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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经典言情>云梦回忆 —— 回不去的知青时代>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作品名称:云梦回忆 —— 回不去的知青时代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0-02-29 18:27:59      字数:6089

  又是风、又是雪的一个晚上,雪花大得如鹅毛,大片大片地飞舞而下,而怒号的寒风又把刚要落到地上的雪花重新卷入空中。
  “卫燕南,卫燕南!”有人大声叫着从门外闯进来。
  正坐于帐子里,背倚在床栏上看书的岑玉来,吃了一惊。手中的书,落到了胸口处。寝室里的其他人都到连队的会计室参加班组学习了,只有他一人在寝室。
  “唷,一个人也没有!”闯进门来的人这时自言自语地道。
  岑玉来已揭开了些帐幔,探出头问这位不速之客:“你找谁?他们都在会计室学习。”
  “我找魏延琏,”来人边拍去着身上的雪花边回答,可突然脸上邃然起了变化,露出了混和着的惧怕、厌恶等神情,又十分鄙夷地瞥了他一眼,迅速地退出门去。
  这神情和眼光,他已经够熟悉的了,可总使他心头感到隐隐发痛。这个不速之客走后,他呆呆地想了起来。
  那天,送他来战斗连的大老汤和郑源走后,他一个人留在这三排的这个寝室里。这是一个有四排双人床,可住十几个人的大寝室。他坐在床沿上,既无聊又不安地等待着。大老汤临走时,与郑源又到他的寑室来过,告诉他要找的那位在这战斗连当生产顾问的老顾,已病重住进了医院。
  “他怎么会生这病?”他十分同情地道。老顾得的是癌症,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等于是判了死刑的。他又感到非常沮丧,本来还指望着老顾能照应自己的,现在彻底落空了。
  “想不到他会生这种恶病。”大老汤又像很负疚似地对他道,“你要自己当心自己了。”
  “你放心,大老汤。”他反而安慰起大老汤道,“我知道自己的处境,会小心着的。”
  “大老汤,你放心。”郑源也道,“玉来是有头脑的人,会平安无事的。”
  “大老汤,”他又道,“我真的会小心保护好自己的。”
  “好吧,”大老汤点头道,“你在这里,好好劳动,好好学习,等待机会。”
  他点了点头,克制着自己不忍与(亲人一般的)人别离的难过心情道:“你们走吧,大老汤还要去医院看老顾的。走吧,我也要去和老陆道别一声。”
  
  送走了牛车和大老汤等,他又回到寝室等待起来。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等什么?可时间却像被凝固住了似的,过得极慢极慢的,孤寂的感觉渐渐爬上了他心头。好像这世界上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似的,也好像一个人被遗忘在深山老林里了一样,闷得简直要透不过气来。
  到了中午,第一个踏进门来的是一个满脸稚气的小青年。岑玉来见他进来,也放下了手中的书,想与他打个招呼,可这个小青年却用十分鄙视、厌恶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后走开了。一股说不出的滋味,这时涌上了他的心头。他默默地垂下头,只觉得泪水从心底里直往眼里涌。
  过了一会,寝室里的人陆续都回来了。但这些在门外还有说有笑的人,一进门都屏声息气地不啧声了。他不能不悲愤地想,我都成了什么人啊?
  “今天你不用出工。”饭后他想跟着出工时,一个后来才知道是三排排长的人对他道,口气像在对人宣布判决书一样。后来也知道了,三排长名字叫许正平,但平时大家都叫其“许排”。
  整整一个下午,他用看书打发着时间。但各种思绪不时地涌上心头,让他看不进多少书。他一会想,大老汤他们是否已回到九连?一会又想我还能不能回到九连去?他也想到了,自己将怎样对卫燕南诉说自己的处境?特别是怎么来对父母解释自己的遭遇?
  傍晚,听到同亊们收工回来的脚步声,他知趣地拿了只搪瓷饭碗抢先出了门。他知道,人家会误解自己吃饭打先锋。但自己留在寝室里,会使本来又说又笑的同事都不能说、不能笑了。因此,还是先装着出去买饭来回避一下的好。其实,他不会傻到真的第一个跑到食堂去。他走过食堂后,继续向食堂北面的一条路走去。这条路是他上午来的路,也是大老汤他们离去的路。
  看着这此时没有一个行人的路,心中有无限的惆怅和失落感。不过,他很快警觉地意识到,不能让失败感压跨自己。他仰起头看好一会天空,似乎以此来彰显自己的顶天立地和不屈的精神。
  那天晚上,他早早地上了床,但几乎整整一夜天,他辗转难眠。他又想了许多许多。
  
