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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付军雄探亲

作品名称:芙蓉      作者:悠悠岁月      发布时间:2020-02-27 08:34:55      字数:12231

  付军雄随部队去台湾,连与左紫兰打个招呼的机会都没有。那时候国民党节节败退,很多事都是非常地突然,第一天说在那个城市设防,要坚守几个月,第二天突然说要撤到台湾去了。
  付军雄刚到一个新的驻地,给左紫兰写了信寄出去,晚上便接到撤到台湾的通知,而且命定部队三小时之内立刻开拔。而他给新婚妻子左紫兰的信还在驻地的邮箱里,等到在杭州的妻子接到他的信时,他已经到了台湾。信上说两个月后他去接她的。新婚妻子两年、二十年都没等到他去接她。
  左紫兰的父母亲在国内的工厂本来就不多,日本人打到上海的时候,能撤的都撤到了香港,后来又跟着亲戚去美国办厂。这时候回家把家里一些小铺面处理了,给职员发了解散费,让他们另谋生路。家里的家丁也全辞退了,一家老小打起包裹去美国。而左紫兰不肯跟着父母亲一起走,她要等付军雄来接她,父母亲只好留下她先走,那边的生意也不能耽搁。左紫兰已经有了身孕,父母亲把她哥哥留下来照顾她,还留下奶妈肖奶奶和厨师,加上两个看家的家丁和两个打杂的老妈妈,一共就他们七八个人。
  平时人来人往,车进车出的左家大院,一下子冷冷清清的。偌大的一个大院里,虽然后花园还开着娇艳的各色花卉,院子里的鱼缸内金鱼还在优哉游哉地游着,天竺子一串一串红红的普利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可是,除了坐在大门外石狮子旁边的大黄狗偶尔吠上几声,剩下的只有潇潇的风声,清清冷冷的左家大院显得凄凄凉凉。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付军雄一直在前方打仗,不过过个十天半个月总能接到他的来信。一个月、两个月过去,左紫兰安心地等着心上人来接她,她和奶妈住在中院的小楼里。吃饭的时候和住在楼下的哥哥一起去厨房,哥哥中饭一般不在家里吃,他还要帮父母处理一些余留的事务。不过晚饭都是回家吃的,即使有朋友邀请他,他都推到第二天的中午。
  左紫兰的肚子渐渐隆起来,越来越高了,付军雄还没来。更让她揪心的最近来信也零落,有时候今天接到一封信,第二天又接到一封半个月前的来信,有时候遥遥无期。左紫兰表面上风清云谈的,还是在楼上绣绣花,做做小孩子的衣裳。心里越来越焦急,晚上老是做噩梦。她担心着付军雄会不会出事?部队一直在打仗,每天成千上万的人被打死,有时候一仗打下来,一个团成了一个连。
  后来听说有部队撤到台湾,她从天天期盼他来接她,现在她天天祈祷他早点撤到台湾。肖奶奶一边洗衣裳,一边看着左紫兰做衣裳的手有点抖。于是说:“兰姐,休息一会儿吧!”
  “肖奶奶,付军雄是不是已经撤到台湾去了,所以老是不来信。”
  “他去台湾,总得跟家里打个招呼,或写封信。”肖奶奶吸一口冷气,看一眼左紫兰,突然来个急转弯说,“部队的行动都是神出鬼没的,说走就走,即使像他这样的高级将领也是身不由己的。”
  左紫兰低头穿线,穿了几下都没有穿过去。站起来说:“肖奶奶,我去邮局看看。”
  “叫夏妈妈去吧,外面兵荒马乱的。”
  “一直坐着,觉得很闷,出去走走。”
  “我陪你去后花园走走吧!”
