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另一片天空 第二十三章
作品名称:云梦回忆 —— 回不去的知青时代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0-02-27 20:22:50 字数:5548
卫燕南完全忽视了他信中的暗示性语言,只注意了那首五言长诗《渔人传——云梦湖的传说之二》。
秦皇巡九州,亦曾云梦游。
是否茯获传言,湖中有仙洲?
皓月当空时,人说闻歌喉。
传闻虽迷离,诱人思寻求。
湖畔渔家子,年少不知愁。
但凭身健美,探寻驾轻舟。
茫茫云梦水,粼粼似飘绸。
寻觅千百回,唯见水悠悠。
夜半起凉意,湖上风飕飕。
明月仍朗朗,内心已生忧。
倦意时袭来,心中起疑窦。
神仙本虚渺,茫茫岂可究?
停桨思进退,耿耿难罢休。
抬头叹明月,也曾问水鸥。
饥肠始辘辘,腾手取米酒。
豪情又满怀,琼浆未几口。
湖上升红日,霞光几万缕。
水国齐欢腾,湖东更红透。
远处波涛间,浮动一绿丘。
果然有人歌,百啭千声柔。
小舟去如飞,寻声上绿洲。
仙子正采摘,草动回明眸。
自称湖姑娘,含笑带娇羞。
无言长相视,有心结鸾俦。
何人可做媒?仙子出奇筹。
请山作媒证,青山三点头。
贺喜有百鸟,三拜在草墅。
洞房静悄悄,轻风送春澍。
化木为织机,指石变青牛。
日耕夜唧唧,打鱼亦丰收。
桃红柳绿日,麟鹿鸣呦呦。
湖娘产龙凤,学语尚啁啾。
一日起狂风,天地变昏幽。
来者独眼人,追寻为复仇。
结冤在天庭,本是烧火将。
神仙竟贪色,非礼湖姑娘。
湖娘拔锈针,一目受重创。
天条亦森严,玉帝贬湖娘。
独眼恨难消,更成复仇狂。
探访在湖西,洋装卖豆浆。
逢人迎笑脸,自谓豆腐郎。
渔人不知情,好客竟引狼。
一见湖姑娘,独目闪寒光。
举掌千钧力,直劈女红妆。
渔人甚悔恨,怒斥烧火将:
原系中山狼,看吾今打狼!
出拳风声起,操桨且作枪。
渔人虽骁勇,独眼更猖狂。
恶浪卷半空,狂风凌天罡。
湖娘又拔针,恶斗不能罢。
王母怒投桃,俩仙齐栽下。
化作东西场,民间有传话:
“云梦湖中两块场,
东场是湖娘,
西场(是)豆腐将,
两人常常打相打”。
渔人痛失妻,悔恨几断肠。
但闻儿女声,声声唤爹娘。
渔人身负伤,绿洲亦千疮。
抖擞擦血迹,满目尽沧凉。
重建旧家园,今为金家庄。
渔人垂老时,日长思湖娘。
驾舟风雨里,不肯离东场。
年年明月升,难泯旷世情。
湖东有传说,还闻寻妻声。
代代铭先祖,堂堂有美名。
今作渔人传,精神嗟永生。
她想到了,俩人第一次听老职工吴斌讲了云梦湖的传说。老吴讲,湖里有一条巨鱼,曾经日本一只巡逻艇也吞咽了下去。每当大鱼发怒时,云梦湖上就狂风怒号,大浪滔天。
“哪一天,我们到湖边去看看,好吗?”她对岑玉来道。
“我想用诗歌(的形式)把它写出来。”岑玉来道。
她含着一种不相信似地笑容,看着岑玉来道:“等着读你的‘大作’。”
“怎么,你还不信?”岑玉来满怀深情地回望着她,也笑道:“我还要写上,‘谨此献给我最亲爱的……’”
“你不要‘小资情调’十足,好吗?”她又笑道,“人家会嫉妒我!”她是随便说,並无所指,但实际上真有人在暗中嫉妒着她。
“谁有这么空?你放心,”他压低了嗓音道,“我只写给你一个人看。”
“我也不要看!”她一笑道。
他笑吟吟地道:“口是心非,你又口是心非了!说,是不是?”他有一个奇怪发现,她说不要就是要的,她说要的有时是真的不要。
“你知道就好了。”她像任何年轻女性一样,撒着一种娇。
这些仿佛都还在眼前,也令她多想回到几年前去,与他斯守在一起。现在想来,那段日子是那么幸福和令人神往。这时,她才想起信上说,他已离开了开河工地,将去知青连。
