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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66、67

作品名称:无轨电车轶事      作者:沙漠孤月清      发布时间:2020-02-29 09:03:14      字数:65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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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就是这样诡异,有时会在某处骤然发生紊乱,让人们的意识猝不及防。
  回到办公室,听到一个震惊的消息。这个消息并没有影响正常的教学秩序,学校里依然书声朗朗,杨柳依依。几个没课的教师听了这个消息后,唏嘘几声之后,便又开始无聊的闲聊。
  蓉早晨被一辆大货车撞了,现在医院里生死未卜。
  我在惊愕之后想,不可能啊,她历来都是沿着人行道行走,也从不闯红灯,这种横祸怎么会降临到她身上呢?我实在不敢相信,就转悠到校长室;一问校长,才知道此言属实,准确无误。
  当我还在早晨车上拥挤的时候,蓉照常走向车站,横穿马路时车辆挺多,她就站在路边。那个路口没有红绿灯,人们看着车少就通过,车多就停下来等候。见车辆不多,几个行人就横过马路。
  其他人急着上班上学,就连跑带颠穿过去。蓉不急,她从来不急,情绪不急,思维不急,步履自然也不急。她的世界是一个悠闲慵懒的时空,没必要火急火燎,车驰马骤。她按平常的速度踮着脚尖袅袅而行,像踏云游览的神祗气定神闲,悠然自得,还是那样兀自说着、笑着。也许,间或欣赏自己在朝阳中徜徉的身形。她不必关心这个世界,她另外有一个世界,只属于自己的世界。
  蓉很自爱,即使在行进的路途中,她也沉浸在自己的斑斓世界里。那个世界很迷人,让她割舍不得。
  一个能在夜晚孤独的台灯下精心为自己缝制贴身内衣的女人,一定是个精致的女人,富于生活情调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不自爱才怪。
  然而,她的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不是彻底隔绝的,通过身体存在这个媒介,两个世界相互联通,有时甚至是交错和重叠的。重叠这部分有些模糊,没有一个明晰的边界。所以,她常常迷路,徘徊在两个世界之间,有时处于外观世界,有时处于内观世界,有时还可能站在两个世界的交汇之处。那是一个虚幻的门槛,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她往往迷惑,微蹙眉头,无法区别自己的这两个世界。
  这个早晨,这个夏季的早晨,阳光明媚,在朝阳的光晕中她就游移于两个世界之间的交叠处,她可能正在微微蹙眉,揣度这轮旭日究竟属于哪个世界。也许她放弃了,因为她发现无论属于那个世界,这轮朝阳都令她欣喜。她那时正体验着生命的温煦,抑或,正有感于自己投射在地面上婀娜的身影,她可以从那薄薄的影子的形态上窥出自己美丽的程度,发现裙钗是否飞扬,翩翩如蝶。
  反正她在欣赏自己,因为那个世界是清寂的,似乎只有她自己,所以,她必须自我欣赏。
  一辆大卡车疾驰而至,确切说,应该是如期而至,甚至是如约而至。因为如果卡车慢一点或者蓉发现了早一点都可以避免这场车祸。可命运就是这样残酷,一定的地点与一定的时间交合,会产生不同的效果,对于人生来说就是不同的命运。
  那是一次美丽的撞击,绚烂的撞击,飘逸的撞击。蓉的身体飞了起来,她四肢伸展,以一种十分柔美的姿态飞到空中。据目睹的人描述,一团花簇飞向空中灿烂无比,然后飘落到远处……
  校长从医院看望才回来,他说经过抢救,已无生命特征。
