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霜满弓刀尘满楼(上)
作品名称:天下孤岛 作者:柳樟 发布时间:2020-03-01 10:14:39 字数:11164
老柴满怀忧虑道:“大祭之后,北胡跟祁连宗算是震到了,连西头的阴山宗都派人过来打探,没想到这一下把两宗搞一块了,胡朝还严令今后再不让在他们地盘上搞那么大动静!这两天盘查紧多了。”少年颇为不平:“两宗在我们地盘上打架可以,我们在自己土地上祭天咋就不行了?”老柴含泪摇头:“话虽这么说,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自汉家天塌了,百姓在北头就只能苟且偷生、鸡零狗碎地活着了,武林也七零八散、不成气候,咋会让你完完整整聚那么多人。先前要不是龙将军好歹钳着朝廷跟祁连宗,大伾山早就被盯上了,哪还有而今这武林同盟。”
龙悯稍瞪大眼:“那个啥,我,久在胡廷,老国主对我也有深恩,跟南朝还打过几次大仗。不少汉军因我而死,多少汉人对我恨之入骨,早不把我当汉家人看待了。师父他老人家总说被冤惨了,我们师徒一体,多受点冤也没啥。”柴四方拱手:“知道将军不容易,心向汉家,在仇人窝里那是迫不得已。”龙将军一摆手:“那也不是,我跟胡人也没什么仇,跟这新国主倒是仇大得很。前国主原先定的我为储君,本想登位后胡汉一家,别搞得你高我低、你死我活的。而今呢,胡汉又开始看谁都不顺眼了,成天嚷嚷华夷之辨,我夹在中间实在难过。算是私心公心都有吧。”
三伢子忽然记起什么:“说是邺城里胡人有举家迁走的?”“我也听说了。”龙悯正色道,“外头都在传我要夺位,那不假,传就传吧,本来就该是我的,算不上篡位。再说,要没有老子,他小子能撑得住这么大国?来来往往攻了多少回了,没老子出生入死的挡着,早被灭了!还有传言我登极后要杀光胡人的,那是胡扯!我还在想是谁这样乱传的,估摸着就是城里的汉人,还有一些早年家人被虐杀的汉将,我身边就有几个,隔三差五就想闹腾一番。你也这样想吧?老柴?!”老柴一惊:“啊,什么?杀光?没有没有。冤有头债有主,胡人老百姓跟汉人老百姓一样,都是华夏子孙。就是那些个挑坏头的,滥杀无辜,积了太多民愤!”
龙将军点点头:“要说现在这局面,大体也怪自个儿。百年前三国混战时就埋下种子了,年年打仗;再加几场瘟疫,那时候中原以北,都荒成啥样了!胡人这才填空来了,几十年也相安无事,南朝还在时,又搞得乱七八糟,自相残杀,到最后失控,又乱打了几十年。本来胡汉也没那么大仇,胡人还是尊汉正统的,立国靠的也是孔孟那一套,老国主在时,就开了不少学宫,还不准胡人汉人的叫,统称国人。”“那后来咋弄的?”伍师弟不解。
“咋弄的?跟那祁连宗还有渊源咧!”龙悯笑笑,“师父没告诉你啊?后来坏事的其实就是几支流胡,仗着自己也是胡人,从极北那地儿蹿过来把水搅浑了,心狠手辣,野蛮杀戮;不但汉人,就是北胡大多也十分痛恨。他们这一闹,汉人哪知深浅,通通把账算到全部胡人头上,这不成死结了吗?好在就近这二三十年,流胡主力被围歼得差不多了,相互还安定些。哪知流胡余孽鸟兽散后,除一小拨因骁勇异常被诸国收录为将外,大多纷纷弃军从武,归到阴山宗帐下,到底是翻国佬,没过几年,又跟阴山宗闹翻;十几二十年前拉出不少高手,单搞出个祁连宗,改头换面又向北朝诸国渗透;尤跟那蓟都国主打得火热,这边新国主,哼哼,还想用这帮孽棍来压老子,老子啥跟前怕过他们!”
