这仨瓜俩枣的枪子儿，一个像样排枪都凑不齐，可能沾不了大便宜。”
　　络腮胡子说：“有老天爷帮忙不打白不打，趁黑撂倒他几个就跑，弄好了还能赚个鬼子官呢。”
　　盛德说：“是呀，天黑路熟打一下子就走，只赚不赔。”
　　田贵想了想说：“那好，冷不防打一下子就走，趁天没亮得赶紧行动。”
　　统一了想法说干就干，盛德一声令下，游击队员们趁着夜色就跑开了，因为夜间常在这一带活动，又隐蔽休息了一个多时辰，轻车熟路劲头十足，也就一转眼的功夫黑漆漆的洪水沟就来到眼前了。
　　站在沟坎上往官道那边一打量，小鬼子跑得也不慢，一晃一晃的手电筒已经鬼火似地飘上来了。
　　盛德赶紧询问还能凑多少枪子儿，络腮胡子说：“手紧的剩三、两发，手松的一发也没了，全集中起来还能有三十来发吧。”
　　田贵说：“手榴弹还不少，加起来能凑二十来颗。”
　　盛德想想说：“够了，离天亮顶多还有半个时辰得抓紧时间，快凑二十发枪子儿给我，二牛？周二牛呢？”
　　周二牛听了连忙答应：“到，在这里呢！”
　　盛德接着说：“给他凑十来颗手榴弹让他跟着我，其余的同志现在就下沟底往山上转移。”
　　络腮胡子一听就急了，说：“啥？弄了半天，你就带着周二牛干呀，这可不行。”
　　田贵也说：“小鬼子可有上百号呢，蛮打硬干咋行？”
　　“不是蛮打硬干，”盛德压低了声音解释，“一路上俺就想，咱枪子儿太少犯不着硬拼，不如好钢用在刀刃上，就是打不成，俩人的目标也小，趁天黑顺着沟底就没影了。”
　　下命令支走了队伍，盛德领着浑身挂满手榴弹的周二牛找了处离官道有五、六十步远的地方背靠着洪水沟蹲了下来，说：“二牛，小鬼子就要上来了，怕了吧？”
　　周二牛说：“怕他个卵子，怕还能留山里跟你干？”
　　盛德说：“不怕就行，待会儿鬼子来了你就使劲儿把手榴弹往他头顶上扔，千万别忘了拽弦。”
　　周二牛：“哪能呢，你整天教俺练的就是扔‘铁疙瘩’，拧盖、拽弦、数三下往远里扔，练得俺说梦话都闭着眼数数，比试的时候不是数俺扔得最准最远？”
　　盛德说：“所以才好钢才用在你的刀刃上嘛，待会儿敌人上来了，看准了就使劲儿扔，我找个地方暗地里配合你。”
　　周二牛说：“队长你就放心吧，打枪抡拳头俺比不过你，扔‘铁疙瘩’俺有的是力气。”
　　盛德想了想又嘱咐：“记着，一共十二颗，一气儿全扔出去，还得挪腾躲闪地藏住自己，扔完了，就跳到洪水沟里往老北山上跑，我掩护你。”
　　周二牛说：“那你咋办，俺跑了谁掩护你？”
　　盛德说：“放心吧，黑灯瞎火的啥也看不见，不等他明白过来，俺就追上你了。”
　　说完这话，盛德便撇下二牛径自闪身在了黑魆魆的夜幕里。
　　二牛就想：老高就是不一样，那么多鬼子留俩人对付，幸亏俺不含糊，这要碰上个胆小的，还不得吓得尿了裤子？
　　心里是这么想，可黑鸦鸦的小鬼子真的晃荡着手电光来到眼前了，小腿肚子竟然不争气地哆嗦起来，气得周二牛狠甩了自己俩嘴巴说：丢人，真丢人，又不是头一回杀鬼子了你哆嗦个卵子嘛！
　　哆嗦归哆嗦，“铁疙瘩”还是拽掉弦扔了出去，等轰隆一声炸响稍纵即逝的火光里闪出了小鬼子的人影，耳边突然传来“叭勾叭勾”的两声枪响，鬼子队伍里顿时“啊啊呀呀”地叫唤起来……
　　“怪不得留俺扔手榴弹呢，”周二牛忙里偷闲地想，“一闪亮的功夫就干倒好几个，这‘铁疙瘩’不但炸了狗日的，还能给老高的神枪照个亮！”