  我陡然涌起一股遗憾。我想我所乘坐的那辆无轨电车为什么没在那时经过那个地方呢?我并没有目睹死亡的怪癖快感,抑或一种残忍的畸形心理。我只是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在场,作为她的景慕者适时出现在她生命的终端。如同我常常伫立窗前凝视夕阳沉没。
  我无法走进她的精神世界,这已经足够遗憾了,而作为目睹者参加她告别仪式,这点要求似乎并不奢侈。当然,我在场与否应该并不影响这个结局,我既没有能力阻止一辆飞驰的卡车戛然而止,也没有可能把蓉拉离那个阽危的情景,也仅仅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存在。但这恰恰就是我遗憾的本意,我想为她送行。
  在蓉的故事里,并不包括我,我在她的叙事之外。但我关注这个故事,更想进入到故事之中,哪怕成为其中的只言片语。倘若这一切都不可能,那么,注视她的精神向这个世界挥手辞别,至少也算对我思想的一种抚慰。然而,这也不可能,我错过了那个瑰丽的时刻。
  蓉彻底摆脱了这个外在世界,以一种凄美的告别方式全然走进了她的那个内观世界,然后,她把自己身后的门扇轻轻关严。于是,她永恒地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绝对的永恒。
  我心底发出一声近乎野兽的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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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亡是什么?是一种践行的约定。
  我在回家的路程上思索。
  从人们出生伊始,就义无返顾地奔向死亡。所不同的是有的是自然死亡,有的是意外猝死。
  人们对自然死亡似乎保留着一种乐于接受的态度,似乎那种死亡是一种命运的宽容,但对意外死亡则充满厌恶和恐惧。意外猝死意味着对自然性的背叛和规避,带有不可理喻的武断和无法预测的诡异。这种武断性诡异性是它褫夺生命的手段。它对生存进行垂直切割,以它的偶然性(不正常性)和突发性(不可预测性),令所有生命对之噤若寒蝉。
  我无法知道,蓉对于死亡的态度。在她的内观世界里是否具有死亡范畴,或许那是一个永恒的世界,无所谓生也无所谓死,生即是死死即是生,可能近乎佛教的涅槃世界。
  也许,那个世界根本就不存在死亡,神与人的本质区别就是,神是不死的。
  她的身体也不过是寄寓于这个世界的一种物质存在形式而已,她的精神以及灵魂实际上早已归属于那个超然的世界。死亡对于她来说,不过是一种肉体的幻灭,由一种自然的存在幻化为一种超然的存在,使她结束了十多年来往来两个世界之间艰辛和疲惫,彻底完成了自己的归属。
  如果是这样,我倒为她感到某种心灵上的慰藉。因为,既然她早已归属于那个世界,她终究要和这个世界辞别。不仅她解除了痛苦,我们这些还算爱她的人也无须悲伤了。
  这个世界曾是她痛苦的渊薮,给她一生蒙上一层深深羞耻和屈辱,所以她才把自己的精神寄寓于另一个世界。现在,她可以彻底解脱了。她解开了那条羁绊她肉体与精神之间的绳索,像一只挣脱了牵引的纸鸢,飞入飘渺的时空,消失在幸福的永恒与无限之中。
  只是我对于她的这种称之为猝死的告别方式感到困惑和痛苦。
  为什么她要经历机械和金属狂飙般猛烈撞击,然后飞向天空,再坠落到地面,以一个肉体完整性的毁灭的仪式来向这座城市告别呢?无疑这是一种极其残酷的方式,像那些防空洞里被甩出来的婴儿或胎儿,去承受一种肉体的蹂躏。难道,这就是不幸的生命的必然宿命吗?耶稣也曾屡屡蒙难,最终殉难遇十字架上,难道她也如耶稣一样先历经苦难然后再复活?难道人们只有踏着滴血的台阶才能步入最终永恒的世界?
  这是对这座城市的嗔责还是宽恕呢?