“龙大将军威武,还是董老前辈高徒,还用怕谁?”老柴转而道,“只是据报,内巴司受挫于伍老弟后,两个红毛老鬼得飞鸿急信赶来,一个到了襄国,一个到了晋阳,很快就要来邺都了……”
龙悯打断:“啥呀!老柴头你也不想想,我师弟跟尼磐打架才两天前的事,老鬼们离得远,飞鸿再快怎么得两三日一个来回,你这消息从哪得来的?两个老鬼在襄国跟晋阳不假,我也得报了,但不是昨日来的,前日就到了,要对付的是老子,我师弟搞那一下也就让他们来的快点而已。新国主这小子勾搭祁连宗来暗害老子三四次了,没捡到什么便宜,这回把老鬼巴司都弄过来。看来那啥,是想置老子于死地啊!也好,脸皮撕破了,那就见血吧!”
“将军有把握?”老柴十分不放心。“啥把不把握!”龙悯放大声,“这不跟打仗一回事嘛,还没打你就吓着了,哪还打个啥?多大把握才叫把握?!”转而又笑,“老柴是个谨慎人。别怕,我好歹也是武德王,谅他们不敢明目张胆的来,身边侍卫也好几打,你还把我师父夸个没边的师弟带过来了,算你立个大功。后面几日就委屈师弟跟我作个伴,算是同门聚一聚,切磋切磋。”
三伢子对这师兄的豪爽胆气暗自佩服,也想跟他多接触接触,痛快点头应下来。老柴悬着的心算是稍放下来点:“那你们师兄弟好生聊聊。这几天是这样,我武林同盟要放手跟祁连宗一搏,牛盟主带西头武林三百余人在洛邑,五斗米的三遁法师带信众去襄国,两个佐盟主带中原和东南武林四百余人就在邺都;另外两三百人分驻几个小点,还有五百南部义军,也正从洛邑旁边的郭家店赶来。另外,各们各派都传信回去,在家的硬手也有不少不日就能赶到,什么时候动手,要跟将军商讨商讨。”
龙悯起身踱步:“要能摁住祁连宗,我手头就宽松了,论打仗,那小子那头还没有是我对手的。听说义军中有个军师不赖,等来了讨教讨教。好,老柴,你们就死盯着几个外巴司动静,待我这边时机到了,马上给你传信,咱们好好大干一场!”说着激动地要抽宝剑,发觉身上没带,顺手一挥,沿桌角劈出一把木剑来,指天大喊,“武德王、武德天王,哈哈哈!龙剑出鞘!龙剑出鞘!!”老柴捻须微笑,伍师弟也惊叹这师兄真个是得了师公真传,地气刃似已炉火纯青。
外头守卫听到大声,以为有何大事,速速奔近前来。三人已开门出来,老柴有事先告辞,师兄告诉师弟两老鬼一时半会儿还来不了,你那一身衣裳太显眼,先去街面上转转,换套合这边时局的,晚间回宫里再给你接风。这边横平竖直的,路也好找。说着让属下给他一个小包袱,里面有通行牌和几锭银子。师弟接过,又捎带问了些大致方位,便转身下塔,转角处碰到刚才摔下去那人,相视一笑,拱手相别。
大地方好歹也去过几个了,来到这邺城大都,少年仍十分好奇。这儿胡人不少,汉人也不少,胡人像汉人的不少,汉人像胡人的也不少,说话也有些胡言乱语,咋讲的都有。在北边呆了这么久也都能听个八九不离十,只是自己少张嘴就好,南蛮子口音是最好让人辨出来的。穿着白灰黄紫红和杂色的多,像自己这样一身青蓝还真不多见,老让路人侧目,巡城兵丁也盯了好几回。饭也顾不上吃,先去一家布庄换了一身土衣,倒了几百文铜板,找个小档口饱餐一顿,便挎着包袱自在游逛起街景来。
与别处大有不同的是,这儿楼都修得高且厚,好多都带围墙,看来是常要打仗的地方,街道宽大,前后左右一望看不到边,颇有王都气派。大概也是方便运兵吧,隔几百步就修有箭楼。转了半个时辰便见到外城墙,里里外外人来人往,时不时还有羊啊、骡啊、驼啊什么的穿过,也没太见千里不留行说的胡人拖家带口往外赶啊。顺着小跑了一段,城门还不少,什么建春门、广阳门、永阳门、凤阳门,都差不离,没了兴致。