“他去知青连干什么?”她思索起来,“是正常调动,还是……”她想到了人家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是不是把他贬谪到前些日子名声有些不佳的知青连,实施“监督劳动”?她的猜测,已几乎就是亊实真相。她想,“不然,信上怎么会说‘春节前不给她信了,你也不要来信’?”不过,她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因为想到在前两封信上,他都说事情已妥善地解决好了。因此,觉得还是正常的干部调动,这种可能性是比较大的。她甚至想,离开河工地也好,尽管他以诗人的浪漫把工地写成红旗招展,热火朝天,并把云梦湖上变化万千的气象,描绘得绚丽多姿,仿佛处在人间仙境一般。但根据自己曾经在那里的开河经验,知道开河工地上的艰苦程度,是不言而喻的。想到上星期还下过几天的雨,不知云梦湖那边是否也下着雨。若也下过雨,艰难程度更是难以想象了。在她此时感觉中,仿佛在开河工地就是某种程度的“遭罪”,去知青连倒是一种“解脱”了。
当孙丽君和李薇薇一起来看她时,她还兴致勃勃地拿出了《渔人传——云梦湖的传说之二》,给孙丽君看。“‘孙猴子’,《云梦湖的传说之二》给你看,”她又开玩笑地对李薇薇道,“让她认真‘学习文件’,我们俩人说话。”
“我也要‘学习文件’。”李薇薇道。
她裝着失望地道:“多没劲。”
孙丽君已坐在她对面的单人沙发里看着诗稿,李薇薇走过去,就坐到沙发扶手上,俯在孙丽君背后一起看起来。孙丽君看毕一页,递给李薇薇道:“重死了!‘神仙本虚渺,茫茫岂可究?’自己去看吧。”
“对诗,我不大懂的。”李薇薇一边坦率地道着,一边坐回到原来坐的一把椅子里。看了标题后,问道,“还有之一呢?”
“你先看这吧!”她道。她知道李薇薇平时不大喜欢诗歌旳的,因此只是敷衍着。
孙丽君把诗稿全部看完后问她:“要我说好,还是不好?”
李薇薇抢先道:“我看很好。”
孙丽君斜视了李薇薇一眼,仿佛说你又不懂诗的。
“我不要你说好,还是不好?只是给你看看的。”可她又道,“只要谈谈你看了之后的想法就可以了。”
孙丽君又拿起诗笺,挑着念里面的句子:“‘皓月当空时,人说闻歌喉。传闻虽迷离,诱人暗寻求。湖畔渔家子,年少不知愁。但凭身健美,探寻驾轻舟。茫茫云梦水,粼粼似飘绸。寻觅千百回,唯见水悠悠。’‘年年明月升,难泯旷世情。湖东有传说,还闻寻妻声。’”然后评论道,“这些句子写得还可以。”又继续念起里面的句子道,“‘渔人垂老时,日长思湖娘。驾舟风雨里,不肯离东场。’句子写得也还可以,但不要真的一语成谶!”
“你说这话干啥?”李薇薇有点为孙丽君担心地道。
“没关系,”她讥嘲地道,“她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比王熙凤还王熙凤!”
“那干脆说贾琏算了。”孙丽君怪异地笑道。
“嗯哼。”她又一笑道,“王熙凤要成贾琏了!”
“你们在说什么?”李薇薇装着一点也听不懂地道,“我听不懂,你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有什么秘密?不过是开过一次玩笑而已。”孙丽君优雅地耸了一下肩道。
“不,”她对李薇薇道,“她听了我母亲话,很不看好我与岑玉来的关系。”
“没有啊。”孙丽君道,“我是相信‘有情人终成眷属’的。”
“那倒不一定,”李薇薇道,“‘年年明月升,难泯旷世情。湖东有传说,还闻寻妻声。’这是什么?”