  第二天早晨,雾是那么大啊,一开门,白色的雾汽一团一团地扑面而来,脸上感到又冷又湿。他默默地吃过早饭,他用扁担挑着一对竹泥箕,随着人流往大田里去。越走雾越浓,仿佛走进了云端中,几尺外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辨不清。走在他前后的人也是模模糊糊的,只能听到他的杂乱脚步声和说话声。他渴望与人说说话,但没有一个人愿意让他靠近的,只要他稍一靠近,人家就会通过加快脚步或减慢步伐避开。他心中越来越想发狂地大叫,甚至想用肩上的扁担去抽打周围的浓雾,仿佛就能把这迷雾驱散。在他的感觉中,这浓雾似乎是把他与旁人隔开来的一道墙。
  到了工地——加深排水沟,他被安排在三排长许正平一个组挑泥。挑泥时扁担的吱吱声,仿佛使他的苦闷缓和了许多。
  这天挑了半天泥后,大雾才慢慢散去,渐渐地什么都能看清了。蓝蓝的天,辽阔的田野,远处枝条已变稀疏的防水林带,甚至连队的生活区的房子也渐渐清晰可辨了。
  扁担这时仿佛吱吱吱地叫着他道:“人家不与你说话,你就与我说吧!”
  “我能对一根扁担说什么呢?”他道,“你是要把我当作童话世界里的人物吗?”
  “你们人类总认为只有你们人类有灵性。”扁担对他道,“你不知道万物有灵吗?”
  他道:“在我们人类的幼年时期,我们的祖宗是相信过万物都有生命,都有灵性的。”
  “现在就不能信了吗?”扁担问道。
  “不能信了。”他道,“像我这样的成人,还能相信童话故事或神话吗?”
  扁担问:“你也不相信有神明了吗?”
  “我希望有。”他想了想道,“否则,有冤苦的人向谁哀告,从哪里得到精神上的安慰?我们读过一点书的人,还可从书中获得慰藉,但识字不多或根本不识字的人呢?不爱读书的人呢?人总是要从多方面获取慰藉啊!”
  “你的意思是,在理智上你已不相信有神明,但在感情层面上还是觉得需要有神明?”扁担又问道,“我说得不对吗?”
  “我没有说谁不对。”他终于道,“我也没有完全否定神明。”
  “你太含糊不清了。”扁担道。
  “我?”他沉思地道,“我虽然没有看到过,在‘扫四旧’中轰轰烈烈砸庙掘墓的场面,但看到了庙宇已成了空荡荡的破房,坟墓也一片狼藉!我家那个小山似的祖坟,我们小时候曾经爬在上面拔过茅针的,也被掘为了平地。如果真有神明鬼魂,那些砸庙掘墓的人怎么至今还安然无羌?。”
  “祖宗有句老话,”扁担此时道,“不是不报,时间没到。”
  他半信半疑地道:“一个祖宗也不要了的人(民族),真的还算是人吗?‘扫四旧’,祖宗也可不要了吗?”
  “不是不报,时间没到。”扁担又重复了一遍。
  “小时候,”他对扁担道,“母亲、祖母都是这样告诉我们的:‘三尺头上有神明’,因此,很少有人敢做坏事。祖母在每年过小年(腊月二十四)时,也总要祭灶。祖母说,灶王爷自上一年的除夕从天庭回来,就一直留在家中,保护,也监察着我们全家;到了这腊月二十四灶王爷便要升天,去向天庭的玉皇大帝汇报一家人的善行或恶行。因此,要祭灶,恳求灶王爷上天都为一家多说好话。在一年中,一家老小难免做错一些事,需要灶王爷都说些好话。现在神明虽然都被‘扫四旧’扫除了……”
  “问得好!”扁担道,“人没有了心法管着,不知要做出什么坏事来。”
  “将来没有了冥冥之中的祖宗、神明的保佑、规范,前途真会好吗?”他担忧地道。