无聊间忽然冒出个快要笑出来的念头:这胡人一天是咋过的?于是兴冲冲地瞄着个最像胡人的中年人,长得跟那窝眼杂毛似的,估计是纯的。手里拎着根不知叫啥还拴着红绳的歪把子条棍,稍有点快地往前赶。少年悄悄跟上去,见他一路过了几家肉铺,精挑细选了几刀牛羊肉,分开挂在那棍子一头,扛在肩头上。原来那一道道坎是好挂东西的,跟家里那扁担头一样。
接着又转了几个大小店庄,又买了一口小锅,外加娃娃玩具;甚至还拿起个像葫芦样的东西,吹了吹,想买,又没舍得。少年过去把它买下了。最后到了一个沽散酒的地方,花了不少拎走一桶,又靠在那拉咕了好一会儿,这才一肩挑、一手提的美滋滋往家走了。三伢子赶到那个酒坊,选了一小提最好的,也拎上紧跟过去。
没走太远,到了一爿同昨日刚到时那种挤一块类似的民房边,在往里进了进,就听到胡汉“哟哟”地喊。不知从那间钻出两个七八岁的小孩,都戴着帽子,大概是他的儿女吧,一蹦三跳跑过来接东西,欢欢喜喜回家去。见这场景,三伢子不禁眼眶一润,想起自己的小妹。每次摸着鱼回来,也是那样扑扑颠颠着出来迎迓。抿嘴含笑过去,到了那家门口,有个小院子,嗯,怎么还两种调子?
俩娃一笑一哭,笑的挥舞着大木刀,把公鸡追得满地疯跑急往还挂着马的板车底下钻;哭的双手抹着眼泪,看起来那么伤心和委屈。听到墙外有喊“卖葫芦丝——”的,立刻止住抽泣,瞪大眼睛,水汪汪的盯着外面,又撇撇嘴瞅瞅父亲。正劝慰的胡汉望外一皱眉,听那声音就在门口绕,等等还不走,无奈喊道:“卖葫芦丝的——”那小贩倒挺听招呼,一叫就来,还不停拿在手里比量比量,意思我这是个大的。
胡汉不耐烦道:“小南蛮,就一个啊?”“啊。”小贩答,“就这一个。丫丫,喜欢吗?”在女娃面前晃来晃去。小姑娘伸手就来拿。父亲向前一步:“你那包袱里没小的了吗?上回买个大的荏贵还不经摔,南蛮子的东西就是忒贵还用不住!”“我就要大的!”女娃跟上来。胡汉抬起手又放下:“多,多少钱?”“噢,不贵不贵!我从家里带过来的,没倒过手。”小贩笑道,“一百——”“什么?!一百多,还不贵?!”
胡汉怒道:“滚、快滚!”仗着娃娃的哭声,南蛮子赖着不走:“大哥!我还冇说完呢,一百多是这个!”左手晃出一个小罐子。“哦,哦,这个,倒是,那个——”“这个呢,也就——”小贩竖起食指,“一个铜子。”“买!买!”胡汉赶快掏出来。小姑娘乐出了泪花。“等等,我有个条件!”南蛮子先拨开。“条,条件?”“对,要买这个,先买这个。”扬出罐子。“这,扯,扯,不行,就,算,算了吧。”
女娃又要咧嘴,小贩又道:“我还有个条件。”胡汉懒得理他,就差再下逐客令了。“要是谁能把这一罐酒一顿饭工夫都喝了,就两样都不要钱!”“来真的?!”“真的!”胡汉抹抹嘴,“也快闹到晌午了,该用饭了,你要说两罐,我还掂量掂量,就这一罐,嘿嘿,倒进去也就将将冒嗓子底儿,一滴不少,全进这儿啦!”挺哈着拍肚子。小贩一听,随即把葫芦丝给了女娃,小姑娘立刻破涕为笑,抱着喊着找哥哥去了。胡汉挠挠头,忽然想起什么,忙伸手请南蛮子进去坐,让屋里头的快弄饭待客。
小贩也不客气,拎着酒罐跟到厅堂。陈设倒也简单,餐桌灶台一圈凳,大缸木几短楼梯,外加几个小躺椅,稍显眼的是墙上挂着的一溜长鞭子。胡汉笑道:“这一块都是赶车拉货的营生,也不常在家,今日回来,就碰到你这个小南——贵子。”小贩卸下包袱,把罐子放桌上,先讨口水喝,猛灌一通后:“这里的菜都咸,老是口干。”“看来你来得少,比你们南边那是味道要重。呆久了就惯了。”胡汉一拍脑壳,“你也在这呆不久,是吧,都开始甩货了,哈哈。”
“是啊。”小贩摇摇头,“也没来几天,本想小赚一笔,看这市上光景越来越淡,就干脆走街串巷看看。这里还行,人头密一些,小半天包袱就瘪了。”“行啥行,你没看到前两年,那才叫密,这酒你这个价,两包袱都不够卖的。”“现在咋不行了?”“早就不行啦,这半年多一年,朝里大将军当权,是你们汉人,知道吧?”