孙丽君道:“这是传说故事。”
“现实中比这还惨的也多的是。”李薇薇道,“因父母、因社会,有些青梅竹马长大的恋人也难成眷属!”李薇薇是有点有感而发的。她没有对任何同学说起过,她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男孩的母亲对她母亲说过要她做儿媳的,虽是非正式提亲,何况那时也不到谈婚论嫁的年龄;可他们之间是有点“青梅竹马”的意味的,当然谁也没对谁表白过什么。文革一来,男孩的家父母都受到了冲击,被“扫地出门”,母亲连提不让提他家了。但她有时仍会想到他们。
“她知道的,”卫燕南这时对李薇薇道,“她是在装萌!”
听了卫燕南这样说,孙丽君也没有生气,只是笑着,而且笑得是那么阳光灿烂。
“告诉我吧,你们到底有什么秘密?”李薇薇盯着卫燕南问道。
“我说了?”卫燕南对孙丽君道。
“你不要说,要说我自己不会说?我不过是开了一句玩笑而已。”孙丽君道。
“什么玩笑话?说出来啊!”李薇薇盯孙丽君道。
“说就说,”孙丽君道,“我不过随便说了一句,‘你不要我要’!”
“她不要什么?”李薇薇又装傻起来问。
“你坏好啦!”孙丽君忍住笑道。
卫燕南也觉得李薇薇比过去在学校时坏得多了。
孙丽君又道:“你再坏下去,真的没人敢要你了!”
“乌鸦嘴,臭嘴巴!”李薇薇装着生气地骂孙丽君。其实谁都知道,追求李薇薇或上门介绍的人不少,只是李薇薇强势的母亲有很深的门阀观念,太讲究门当户对,才造成李薇薇至今一直“待字闺中”。
“你还是都听你母亲的?”她对李薇薇道,“你也应该有自己主张了。”
“我不想让母亲生气,再说,我也没有遇到这我真正满意的人。”李薇薇道。
“在你母亲看来,我们这些平民百姓,都入不了她的‘法眼’的!”孙丽君揶揄地道。
她虽然觉得孙丽君说得不错,但未免太刻簿。怕李薇薇会真的不高兴,打圆场地道:“她母亲也只是思想老了一点,我们去(玩),她不是都很高兴的吗?”
孙丽君不以为然地道:“也许我们在她眼里,只是她女儿的‘跟班’!”
“不要胡说了。”她劝孙丽君道。
“让她说,”李薇薇道,“我倒要看看这只‘孙猴子’,还有什么歪心思!”
“还要我说吗?”孙丽君这时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问道。
“不让你说,烂在肚子里,你会难过啊!”李薇薇也揶揄地道。
“你们这是算什么?”她怕她们都当了真,不无担忧地道。
“不说了。”孙丽君笑道,“我与薇薇开一点玩笑么!”
“我也没当真。”李薇薇道,“我要是会念‘金箍咒’就好了,这只‘孙猴子’只会讨饶了!”
“你想得美。”孙丽君道,“我还想有根金箍棒哩!”
“要来干什么?”李薇薇故意问道。
“哪里不入我‘法眼’,就打那里,‘澄清玉宇万里埃’么!”孙丽君哈哈笑道。
“你野心倒不小!”李薇薇也笑着道,“‘澄清玉宇万里埃’,轮得到你吗?”
“轮不到,”孙丽君道,“因为我没有金箍棒。”
“你是只假猴!”李薇薇笑道。
“谁要当猴?”孙丽君不屑地道。
“好好的一个大美女,当猴干什么?”她这时也凑趣地说了一声。
“做猴也没什么不好。”李薇薇仿佛自言自语地道,“有时可以称大王。”
“我们算什么?弄得好像真的一样!”孙丽君道,“还是谈点轻松点的事吧!”
“嗯,”她点头道,“我讲个笑话给你们听。”于是她讲了从岑玉来那里听来的关于结巴嘴的人买汽水的笑话。
“那他真的没有钱,怎么办?”李薇薇问。
“你当真的啦?”孙丽君道,“这种拿生理缺陷说事的笑话多着去哩!”
“那你讲几个来听听?”李薇薇看着孙丽君道。
“我讲就我讲,不过,一时倒也想不起来了。”孙丽君有点尴尬地笑着。
“我再讲一个。”她替孙丽君解围道。
“不,”李薇薇道,“我就要听她讲。”
“你想逼死人?”孙丽君又道,“我有了!”