  我去过蓉的家。那是我刚分配到这所学校的第一个冬天,工会主席安排佚陪学校工会一个女同志去给蓉送学校分给教师的年货。很简单,一筐并不很匀称光滑的苹果,有的甚至有些疤结。但它们都是红的,红的耀眼。
  佚嘟嘟囔囔不想去,而我却因听说了关于蓉的故事,恰恰对这个中年女人产生了一种极大的兴趣,好奇心驱使我毛遂自荐替佚去完成这个任务。
  漫天飘雪中,我跟随那名女同志扛着苹果筐前往蓉的住处。那是一座带一块小院套的简陋小房,屋门虚掩,里面没人。于是,我们把目光转移到院落里。陡然发现,蓉就在院落里。
  她似乎发现了我们的到来,但却无动于衷。她专注于自己事情,专注于自己的精神世界。她伫立在小院落中央,仰脖凝视天空。
  天空灰暗,雪花飘零。
  她穿着依旧花枝招展,像一只独自闯进冬季的斑斓蝴蝶,在雪地里格外醒目。她微微眯着眼睛,圆润的下颌高高翘起,雪片纷纷落在肩上、脸颊上、睫毛上、额头上。她丝毫不动,依然执着地凝视,很长时间不眨一下眼睛,雪片覆盖了长长的睫毛,如一尊远古女士师的大理石雕像,凝重而倨傲地卓立于风雪中。仿佛在接受某种生命的洗礼,或聆听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某种神谕。
  我们隔着竹篾扎成的栅栏静静地看着,那种神圣的气氛感染了我们,我们不忍心也不敢惊扰她。谁愿意去破坏一种神圣呢?有些雪花被她脸颊的温度溶化,变成几颗水珠沿着她的脖颈流下,晶莹剔透,泛出一种非凡的光泽。
  她忽然笑了,微微地笑。
  笑意是从双唇间的嘴角慢慢流溢出来的。慈祥而平静,神圣而淡雅,幸福而甜蜜。这个浅浅的笑让雪地、院落、城市都温暖起来。我就是从那一抹笑意中,感悟到她的灵魂深处有一处幽美的精神园地。她已不是我们的同类人了,她的精神已然至臻完美,升华至一个无比纯净的境界。也就因为如此,她才具有那种无法描述的圣洁和纯美。
  我们把那筐苹果轻轻放在她的屋门前。我们都觉得,破坏这种静谧是一种莫大的罪衍。
  雪继续簌簌而落,仿佛为她而落。我捉住一片,想观察它与平素有何区别,但它马上融化了,没有丝毫延续其晶体状态的迹象。于是我意识到,它不属于我或者这个城市,它只属于蓉和蓉的精神世界,它在向她传递我们永不可破解的某种神秘信息。
  她为什么要把全身包裹在这艳丽的诸多色彩之中,即使在夏季也要从头到脚包裹起来,脖颈上系着一条翠绿或金黄的纱巾,包裹得甚至只露出一双迷茫的眼睛呢?这种严肃的包裹我们并不陌生,具有浓郁的阿拉伯风格。这曾令我迷惑不解。现在,她的死似乎可以解开这个神秘的谜底。
  她以如天仙般的色彩和样式装扮自己,又如修女般谨慎地包裹自己,这正是她内观世界与外观世界的矛盾和纠结。但实际上这一点也不矛盾,她渴望美丽,渴望开放自己的美丽,让自己的美丽吸引和感染人们。她憧憬一个充满美丽色彩的世界,这种开放性源于她的爱美的心灵;另一方面,这个世界让她失望,因为这个世界曾毫无顾忌地侵扰了她的身体,破坏和践踏了她的美丽。
  女性的身体是一个禁忌,不仅一个时代、一个民族的禁忌,这种禁忌具有普遍的人类和历史意义。这个女人爱自己的身体,她对自己暴露在大庭广众面前的雪白的裸体和乳房感到耻辱,被撤掉乳罩的那一刻,她的身体坍塌了,她的尊严坍塌了,她的精神坍塌了;那一刻她永远也忘不掉,如一把刀子插在她的心灵上,露在外面的刀柄让她永远颤栗,只要一接触这个外在世界,她就颤栗,那是一个抹不去的关于耻辱的符号。她为了维持自己在这个世界最后的尊严,也恐惧这个世界再一次对她的身体发动侵略,她只能包裹自己,包裹得一丝不透,她拒绝人们贪恋裸体的眼睛,她在用色彩掩饰赤裸,用美丽遮盖耻辱。这是一个精神病者的逻辑,一个缜密而荒诞的逻辑。
  电车进入一段正在维修但未竣工的路段,路面还没有铺上碎石和沥青,车身开始颠簸,人们也随着车身的颠簸而做出身体的颠簸。
  我的意识也颠簸着,以一种鬼魅的姿态颠簸。
  
  67
  
  大约蓉死后一周的一天,我见到萃。
  她很憔悴,眼圈略黑,眼睛更大,眸子中有一种闪烁不定的东西。不知是警惕,还是忧虑,抑或恐惧,有点像非洲草原上经历被狮子追杀后死里逃生的惊恐的瞪羚。
  始发站乘客廖廖,她没有坐在乘务席上,而是坐在乘客席上。我按她的示意坐在她身旁。
  我问:“发生了什么?”