“噢,来得晚,听到点,说大将军人还行的是吧?”“是听汉人说的吧?”“国人说的。”“国人,嘿嘿,你说的对,几年前是这么说的。”“现在不这么说吗?”“上头还这么说,下头不咋说了。”小贩皱眉不解:“那个大将军不是开仓放粮、减赋除禁,做了不少好事么?”胡汉点点头:“这个是,不念这点好,更早走了。原先不管咋样吧,像长我这样的,好歹都有些优待。那个大将军管事后,搞起什么胡汉一视同仁,我们营生差了不少呢。”
南蛮子不解:“一视同仁不好吗?差在哪?”“差得多了,你反正不是本地人也快走了,我跟你唠唠啊。我算是从漠北来的第四代了。哦,对了,半天还莫问小弟贵姓大名呢!”“噢,免贵姓伍。”“五?五六的五?”“大写的,边上还有个人。”“啥大写小写有人没人?我没念几句书,闹不清。五小弟知道我姓什么么?”见对方摇头,菜也上桌了,胡汉拉南蛮子坐下再说。
迫不及待的拧开罐子,正要倒酒,胡汉停住问:“你能喝吧?”五小弟忙摆手:“喝不多,你多倒!”胡汉笑道:“你刚不是说看我能一顿饭喝完嘛,怕给你倒了不算数,要反悔我可掏不起铜板子。”小贩笑说不反悔,让倒了摸底一点,全给他自己满上。胡汉乐得合不拢嘴,边让小弟吃酱肉边吧嗒:“这个三台高烧一两年没尝过了,精贵,精贵得很。平常日子还真舍不得买,今天回来还真挑了个黄道吉日,哈哈!”
女主人过来放菜,嗔他要酒不要命,他也一点不恼,倒是听那两个娃娃在外又吹又砍的闹心,把他们吼出院外玩去。酒一碰唇,咕噜就一大口,一抹嘴叭叭两下才眯眼问道:“刚才咱哥俩唠哪了?”“贵姓?”“哦哦,说起我这姓还真蛮贵的,大姓,哈哈,大姓。你那个是小姓是吧。”“反正没怎么碰到过同姓。”“我这个可是天下第一大姓。”“刘姓?”“那还有假!”“这不是个——”“是个汉姓吧,莫错,改的,早先姓斥干,上一辈就改了,那时可是国姓,改了好处多。”
“有啊,喝,喝!”碰一下继续,“汉人都不愿改姓是吧?”“我们家也改过。”“好!该改不就改嘛。改了不更像一家人吗,况且还能分地领赏,每年税钱还降不少。现在搞一体,种地我们本来就不如汉人,收成少,没法子只能得空拉拉大车。不要说我,这一块谁不拉去?”又猛闷了一口。“刘大哥,现在往外拉人的生意是不是蛮好?”
“哦,是啊,这半年多一年有点人心惶惶,望外走的人多了。可惜我们又不能拉的太远。他们也给不了几个钱。”“干嘛要走呢?”“哼哼,怕挨刀啊!”“那,谁怕?挨什么刀?”“不瞒你说小弟,搁谁,谁都怕!”微醺的刘大哥低声道,“还有暗仇啊。你不长住这里知不道啊。”五小弟吃惊:“暗仇?”“喝!”碰了一下碗,“磨人啊!老天不开眼,几十年杀来杀去,汉人受气,我们也遭罪啊!沾血的早得报应完逑了,可这笔账还莫算清,莫算清!”