“你讲。”李薇薇还是步步紧逼。
“让她慢慢讲么。”她对李薇薇道。
“还是‘卫夫子’好!”孙丽君道着,假装清了一下喉咙,“话说在某某年,某某月,在某某市,某某大学,有某某人……”
“慢,你怎么都是某某、某某的?”李薇薇打断了孙丽君的话。
“自有道理,你别打岔。”孙丽君道,“话说有某某被推荐去上工农兵大学。由某某老师面试他,老师身旁一张桌上,放着一只苹果,老师用手一拨,苹果掉到了地上。老师问这位面试者:‘苹果掉到地上,是什么原理在起作用?’对这么简单的问题,这位面试者却想了半天才回答道:‘毛主席教导我们:抓而不紧,等于不抓。’老师当场昏过去。”
“录取这‘某某’了吗?”李薇薇问。
“你怎么关心这?”孙丽君讥嘲地道,“人家不过是要告诉你,推荐这种小学也没毕业的人去读大学,有点荒唐,只能成为笑话。”
“从工农兵中推荐优秀者读大学,设想是好的。”她以过来之人的口吻道,“不过,一到下面就复杂了。”她想到岑玉来也被连里推荐过,但到场部就被筛掉了。后来听说被推荐去上学的人只是个初中生,这让许多人感到愤愤不平,也令人为将来的教育质量感到堪忧。
“应该在从我们高中生中挑。”李薇薇道,“要不是搞文革,六六年我们应参加高考的。”
“还谈这干什么?”孙丽君道,“不过,你应该没问题,只要你想(读大学)也办得到。”
“我父亲不肯、也不让我母亲去说情(开后门)。”李薇薇道。
“我是想,你应该早就被抽上去(上工农兵大学)的,原来你父亲坚持了革命本色!”孙丽君半是嘲讽半是赞颂地道,心想不用你父母说什么,你现在的厂里不是也安排你到厂部坐了办公室吗?以后也不知会有什么辉煌前程哩!想到三人中,只有自还在车间当最底层的工人,孙丽君悻悻然地道,“我只能靠嫁个好老公了。”
“‘孙猴子’,你老公好不好,现在还难说!”李薇薇半开玩笑、半是不满地道。
“我还是说笑话吧!”她又怕她们抬杠下去会发生不愉快。
“我看差不多了,我们该打道回府了。不然要影响你父母休息了。”孙丽君道。
“我也想回去了。”李薇薇道。
孙丽君与李薇薇走后,她拿起信又看了看,也没太留意信上暗示性的言辞。倒是又一遍读着“渔人身负伤,绿洲亦千疮……渔人垂老时,日长思湖娘。驾舟风雨里,不肯离东场。”等诗句,想到孙丽君的“一语成谶”的说法,令她有一种不祥之兆的感觉。
晩上还做了一个噩梦,让她惊出汗来。梦境中,她先是与岑玉来漫步在风和日丽的云梦湖畔。一望无际的湖面上,还有两只白色的水鸟飞来飞去地喜逐着。
“它们也像人一样,多快活!”岑玉来指着一只鸟对她道。
“你怎么知道它们都在想啥的?”她心中甜滋滋地看着他问。
“当然是猜的。”岑玉来道。
后来听到背后有人叫喊,回过头来,则见岑玉来的同学殷瑛赶来了。
“你快躲起来,有人来抓岑玉来了!”殷瑛告诉他们。
“谁?”她刚问,云梦湖上顿时风狂浪高,把殷瑛卷走了。岑玉来呼叫着扑向恶浪,她也惊叫起来……这时,她醒来了。
她没有再睡着过,还爬起来把信重读了一遍。这时她相信,岑玉来一定是被贬黜到知青连的。
她想:“难道孙丽君的话,也真的会一语成谶?”
她也想到了,自己怎么会梦到殷瑛的?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自己显然一点没有想到过这位“冷美人”啊!她不知道,所谓的“所思”,是包括潜意识的。一位心理学家曾经说过:一个人的心灵就像一座夜间的园林,亮着灯的房子是(显)意识,而房子外黑暗的树林、池塘和假山是潜意识,藏着我们看不见的情感和意念。显然,在她的神秘、丰富的潜意识中,她对这位“冷美人”至少是在特定情况下也有所思的,只是自己没有察觉而已。对这位“冷美人”有时表现出来的不自然、怪异,她也有所感觉的。她也察觉到过自己对这位“冷美人”的这种感觉。在她内心深处里,仿佛有着一种有意无意的防范和隐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