　　这么想着，周二牛甩开膀子又扔出去一颗手榴弹，火光闪处，又是“叭勾叭勾”的两声枪响，这回周二牛看清楚了：一个中弹的小鬼子捂着肚子跪在了地上，还有一个被‘铁疙瘩’炸得飞了起来，遂又张牙舞爪地摔落在地上，也不知道阎王子收留没收留这俩东西。
　　周二牛正欲再扔手里的‘铁疙瘩’，小鬼子的机枪突然“哒哒哒”地叫唤起来。可能是老天太黑的缘故，挨炸的小鬼子一时也弄不清楚手榴弹来自何方，好像所有的枪子儿炮子儿全都朝着高盛德那边去了。
　　趁着这个空当周二牛猛地跳了起来，于是‘铁疙瘩’一个接一个地在鬼子的头顶上、脚底下、腚后头开花了，这会儿的周二牛腿肚子也不哆嗦了，手脚也放开了，吭哧吭哧地一下子扔出去了七、八个手榴弹，把官道上的小鬼子炸得血肉横飞哭爹喊娘跳大神似地乱蹦跶！
　　扔着扔着，周二牛突然觉得小鬼子开始朝他放枪了，而且准头还不赖，“嗖嗖嗖”的枪子紧贴着脑袋瓜子乱飞，惊得二牛一个黑驴打滚便轱辘到身后的洪水沟里去了。
　　不过人轱辘下去了，手榴弹却落在了沟坎上，扳着指头一数，起码还有俩‘铁疙瘩’没顾上扔呢！
　　于是赶紧再往沟坎上爬，爬上沟坎抓住手榴弹再轱辘回沟里，小鬼子的机枪小钢炮就倾泻过来了，一时间周二牛头顶上背后头全是“嗖嗖”的枪子儿和“咣咣当当”的炮弹，不过热闹归热闹，看似劈头盖脸枪子儿炮子儿一个也没能把周二牛怎么样，因为他躲藏的地方紧贴着沟壁，正好是个枪子够不着炮弹也崩不到的死角……
　　利用沟壁躲开了枪炮，露出半个脑袋一打量，小鬼子好像明白过来了，正三三两两地弯着腰往洪水沟这边冲呢！不过只要狗日的一蹦达，八九不离十就被盛德的枪子儿干倒了，盛德还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没个准地方，不知道的还当沟里藏了多少人呢，弄得小鬼子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哪响枪就朝哪一通扫射，周二牛这边反倒清静了下来。
　　趁着敌人不注意跃起身子扔出最后两颗“铁疙瘩”，周二牛就算是完成任务了，想想队长吩咐，便纵身一跃，跳进黑魆魆的洪水沟里往老北山方向猛跑，跑着跑着，就觉得脚底下猛一绊蒜，一个狗啃泥就栽到草棵子里了。
　　翻起身子来一看，绊倒他的是络腮胡子，此时这人正吹胡子瞪眼地冲他叫唤呢，说：“咋就你呀？老高呢，高队长咋没上来？”
　　周二牛呼哧带喘地回答：“队长在后头，俺扔完‘铁疙瘩’就往山里跑，他在后头掩护。”
　　“你长了几个脑袋啊，”络腮胡子狠狠踹了周二牛一脚说，“敢让老高在后头掩护你？这要有个三长两短，看俺不枪毙了你！”
　　这时候周二牛也顺过劲儿来了，觉得扔下高队长就跑的确不够意思，就说：“咳，怪俺糊涂，你等着，俺这就回去找队长。”
　　周二牛说罢就顺着来路往回跑，没跑两步，高队长身影就从夜色里冒出来了。
　　原来见周二牛扔完手榴弹走了，盛德借着爆炸产生的火光又撂倒一个鬼子也跳下沟底朝着老北山的方向猛跑起来，由于俩人跑的是同一个方向又是前后脚的距离，所以不知不觉就碰到一起了。
　　三个人正说话，鬼子的枪声却近在咫尺了，络腮胡子连忙跳起来说：“小鬼子上来了，快走，老田他们还等着呢！”
　　于是三个大男人撂起腿来便跑，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黎明在即的老北山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