  “你不是相信‘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的吗?”扁担嘲讽地问。
  “我所理解的‘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他思索着道,“应该是,一个人最究竟地了解了宇宙真相,也就是说,认识了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运动变化的,物质的运动变化是有规律的,它最终是由内部的矛盾运动决定的。这种最切实地掌握了宇宙真理,包括最彻底地认识了自己的人,就是彻底唯物主义者,就会像毛主席说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他们不但生的无怨无悔,而且视死如归。彻底唯物主义,只是认为物质是第一性的,并不是要彻底否定第二性的精神。”
  “是啊,没有了精神的存在,唯物主义者成了行尸走肉。”扁担道。
  他继续思索着道:“没有了精神的唯物主义,实质上是庸俗的唯物主义。他们当然也不相信神明、鬼魂之类的物质以外的东西,认为随着人的死亡,一切都不存在了,既没有什么天堂、也没有什么地狱。这种人一旦做起坏事来,就没有任何底线了,什么残酷不仁的坏事,什么臭事,都可以做出来。”
  “叫‘休息’了。”扁担告诉他。
  他见同事们纷纷放下了工具,他也放下了泥箕,带着扁担,走到了不远处湖堤上。
  这时,天气变得特别晴朗,能望到极远极远的地方。云梦湖映着万里无云的蓝天,又是一派波澜壮阔的气派。
  “真是一片神奇的大湖!我要坐一会了。”他仿佛对扁担说着,把扁担放于地上,坐在了扁担中间最宽处。
  望着湖水,他想到了“驾舟风雨里,不肯离东场”的渔人,想到了“金鳞竖片片,一口吞敌舰”的大鱼。
  他又想到:“大湖是那么气势磅礴啊,另人想往波澜壮阔的人生!是的,想走独立思考的道路,不想人云亦云,那也要像大湖一样大气磅礴。那末,眼前的一点点厄运,算得了什么?路途的崎岖,本来就是知道的,眼下碰到了一点挫折,也无需怨天怨地的。”此时,他又觉得又有力量。他决定一方面加快对认识论的研究,另一方面,要抓紧写好申诉书。
  “你已没有顾虑了?”他拿起扁担转身下湖堤时,扁担问他。
  “只是想原原本本地把胡群、田田等人对我一步一步的加害,如实写出来,同时想从认识论的角度,对极左思潮进行一些批判。”他道。
  “胡群、田田等这些人既是极左思潮的热心执行者,也是极左思潮的受害者。”扁担道。
  “是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这样的。”在他看来,许多人的极左(行为)是出于一种从众心理。其中一些人仅仅是出于惧怕,也有一些人是为了取悦上级,但在“广场效应”下,或在为“争宠”“邀功”的情势下,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他有时也恨胡群、田田等这些人,但总觉得他们也可怜与可笑。他补充地道,“一直来,我总希望他们自己觉悟,他们只是做过了头。”
  扁担有点高深莫测地道:“在人类历史上,有许多滔天大祸都是在义愤填膺中干成的。因此,有些人是永远不会生活在罪恶感和羞耻感之中的。”
  他无语起来。
  