“咋没算清?”“你知不道,我赶车接触各式各样人多,头面上和和气气,暗地里怨气还在。不讲别的,当年各家各户都有侥幸活下来的,好多吓得逃南了,可留下来的也有不少,远山远水地方建了那么多坞堡,我哪个月不送几趟?还有就留在原处不走的,干嘛?长脑壳的都明白,不等机会报仇呆着啊?”
“元凶不都灭了吗?”“那更招恨,冤家没死在自己手里头,哪个会解气?何况还留了祁连宗这么个尾巴,朝里也有爱鼓捣鸟事的,害得我们日日都提心吊胆的。过三代了都不敢跟汉人通婚,听说外头成亲家的有的是,这边隔阂还是深,哎呀,关我们劳苦营生的老百姓什么事呢?也要遭怨!”说完没跟小弟碰碗,咕咚又是一大口。
眼珠子有点红了,提罐续上。听到小弟说“慢慢就好了”,咧嘴笑道:“我也这么想,就是磨人啊,这一慢,要慢过一两百年,咱哥俩都见不着啰。漫说上千年前是一家,就是现今算,亲不过三代,三代之后不过几十年光景就淡了,哪管得荏个久。早先汉人当权那会儿,亲兄弟不还斗个你死我活的吗?这世道哪说得准?佘大将军是想把胡汉拢一块,没少忙活,但他身边刚才说的有家仇的汉人不少哩,哪个不想借势折腾一番?光他一个人想也白扯,何况新国主还在呢,争来斗去,谁死谁活都都难说,老百姓哪扛得住惊吓,那还不走,走啊?这几个月胡人走的多,汉人也有。今早我就送走一家,唉,娃要大点经得起颠簸我也想过走逑得,得了。本还想像你说,说的那样,日子好了,稳了,娃大了,结个汉家亲戚,也省得再动,动回老家遭寒罪的念,念头。估摸着到后几代,七八代后,就,就真像你说的那样,好,好了。”
娃儿娘过来数落酒灌多了莫用的混话多。“话,话多咋啦,哪不中,中听啦!”老刘顶道,“还不快,快再来个菜!我赶,赶车不跟人家拉,拉套,下,下回人家还尿,尿我啊?!上,快上菜,甭废话!”一仰脖子又是一咕嘟。顺手抓起罐子晃一晃,撂底倒扣,才得个半碗,不禁叹道,“再有一罐,罐就更那,那个了,喝了这个,嘴,嘴里几日都沾不得我买的散酒。”
“尽管喝!大哥,喝!”五小弟双手托碗来碰,两人又一干而尽。刘大哥举着碗、红着脸,满嘴含笑,面褶子稍一僵,噗嚓一下,头和碗一块扣在桌上,仍笑着不知在念叨着什么,一会儿就出鼾声了。娃儿娘边骂“肚里没尿量回回瞎逞能”,边央客人把他扔屋里炕上去。五小弟赶忙过去架起醉胡,安顿好后,从大包袱里取出另一罐酒,放在桌上,又掏出一锭银子递给大嫂。在女主人的千恩万谢中,五小弟背起包袱,匆匆道别而去。
离开院子,顺大道拐到大街,日头西斜,也像喝了酒一样脸红,想想该去找师兄了。早上说的有点记不清了,便朝人打听武德王府在哪,这谁不知道?只是在另一头,离得有点远,看路上稀奇可耍的还不少,晚饭点到就行了,还有个把时辰。于是信步边溜逛边前行,过了申时,酒气也散得差不多了。
摸索着到了一座高院大门前,张望一下,檐上也没题什么字,倒是有好几个卫兵把守,大概就是了。掏出通行牌,兵丁一碰,立即像烫着一般,抖手一推,朝内呼喊。少年一愣,大门已开,从里冲出一个小将,上来就拉住少年的手往里去:“伍少侠,快,将军有难!”
三伢子一震:“怎么了?!”边问边往里奔。“还不是国主派来找麻烦的!”小将急道,“这次来的厉害,不好对付,将军命我等到少侠立马带到!”“来多久了?几个?!”“两三刻钟了,就一个,专赶饭点,老套路了!是厉害,在内堂里,我们都上不得手!将军跟两个老朋友都受伤了!”“是红毛吗?打不赢还不跑?”“没毛,是个没毛的!你不知道,大将军打仗那脾气,从来不退,死也不退!”