  万里无云,后花园虽然已经无人除草整理,各种花儿在阳光下,仍然尽情开放。左紫兰沿着人字形的青砖路慢慢走,满眼的鲜花无法消除她心中的焦虑。过了石狮子栏杆的小拱桥,就来到六角亭子,想起与付军雄在亭子里第一次相见,她刚从美国留学回家。父亲接替了爷爷的产业,80岁的爷爷回国,儿女们给他做寿。付军雄在黄埔军校与姑夫同学,他是来找左紫兰的姑夫。
  付军雄一身戎装,挺拔俊秀,通过军校的训练,干练利落踏着雄赳赳的步子来到小桥那边。见一少女在亭子里看书,欲往回走,被左紫兰叫住了。
  “先生,你找人吗?”
  “是,哦,不是,我路过。多有打扰,请多多原谅。”
  “看先生急冲冲往回走,一定有要事。”
  付军雄脸一红,答非所问地说:“这花园真大,小桥流水设计得真好。”
  左紫兰莞尔一笑,继续看她的书,付军雄说声再见走了。左紫兰目送他离开花园……
  左紫兰情不自禁地朝着当年付军雄离去的方向看过去,除了花就是树,看着蝴蝶翩翩起舞,心里呼喊着军雄啊!你到底什么时候来接我?我好孤独,好想你。爸爸姆妈都出去了,家里冷冷清清的,你没时间,哪怕给我写个信呀!我好长时间没有收到你的来信了。
  阳光下,眼睛里亮着闪闪的泪花,她努力不让泪珠滚出眼眶。于是对肖奶奶说:“我们回家吧,也许夏妈妈回家了。”
  回到家里夏妈妈固然回家了。她没有拿到信,却在路上遇到一个青年,说有一封信要交给小姐,左紫兰接过信让肖奶奶给青年拿了钱。
  自己匆匆回到楼上,用剪刀剪开信封,抽出信纸。薄薄的只有一张,再抖了抖信封,信封里空空如已。她遗憾地展开信纸,只有几行字,有点潦草:我跟部队去台湾,你让哥哥送你去台湾,我在台湾等你。到了台湾与表嫂联系,我会通过表嫂来找到你们。
  一看落款,已经有半个月了。也许这青年为其他事耽搁了,也许沿路都是解放区,他一时过不来。她双手合十对,说:“谢天谢地,军雄是安全的。肖奶奶!”
  “兰姐,军雄信上怎么说,怎么长时间不来信?”
  “我们马上出发,现在码头还有去台湾的船。再晚几天,解放军打来了,就没有了去台湾的船。”
  她和肖奶奶先把衣服、细软一包包打起来,首饰装一个小盒子。左紫兰把平时戴的戒子、项链、手镯抱起来装在贴身衣袋里;把零用钱放在小坤包里随身拿着;银元、金块都打在包裹里;把平时喜欢穿的衣服都打包,旧的不喜欢的,就丢在家里不要了。哥哥回家后,又增加了几件东西。
  第二天,肖奶奶、夏妈妈一起把兄妹两送到码头。码头上,等开船的人你挤我,我挤你,就像彩票开奖一样人山人海。哥哥叫肖奶奶陪着左紫兰等在码头上,他与夏妈妈拎着大包小包,从船员烧饭的地方,先把包裹放到船上。潮水还没上来,为了安全,船老大把非船员统统赶到岸上。
  潮水一来,哥哥就跳到船上,甩一根绳子给左紫兰,叫她抓住绳子,从跳板上过去。夏妈妈在前面开路,肖奶奶拥着左紫兰向跳板挤过去。刚刚挤到跳板头,左紫兰一只脚才踩着跳板,船已经晃得不得了。船老大大喊;“船要沉了,不能再上了!”并下命令让船员赶紧拔跳板。还有些年轻力壮的,直接从岸上跳上去。几个船员用力把船撑出去,跳板上的,准备跳上去的纷纷落水。哥哥只好放下绳子,高声喊:“先回去,明天让看门的送你,我在台湾等你。”