  “再来一点吗?”负责掘泥的人往他的泥箩里拼命装泥时,又不怀好意地问着他。
  “你再装吧!”他不在意地道。
  掘泥人有点恶作剧地用铧铲把他泥箩里的泥拍了拍紧,然后又掘了两铲加上去,才住手。
  “好了吗?”他问,心想要掂我斤量哩!
  “你试试吧!”掘泥人猥琐地笑着。
  他摆开马步,扁担搁到肩上,用力挺起来。“咔嚓”一声,扁担断了。
  他大惊失声,又仓皇失措地拾起一断为二的扁担,沮丧地看着手中的扁担。
  “扁担,你不想再陪伴我了呀!”他在心中叫着,“你再说一句话吧!”可是,折断了的扁担仿佛已没有了生气和灵性,任他怎么叫着,也毫无声息。
  
  “开什么玩笑?你还算什么东西?”挑着空担回来的排长许正平,一见此情况火冒三丈地骂起来。
  他两只手各捏着一截扁担,咬紧牙关听着,忍着痛苦和屈辱。
  “许排,扁担是他带过来的。”那个为他装泥的同事说了一声。
  “带来的又怎么样?”排长还是不肯罢休。言下之意,又不是你真的出钱买来的。
  他听着,脸越涨越红,仿佛血气都涌上了脑门,他突然愤恨地把断为二截的扁担狠狠摔到地上道:“我赔!”
  排长许正平似怔了一下,道:“给你换一根。”许正平从旁人手里拿了根榆木扁担给他。
  他一言不发地接过榆木扁担,觉得有些沉,后来用起来总觉得不顺手,不像带来的那根弹性很好。他也想,我也要把它挑断!仿佛多挑断几根扁担后,他就可以“解放”似的。
  到中午收工时,大家把农具留在了工地上,又说又笑地回生活区吃中饭。下午还将回来继续修沟。
  他拾起了两截断扁担,默默地跟在后面。有人回头来看了看他,也许觉得他有些怪异,把头凑到旁边的人耳朵边,说了他一句什么话。另一个人也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正常处,断扁担难道就永远丢在那里让它烂掉吗?何况他早就想定,哪一天他要把这断扁担带回九连去,他要把它理在九连的土地里。就是人家认为他是“神经病”,他也要这样做。
  然而,几天后他发现藏于他床底下这两截扁担不翼而飞了。他不知是被人故意藏起来,还是被人在无意间当作垃圾清除掉了。他也悄悄地在寝室屋前屋后找过,但渺无踪影。
  他也偷偷问过那位替他装泥、说话的同事。
  “我怎么知道你们破扁担?”这位同事道,但脸上总好像有一种诡秘的笑。“还要来干什么?一根断了的扁担,又不是金子做的。”这同事还道,“你要扁担,工具房里多的是。”
  “‘对牛弹琴’啊,”他想,“他怎么会理解我?是我多此一举!”不过,他也想终于和人说上话了。
  
  ……风雪慢卷,孤独在深山;怀念众乡亲,心潮逐浪高……
  
  他正回忆着时,突然听到了有线广播的清晰声音。他想到:该是风雪小了。他又侧耳仔细听了听,有线广播里正播送着舞剧《白毛女》中的歌曲。他胸中也心潮澎湃起来。他在知青连已数个星期了,可没有什么人(领导)找过他谈话,也没有人睬他。也没有读到过一份报纸,全靠这只安装在打谷场边上的高音喇叭里的广播,才知道一些时事消息。这个对任何人一视同仁的声音,对他这样一个没人敢理睬的人来说,是一种多大的安慰啊!
  每当他从大田里收工回来,听到它的声音,心里总感到十分亲切,再压抑也会抬起头来,边听边走。而当这广播还响着,而又不得离开(下田去)时,心中也总有一种依恋不舍的感觉。当有一天,他又听着这广播走出连队生活区时,正播着歌曲的广播突然停住了。接着是大嗓门的广播员声音响了,她播了一条会议通知,让连队的干部立即去场部听一个传达报告。他习惯地站停下来,仔细听了听后,返身走起来。旁边的人以为他忘了东西,要回去拿,但没有人问他一声的。还是他自己突然想到了眼下的身份和处境,脸霎时红起来,站住不动了。旁人这时才感到他莫明其妙,小声地议论起来。他回转身又向大田走去,心中是多么惆怅啊!
  
  “……我盼那,盼东方快快出红日……”(《白毛女》中的歌曲)
  
  他正听着这广播时,寝室的同事叽里呱啦地回来了。大概是太兴奋了,无拘无束地谈论着。他很快听出是连里决定提前放假了。过了一会,排长许正平也踏进门来,走到他床前,隔着蚊帐通知他:“喂,你明天可以回家了。年初五回来,不准迟到。听到了吗?记着!”声音颇为生硬。
  他像得了大赦一样,忙道:“好的,谢谢你,我都知道了。”他抑制着心头的兴奋,话说得很轻。
  想到明天就可以“自由”了,就可回家,就可与卫燕南相见,多想撩开帐门,加入此时正热烈谈笑着的队伍,也说上一、两句。可理智告诉他,这样做是愚蠢的,是自讨没趣,会遭到冷眼和意想不到的羞辱。当然,也会扫了大家的兴的。
  忍耐吧!他暗暗告诫着自己。到明天再说,等明天到了九连再说,他已决定在回家之前,先回故连(九连)看看。见到了熟人、同学,他要先说一个够。在他内心深处里,还有一个念头,一定要看看那排住了三年多的叫“知青屋”的草房。
  “魏延琏,魏延琏!”
  刚才那位“不速之客”又大声叫着找来了。岑玉来终于弄清了,就是那个满脸稚气的小青年叫魏延琏。魏延琏也成了他在战斗连第一个听清和记住的名字。
  这晚,他又久久不能成寐。他高兴到极点后又烦恼起来:“他们(九连的熟人)又会怎样看我?叫我怎样对他们说呢?”他脑子里冒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那就不要去了!”好像有谁在他耳边说了一声。
  “扁担,你回来了?”他一高兴,从一种迷迷糊糊的浅睡中醒来。他听着此起彼伏的鼾声,又想着回到九连会碰到哪些人,应对他们说些什么?
  他也感觉到,室外的暴风雪渐渐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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