飞速赶到堂前,听里头动静已经不大了,少年暗叫不好。一闪进去,果然师哥和一个老头正与秃头周旋,已被逼到角落,还一个已躺在地上,伤势不明。人气刃一激而出,奇怪的是竟有部分气道被反弹回来,袭向宿主。这还是第一次碰到,那秃头也大为惊异,扭头瞪过来,四目一对。哎呀,咋荏眼熟?青云寺,大和尚!大伾山,小施主!两人相视一笑,又很快凝住。大和尚丢下两人,踱步过来,单掌一拜:“善缘孽缘皆是缘。小施主,看招。”
身形一侧,一手为拳,一手出掌,两道气浪有如一矛一盾,一热一寒直冲而来。“乾坤封脉夺气冲!”也是师尊提醒要小心的法门之一。若着了道,轻则气脉紊乱,重则气海被锁住,是堪比人气刃但却是外道邪门的功夫,人和功最多跟它斗个旗鼓相当。少年知道厉害,忙以甚厚天真元气将其包住,慢慢挪开,一收气道,转而以圣典所载浮槎巡天功将自己整个托起,如弹子般幽冲过去。正要击其八处大穴,稍作迟疑,只出小指,以天真气刃封其天柱穴。
大和尚身形不小,却够敏捷,见此招法,早有所觉,脚一点跳出圈外。尚未落地,罗汉挪山掌已如两把扇子扇出来的疾风,从两翼向尚在空中的小施主袭来。“一掌双气、曲线夹击!”三伢子暗惊这大和尚竟有这般修为,内气沉厚、攻势强稳,真可撼山拔峰了,当下并不回避,双脚稍稍沾桌,转眼间九脉逆转;那两道霸凌曲气如进虚空,传入气海,很快与本体合辙为一了。大和尚吃惊不小,不敢靠近,远远与小施主对了几掌,都如针入棉中,被化得悄没声息。
好在那施主只是一味防守,并未再主动进攻,自己内气消耗极大,已是冷汗涔涔了,即便人家不打过来,自家没多久就该给耗干了。于是赶紧调整策略,不再发气,而是转气为力,用堂内一些小物件直击过去。这正是地气刃所喜好的,歘歘间,可惜了多少上佳物什一劈数瓣,叮铃桄榔落地,好生热闹。见还奈何不了他,大和尚搜肠刮肚,又想起一招从外番化过来的诡异功法:挪叶拈花攻。看似不起眼,却变幻莫测、以小击大、攻守兼备。
当即五指一收,凌空一发,五道似暗若明的混成气柱缓缓推过去。仍在桌上的小施主探得来者不善,在终南山祖老调教下,知道人的元气有虚实之分,相生相克,后土门实胜于虚,故能劈坚断石。人和门虚实相抵,因而专攻温体,天真门虚强于实,所以稍能飞升。但也非绝对,尤其天真功属于元始上位功,源于大道、散而成术,修为越精进,越能兼具人和地成功效,而本色不变。要对付这外道虚实双气,自然以天真功最为稳妥。与三祖三老对阵时,虽然化解过双气,可那都是协和之气,不像大和尚这般暗藏玄机,一时还猜不透后招会是如何。
于是先避开为上,一跃到了一张大太平椅上,思忖还击之道。大和尚见有转机,心下大为松了口气;另一手又是五道变化莫测的混成气,不过攻势更强更快了。小施主又是一跳,脑中层层闪过圣典、皮卷和活木人,还有曾交过手的过往人物。又翻腾了几回后,才想起几天前强挡高帽棕番突袭时,那股邪气曾让自己十分难受,气路与自己所学又异,费了一两天才化融开来。探得大和尚所使也有相像,只是气势要弱一些,难道他们有勾连?当时是怎么消解来着?好像,好像用了跟活木人对斗还是玩耍时偶得的一个小法门,闭气开气循环御气法,加上后修的九脉随心逆转,对付外道邪气颇为管用。
一时茅塞顿开,等大和尚双手十指齐发,攻势渐厉时,毫无所避;先放邪气进来一点,再一关一开,把那气道斩成细节小段,九脉反转一循环,便很快消解无踪了。果然奏效,小施主冲大和尚一笑:“大师小心了。”继而由守转攻,调皮地学起祁连宗常使的“旋转大法”,如蚕茧般一弹而起,来势迅快。和尚避无可避,仓促间使出韦陀降魔拳重击茧体,貌似刚摸着个边,那茧便一滑而过,旋到后身,颈间稍一刺胀,天柱穴还是妥妥被封。
大和尚梗着脖子,起手对已转到眼前的小施主拜到:“小僧佩服,然我此番前来,为解天下之苦,请准许我与缘主佘将军稍留一言后,任由处置。”伍师弟望着正与二老呆坐的师兄。武德王“哼”一声不置可否。不语和尚仍徐言道:“将军可知,将军不退,苍生将有大难,奈何结此孽缘,为后世诟病!”