  左紫兰跌在河岸上,眼见着船慢慢远去,越来越远,几次要扑进水里。夏妈妈和肖奶奶几经劝慰,把哭得快要晕过去的左紫兰弄到车里。肖奶奶说:“好好吃饭,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多去几个力气大的人,大家齐心协力,一定把你送到船上。”
  左紫兰只管哭,牛奶也不喝。肖奶奶说:“你不吃东西,明天怎么挤上船,还是吃点吧。”
  夏妈妈也来安慰说:“今天不知道那么多人,明天有经验了,我们全部出动,总归挤得上的。挤不上跳板,叫我老头子从水里把你送上去。”
  左紫兰不哭了,夏妈妈把牛奶又热了热,左紫兰喝了牛奶,慢慢睡着了。突然一阵枪声,狗也叫了,接着急促的敲门声。左紫兰问肖奶奶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夏妈妈过来说:“河头镇解放了,解放军来了。刚才敲门问了一些情况,叫我们不要慌张,明天过来挨家挨户登记人员。”左紫兰一下子昏了过去,夏妈妈拍着手说:“这个时候也请不到医生。”
  肖奶奶用大拇指捏着左紫兰的人中,叫夏妈妈用凉水喷,左紫兰醒来,跪倒地上嚎啕大哭。
  肖奶奶说:“兰姐,先别哭,保持好体力,重新想办法与军雄取得联系,哥哥已经去了台湾,一定能找到军雄的,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把你接过去。”
  夏妈妈出去后,肖奶奶说:“孩子,天亮后来登记的时候,就说你是我的女儿,在这里帮佣。你把衣服换换,尽量少说话,有我来对付,听说共产党不会对帮佣等下人动手的。等会儿,我下去跟他们也说一说,叫他们别瞎说。”
  左紫兰的好衣服都打包带台湾了,家里留下的除了很旧的,就是很老式的。她把身上的衣服换下来,和肖奶奶以及自己的旧衣服整理在一起。还有少量的首饰放在肖奶奶的箱子隔层里,把小坤包里零钱拿出来,放在身上,小坤包丢在橱柜里不要了。长头发剪了个学生头。
  肖奶奶说:“胭脂花粉,你要是喜欢,把牌子撕了,帮佣的女孩子不会用考究的,一般都是跟小姐要个瓶,买些散装雪花粉。”
  “不要了,扔了吧。”
  “孩子,现在好东西都带到台湾去了,就剩这么点儿。”
  “这么点儿也不济事的,丢了吧,以后就买散装的雪花粉了。”
  左紫兰反反复复抚摸着琵琶和小提琴。肖奶奶知道她喜欢琵琶和小提琴,这是她从美国带回家的,几乎每天都要弹上几曲。于是偷偷地先送到外面一个茶馆店里。肖奶奶说有个老乡回家时把这些吃饭家私寄在我这里,现在我要回老家了,她回来时就让她到你这里来拿。肖奶奶与茶馆店的老板娘蛮熟悉的,平时左府里有什么喜庆,肖奶奶总要给小孩子送去糕点、糖果等,老板娘什么也没问就收下了。
  天亮后,村公所的人和解放军来登记,左家的主人都跑了,留下他们这些看家护理院子的。解放军问了一下各自的老家地址,每人发两块银元,让他们尽快回老家。左紫兰跟着肖奶奶来到海东县肖奶奶的家。左紫兰病倒了,肖奶奶请中医给她开了些药,慢慢调理,再到处托人怎么才能与台湾人取得联系。别人告诉她,不是能不能联系到,而是不能与台湾联系,你这样到处张扬当心吃生活。
  左紫兰身上只有少量的零钱和解放军发给的两块银元,她交给肖奶奶买药。在肖奶奶的照料下,身体渐渐恢复,闲下来帮着肖奶奶到地里拔拔草,肖奶奶说:“你好好息着,这些粗活,我一做就好,你会做针线活,帮我缝缝衣服吧。”