  她把垂在肩上的长发拢起,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辫,之后摇了摇,辫梢扫到了我的耳朵,有些酥痒:“跟你有关!”
  “危言耸听,不至于吧。”
  “千真万确!”
  “请卿道来。”我并不很严肃。因为我觉得她的生活尽管谈不上幸福,但也平淡安宁,不至于发生什么惊天骇地的事件。
  车开动了,慢慢绕过小转盘,然后沿着宽阔的大道轻柔行进。
  “那晚,”她开始讲述,“我看你借我的书,他喝他瓶里的酒。我看得很入迷,他喝得也很尽兴。当他瓶空杯净时,我依然看书。他让我收拾桌子,我入了迷,真的入了迷,我看到俄狄浦斯的故事,看到他杀死了他的父亲底比斯国王拉伊俄斯,又破解了诡异的谜语让斯芬克斯跳崖自尽,然后娶了她的母亲伊娥卡斯特为妻,世界居然有这么骇人听闻的人生命运!我完全沉浸在书中。他见我不理他,就夺过书摔在地上扯着我的头发打我。打了几下便翻倒呼呼大睡。你说,这跟你有没有关系?”
  她平静地讲述,仿佛讲述别人的故事。我的意识陡然有种痛楚感,仿佛被打的是我。我咬咬牙点点头。
  “我从地上爬起来,浑身疼痛,我想躲开,跑到远远的地方去,但又舍不得孩子。我在沙发上躺了一夜,困了就闭眼,醒了就看书,黎明时分。他醒了,看着依然没有收拾的桌子又大发雷霆,但没有再动手,他说他还要喝酒。我说你喝吧。不知为什么我第一次给他拿来酒瓶,我居然渴望他喝,他从碗橱里翻出一碟花生米,又喝了半瓶,之后摇晃着走出家门。我听见后院响起了那辆大车的轰轰声,知道他开车走了。”
  她的声音低幽,仿佛在夜晚讲述一个关于鬼的故事。忽然,她停住了,大大的眼睛凝视着前面的路段。前面是双山街的一处路口。
  “后来呢?”我问。
  “后来,后来,”她恍惚着说,“后来他就撞上了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穿着美丽花衣服的女人……”
  我瞬间惊愕,大脑一片空白。片刻之后才问:“是他撞死了蓉?”
  她点点头:“就在这里。”
  我立刻扑到车窗前,努力搜索路面和天空。我想倘若蓉没在地上就一定在空中,她不应该完全消失,哪怕是一小块美丽的衣服的碎片。
  强烈的阳光扫射着城市每一寸土地,因为还没有到下班的时间,热雾升腾的柏油路两侧行人稀疏。街上是安静的,没有留下任何一点点痛苦和残酷的痕迹,恐怕连对面树荫下曾目睹车祸全过程的卖冰果的老太太,现在也意识恍惚,在她看来,那个记忆已经十分遥远。
  我失望地回到她身旁,她的眼角有几根我从未发现的皱纹,尽管很细我还是发现了。我想起一次乘车时,她指着一辆轰隆隆的大卡车说他丈夫就开这种车。那是一种矿山专用拉矿石的大型翻斗车,褐黄色的车身,轮胎高大粗壮,因为马力大噪音也大,远远开来尘土飞扬,如同巨大的坦克一样凶悍,让人望而生畏。
  哦,我不禁一阵头晕,可怜的蓉,她那软弱的躯体如何经得起这样的钢铁猛兽凭空一撞啊!