“你是啥狗屁东西!”大将军语出心堵,看来内伤不轻。伍师弟快冲过去,先拍三阳,再疏任督,好歹通了口气:“什么前世后世,老子过完这辈子就够了!咳咳!”听到咳嗽声,两位老朋友把佝偻着的头抬起来。诶,这不是水鬼师傅吗?原来他们早跟亲儿在一块了。正高兴要喊,见男水鬼微微摇头,似有不妥,便把话咽下去,转而坐下给他们疗伤。
又听大和尚黯然道:“如此,必得现世报,缘主何苦呢?”武德王怒道:“我费了牛劲把胡汉往一块拢,没福报就算了,还要来恶报啊!”和尚愀然言:“缘主虽无心为恶、有心为善,却恐不得善果、反流布恶声。天下至苦,莫过于此。汉人欲因将军而洗仇,胡人不为将军善举而感服,两相反推,将军将如何自处耶?”三伢子远远听着,回味刘大哥唠的,倒觉有几分道理。又闻一旁震耳般响:“哼!你顶着光,你说说看,那条路是亮堂的!”
“缘主不如弃位而去,则胡汉皆得保全,一人失而天下得,不亦大善乎?善始善终,方得正果。”“啥?!哈,咳咳,哈哈,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我弃位而去,这个话谁都说得,就是你这个祁连狗说不得!安哲巴司!我走了,你们就更肆无忌惮了,天下还有宁日吗?咳咳,你又安的什么心?好大的善心!”大和尚闭目张口:“将军与小僧,所苦所处,奈何不一?”竟有泪出,“我若不得志,两大巴司必至,将军,善自为之!”
“滚!”武德王气忿交加,大声怒吼,外圈侍卫纷纷抽刀引箭。伍师弟抬头喊:“大师,你快走吧!”和尚定了一会儿,才挪转身去,直愣愣地一步一步往外走。众人深知大将军殊不愿以众欺寡,方才都逼成那样了,除了两个老朋友外,都不让他们一拥而上。既然让这和尚滚了,也就算放他一条生路了。尽管牙齿咯吱脆响,仍让出一条小道,让和尚在詈骂声中像根木柱一样移出门去,消失在傍晚余辉中。
这边堂内侍卫正清理打乱砸坏桌椅器具,好在大和尚虽然用了重手,但还没下死手,伍师弟给三人疗伤一阵后,也都能站起活动了,便一起到后堂用餐。从师兄口中才得知,原来那和尚就是内巴司之一,也是唯一的汉巴司,俗家叫安哲,法名隐慈,看来是给后头俩红毛老鬼打前站的。“哼!”龙师兄余怒未消,“常人事不过三,我忍到事不过五!算是报了老国主的恩了。四次了,已经,下次红毛鬼就是最后一次,到那之后,别怪我不客气!”一砸桌子,怒目圆瞪,那脾气秉性颇有旗岭虎王的架式。
杨八哥门五妹听言心惊,边劳慰三伢子边商量着怎么对付那两个老鬼,问他还有没有把握对付得了?少年坦言不敢打保票。二老紧张得吃不下饭。“怕什么!”龙悯不屑道,“大不了一块完蛋!”“呸呸呸!”门五妹打了儿子三下,“快吐了不吉利的话!”龙悯嘿嘿一笑,忽像想起什么:“对了,我那四儿两姑娘不能跟着完蛋!除了世子智儿留下,爹,娘,几个小的明日你们就带走,悄悄回南去,改回杨姓,这边大事定了再接回,或作其他打算。”二老想想,也无更好办法,千叮咛万嘱咐,又央伍师弟一体帮衬,等回去上村里登门拜谢。
三伢子一怔,是啊,好久好久没回家了,父母哥妹他们都好吗?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四人又开始边吃边探究那和尚功夫,那家伙,刨除跟祁连老鬼混一堆那节,武功确实了得,内气底子扎实,一发气跟个黄河决堤似的,势大难挡。不是伍师弟过来收拾一番,今儿这顿晚饭能不能吃上还两说呢。气氛又高兴了些,问少年武功从哪学的,比原先在董老怪处可强多了。