  左紫兰想零钱花完了,不能老是靠肖奶奶养着,于是一个人去镇上找事做。听说现在很缺教师,于是就去报了名。校长招了几天,都是些小学都没有毕业的人,他只好临时找几个教教一二年级的。可是,高小总规要找个把好一点的老师吧,左紫兰写了几个字。
  校长说:“教中学绰绰有余。”问左紫兰是哪里人?她说是湖州人,在逃荒时与家人走散了,就跟肖奶奶到海东来落户。
  左紫兰的衣食有了着落,联系付军雄的事可以慢慢来,可是,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她决定无论能不能联系上付军雄,都要把孩子生下来,把他培养长大,这是她与军雄的爱情结晶。一时联系不上军雄,有个他的孩子心里也踏实一点。孩子就是她活下去的唯一支柱,她一定要把付军雄的孩子养好了,完完整整地交给他。
  她现在住在学校里的宿舍里,因为她的教育水平好,被调到向阳区中心小学。向阳区后来分成两个公社,向阳公社和光明公社,离肖奶奶家十几里路。中心学校的基础设施比较好,她与另一个女教师两个人住一间宿舍,她从家里带来的一只旧箱子,还有肖奶奶帮她带出来的琵琶和小提琴。她又买了些脸盆、脚盆、热水瓶、杯子、碗筷等。生活总算安定下来了。
  孩子已经在肚子里踢腾,几次她正在黑板上写字,突然感觉到肚子里有东西动了几下。她回去与肖奶奶说了,肖奶奶力劝她嫁人,不然这个孩子又要查个底朝天,也许不让报户口。她也认为,不能在集体宿舍里生孩子,虽然只有两人,毕竟是集体宿舍。而且房子也小,两张小床之外就是两张课桌,她的旧箱子都塞在床横头。
  肖奶奶帮她物色了好多单身男人,有做教师的,会计的,文秘的,商店的店员。看到左紫兰时都恨不得马上娶回家。她告诉他们,她有身孕,大部分人打了退堂鼓。有的人提出来把孩子打了,有的人嘴里说能接受,但是情绪上不是很满意的。有个老师说,这些人都是老封建,我给你介绍一个憨厚的,也许生活情趣不太相投,日子绝对好过,将来孩子不会受到虐待和欺负。
  于是她嫁给了李三民。李三民刚死了老婆,一个刚开始学步的孩子没了娘,可伶兮兮的。李三民说,大家都有孩子,只要左紫兰对我的孩子好,我岂有不接受她的孩子。左紫兰白天上课时,请个农妇帮助带孩子。傍晚李三民骑着自行车来接他们回家。生下芙蓉后,李三民就把志龙放在前边三角架上的小腾椅子里,左紫兰抱着芙蓉坐在后面,遇到下大雨,母子三人就住在宿舍里不回家了。
  坚持几年后,两个孩子上学了。早晨由李三民送两个孩子在石桥镇小学上学,左紫兰自己步行2.5公里去中心小学上课。日子就这样轻轻淡淡地过着。左紫兰心里盘算着找付军雄,可是,大陆与台湾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一切信息都切断了。一开始还有香港的亲戚回来时,给左紫兰带来零零星星的信息,说他哥哥找到了付军雄。付军雄后来离开了军队,自己做生意。
  再后来,香港的人回来得也少了,虽有纸信来往,却再也没有提起过台湾的人和事。香港亲戚不能随便回来了,回来一次要办好多手续还要到派出所登记。香港的亲戚,有的去了美国,有的去了马来西亚、法国、加拿大等。
  大陆解放后,台湾也没有打过什么大仗,左紫兰心里也踏实多了。虽然与军雄天各一方,相信他已经没有危险,他在台湾应该过得好好的。左紫兰有时候在课间休息时,面对着东南方向,双手合十默默地为军雄祝福。