  “他太可恶!”我说。
  “故事还没完呢!”她平静地说,“我们在看守所见了面,他居然痛不欲生,我甚至怀疑这是假的,因为他对我太狠。你知道他为什么吗?你不知道,那时你还没有到这所学校,那时你还很小。他说他这辈子害了一个女人,所以才常常酗酒,常常通过打我来宣泄心中的压抑。他说他在中学是学校红卫兵团的小组长,他们家的出身不好,所以在一次批判会上为了表现自己,曾扯下了一个女教师的乳罩,没想到那个女教师也因此疯癫,他为自己青年时的恶行痛悔一生,然而她就是他撞死的那个女人。他说他当时看见她了,他经常在开车中看见这位疯了的女教师在街上行走,他认识她那身鲜艳的衣裙,他还在一瞬间呼唤着她的名字,但来不及了,他眼前罩上了一片花花绿绿的色彩,一切就这样发生了。他说他该死,死有余辜,他害了她一生,最后还要了她的命。他不想辩解,只求枪毙自己!”
  我的内心一片冰凉,仿佛里面塞满南极的冰块,因此而颤栗。
  许久,我说:“人生太恐怖也太诡谲了,灾难为什么总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而制造灾难的人却如影相随,或者莫名其妙地在人生的某一处角落里潜伏,直至把你置于死地呢?”
  她说:“也许这就是命运吧!俄狄浦斯不也是逃不出自己的命运吗?”
  是的,这确实是命运,一种诡谲而惊悚的命运。像江海中巨大的漩涡挟裹着你无论你如何努力都摆脱不了它的控制和牵引,由生到死,一路相随。时间只能将历史沉淀,却不能把历史消除。而命运就蛰伏在时间深处的某一角落,适时地出现在人们面前,对一个人生施以历史性地终结。
  我尚年轻,我血气方刚,我充满理性,我不宿命。我只是把命运看作一种诡异而摇曳不定的幻象,从思想深处否定它的存在。可事实呢?事实常常出人意料,却又充满逻辑。这不正是希腊悲剧的主题吗?
  她下车,我想了想也随之下车。我拦住她:“你怎么办?”
  她苦笑一下,避开我的目光:“不知道,他都不知道,我又知道什么呢?只能是等着判决!”
  “之后呢?”
  她仰面看看天,细长的脖颈和下颌形成一条美丽的曲线。
  “不知道!”她看着远去的无轨电车,“我也有一种罪恶感,仿佛她的死与我有关,如果我不给他酒……”
  “为什么自责,如果按照你的推理我也有责任了,我不借你书,你就不看书,就不会引起家庭争端,就不会因赌气而拿酒……这还没有完,那么我的书是哪里来的呢,书店卖的,朋友送的,那么书店和朋友也是有责任的。如此推理永无止境无限循环,最后能盘究到作者,或者更远的事物。不,那是无止境的推演,我们可以从道德上自责,但不能把偶然性当成必然性。即使当年他做出那样可耻而疯狂的举动,原因也不尽在他,时代和社会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她沉思片刻:“可不,那时我也是红卫兵,只是人小胆也小,那时还挺羡慕那些敢打敢拼的学哥学姐呢!”
  “这就对了,我们都是人不是神,无法做到尽善尽美,连那么厉害的俄狄浦斯尚且都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听由神祇的安排,况如此纤弱的惠萃乎?”我调侃她一下,我不想看到她忧郁的样子。
  “你真会开导人!”说的时候眼圈有些湿润。
  一辆2路无轨电车从远处开来。她知道我应该回家了,便伸手拉拉我的西装,又帮我整整领带,动作自然而亲切,像母亲,像姐姐,也像妻子,对了,还像婶。她平静地凝视我片刻,然后点点头。
  上车后,我发现她一直站在那里凝眸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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