三伢子便简略说了一下离山之后的际遇,两水鬼听说人和功原来有完整谱法,激动不已。难怪玉蝶密卷祖训非禀赋独特者不得随便学导致人才凋零,原来只是个残本,一般资质学了反而坏事,悬了多年的疑问终于落地了,即便被祁连宗盗取又能怎样?看来还真错怪董林风了,他要学了还不教给悯儿?即便是他又当如何?还不落到杨家头上?与董老怪多少年的幽幽怨怨也顿然冰释。
杨八哥极是兴奋,请少年晚上就把人和功全套演示一番,自己日后也能无愧于家门了。门五妹本不想多扰这孩子,但念自家男丁不兴,也想把后土功学到手,回去看几个侄辈有无合适的,也把地一门功夫好生传下去。少年一一答应,当晚便在王府传教水鬼夫妇,直到半夜才将将有了眉目。杨门二老千恩万谢,再不敢耽误他休息调养,才心满意足地回内室去了。
第二天午后把南去一行送走,回来顺道去了趟刚来时那屋子。把板凳从最里间一小阁楼中取出背了出来,再到各偏房去打个招呼,在靠门一间碰到酒怪师傅正躺着单眼瞄向空无一滴的倒悬葫芦,笑着过去放下一锭银子请他打酒去。尤西见是伍师门,也笑着翻起身,爽快地收下银子:“谢过三伢子啊哈伍师门,乱叫惯了,听说你进王府了,俺就不客气啦。来几天真是淡出鸟了,这儿那个散高烧,是蛮过劲!”伍师门还请他叫自己三伢子,顺带推荐那小罐的高烧好喝,还不算贵。
其实早就晓得,只是不舍得买,听说三伢子竟然喝过,自己却没沾到,攥着现成的银子。酒怪更口干得难受:“这还行得,俺先尝尝去,俺那大崽年前就要定门亲,好的话带几罐回去,算凑个南北全席。”话未落脚已起,听外堂有人高诵:“帝高阳之苗裔兮!”赶紧捂着耳朵:“打鸣不看点的鸡公又来哩,也不管黑天白日,早早晚晚西、西,西他奶奶的!没事老叫老子干嘛!”边笑边骂着跃出门去。三伢子摇摇头,迈过门槛叫桑汲兄。命世见是他,还背着板凳,问他累不累啊,天天的,放下一块儿出去再玩玩去,这里古迹多,自己一个人逛着也没啥意思。少年见他心情挺好,故意刺道不想去郭家店了?
桑汲哈哈一笑:“过去啦,过去啦!读书多的人哪会走火入魔?不像你们武夫,一个套路钻进去就出不来!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明白吗?”见对方笑着摇头:“就知道你不明白。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到了这气势宏大的国都,我才渐渐明白,男儿就要文武双修,去干一番大事业,哪能汲汲于儿女私情?可惜你缺文,我比起你,武还是差一点,要是咱俩能联手,什么大事干不成?!那个什么武德王府需要我这样文武双全的人吗?”
伍老弟点头:“那肯定要。我问问师兄,用大轿子来抬你去。”“那好。”命世更高兴了,“那你快去。还记得我跟你说的苦吗?咱总不能苦一辈子吧?”“你还年轻呢。”少年笑问,“苦不是正味吗?”桑汲把他往外推:“管它正位歪位,先得有位。”伍师弟本也不敢在外耽搁太长,就势跳出门、骑上马,快快往王府驰去。
又过了一天,两红毛鬼仍影都没见,据探报仍在襄国洛邑,还偶尔出去活动,就是不来邺城,不清楚搞什么名堂。各个祁连宗分巢也出奇安生,是南头武林同盟隐蔽得好,还是有什么密谋?似乎有些静得可怕。大将军一边派人死盯着,一边耐不住四向田猎一番,伍师弟对这一门那也是行家,倒也乐得没日没夜跟着上山下河的,十分畅快,把当初来干嘛的都快抛到脑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