  左紫兰与李三民虽然没有情趣上的交流,但是李三民对她们母女关怀备至。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要先让给芙蓉,左紫兰几次发了脾气才对兄妹一视同仁。李三民憨厚,他认为志龙长得壮实,芙蓉长得瘦小,理应优先芙蓉,而志龙也很爱护小妹妹。后来又生了个小儿子志军,于是好东西自然就是志军的了,哥哥姐姐都很爱小弟弟。志龙比芙蓉大两岁,而志军比志龙小十岁,志龙出去玩,总是背着小弟弟。芙蓉拿着小弟弟吃的小饼干、糖爪、山芋干和小玩具。兄妹三人一起出去,一起回来。
  芙蓉上了小学,左紫兰终于下决心回了一次老家。自己家的房子,现在是区公所的所在地。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铲平了,铺上沥青,放几张长长的竹椅子。后花园也填平了,成为民兵训练的操场。六角亭子还在,年久失修,也没有上油漆,看上去灰坨坨的。她想即使军雄托人转弯抹角地来寻她,也是无故的,家里没有人住了,近边的居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她到镇上找肖奶奶寄放琵琶和小提琴的茶馆店。茶馆店已经成了农资公司,卖些铁楸、钉耙、铁镬子、草绳、农药等等。她问问旁边的人家,原来开茶馆店的老板娘现在去了哪里?几个年纪轻的一脸茫然,一个老者说刚解放他们就回老家了。左紫兰说,这个边坊有与他们还有联系的人吗?老者摇摇头。
  左紫兰又在自己老宅近边找到了几个老人,问问他们左家有人回来过吗?都说不知道,有的说,左家现在做了区公所,即使有人回来,也不会住在这里。左紫兰又找到一些远房的亲戚,他们都说没有听说左家有人回来过。左紫兰心空空回到海东,抱着芙蓉大哭了一场。
  “文革”结束后,大陆与台湾的关系不再那么紧张了,中央电视台还有了一档寻亲的节目。她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写了一封说明信,几个月过去了,她不再去关心这封试试看的信。她思忖着,说明信上什么都没有,只有双方的出生地和姓名、年龄……重名同姓的人多的是,哪能找得到。
  一天,她正在上课,校长叫她出去一下,说民政局有两位同志等了你好一会了。她给学生布置了练习题,忐忑不安地来到校长室。校长问她,你是否给中央电视台寻亲节目写过信。左紫兰抖着声音回答:“我写过,这是,这……有问题吗?”
  民政局的同志说:“别紧张,‘文革’结束了,我们的党在方方面面落实政策的同时,也非常关心台湾与大陆两边失散了几十年的亲人寻亲的事。”
  “我的寻亲有进展了……”左紫兰有点激动地说。
  “岂止有进展,找到了。你看看这张照片。”
  左紫兰伸出双手接过照片,瞬间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她把照片贴着胸口;身体颤抖着,一只手扶着办公桌,尽量让自己站得稳一点。多少年的思念,多少年的天各一方,音信全无,今天终于有了着落,来得那么的突然。这样的场景,她曾经梦里梦外无数次的想象过,今天难道是真的吗?
  “左老师,还有一封信,请你一并签收一下。我姓黄、他姓杜,有什么困难您可以到民政局找我们。”
  “没有困难,没有困难!谢谢!谢谢你们给我送来照片和信,谢谢中央电视台,谢谢政府!”
  信写得小心翼翼的,简简单单地说了一些他这么多年来的思念。他去台湾后脱离军队,自己做做生意。最后说,希望左紫兰能到香港去与他见上一面。
  左紫兰回家把付军雄的信和照片交给李三民,李三民说:“我不识字,你念点给我听听好了。”李三民看着照片上的付军雄又说,“紫兰,你看你那么有文化,那么的聪明能干,嫁给我这个种田人,不字不识鸡脚爪。付兄弟什么时候能回来?回来了,还是你们一起过合适。我配不上你。”
  左紫兰伸手掩住李三民的嘴巴,说:“世上没有两个人完全相同的,他有他的优势,三民,你有你的强项。你善良、憨厚,为人正派。你是我的丈夫,他是我的前夫。”
  
  刚刚过了中秋节,天气还是有点热。付军雄穿了一身白西装,一顶米白色的铜盆帽,戴一副宽边的茶色墨镜。50多岁的人,身体还是很挺拔。虽然去台湾后离开军队自己经商,走起路来脱不了黄埔军校的雄姿。这一班从上海去香港的航班上有十几个大陆去香港相亲的家属,有人举着“接XXX”的牌子,有人手里拿着一条旧手绢,也有人拿着一本书。付军雄手里捧着一束紫色的玫瑰,静静地等在机场的出口处。他是一个人来的,他人高,左紫兰从转弯处就看到了,他看到有旅客过来,疾步迎上去。
  左紫兰从这个步态就认出了付军雄。她拖着行李向他奔去,他没有认出来,见一个妇人穿着一条黑色带暗条子的长裤,上身一件蓝卡琪罩衫,恰到好处地包住了她那纤细的身体,不显宽松也不紧绷。他脑子“叮”一下响,两行泪水瞬间从茶色墨镜流下来,他摘下墨镜用手绢擦了擦。
  “紫兰,我在这儿……”他伸出拿着手绢的手,努力向她摇着。
  左紫兰冲出出口处,扑倒在付军雄的怀里,一声:“你久等了……”就泣泣地哭了。
  “紫兰,这是真的吗?”
  “30年前的一别,想不到还能见到你。”
  “紫兰,你辛苦了……”
  “想不到还能活着见到你。那条船远去的那一瞬间,我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付军雄紧紧地搂着左紫兰,好像要补上30年的拥抱。左紫兰泣泣地哭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再也找不到话来说。仿佛要把积聚了30年的泪水,在朝思暮想的亲人怀里全释放出来。付军雄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左紫兰的身上。晚风轻轻地吹过来,一群群急冲冲的人群,从他们身边穿过去。又有一群群人从他们身边转过来,付军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左紫兰更是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处。
  旅客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候机室,那些同样哭哭啼啼的几家也渐渐散去。最后的余晖也离开了机场,现在已经是灯火辉煌。付军雄用手拍拍左紫兰的后背,把鲜花递给左紫兰捧着,自己一只手拉着左紫兰的箱子,一只手牵着左紫兰的手出了机场。
  来到酒店里,付军雄倒了两杯咖啡说一路辛苦喝杯咖啡休息一会儿,再洗个澡我们出去吃饭,有朋友在饭店等着我们。我把大哥带来的衣服都给你带来了,又给你买了几套,朋友说,30年了,一定发福了,要买大一号的。
  左紫兰端起30年没碰过的咖啡杯,轻轻地吮了一小口。两手十指相扣,轻轻地放在膝盖上,低头看着久违的咖啡。付军雄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他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她,仿佛一个女孩拿着一本硬质封面的书,坐在水边的亭子里看着水里的荷花。
  他擦一擦眼睛,看到她头发里有星星点点的白发,眼角有几道细纹。她抬起头打量宾馆房间的陈设,温和俊美的脸上,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放着善良亲和的光。耳朵上空空荡荡,脖子上也空空荡荡。他情不自禁地把目光滑到她轻轻叠在一起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手指上也空空荡荡。黑裤子脚正好冲到一双黑色的皮鞋上,皮鞋上精心地擦过鞋油,在电灯光下反着一闪一闪的光亮。
  她发现他在看她的皮鞋,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说:“这是好多年前用工业圈买的,式样有点老式。”
  “这件素色的上衣,虽然面料一般,穿起来倒像香港女人穿的旗袍一样的合身。”
  “布票不够,买混纺的布,一尺布票可以买两尺布。”说完她歉意地笑了笑。
  “你受苦了。”
  “芙蓉上了大学!”她轻轻地舒一口气,说,“她是恢复高考后才考取的。”她抬起眼睛看他,千言万语都涌到嘴边,忽然觉得自己离他好远,他能听得懂吗。
  到酒店后,他摘了墨镜,脱了帽子,红润光洁的容颜,炯炯有神的目光,梳理整齐的头发里几乎没有一丝白发。哪像是50多岁的人,说他30岁也不为过。一身白西装、白皮鞋穿在他那黄埔出身的军人身上,像个小伙子。
  想当年,他是一个无家可归的黄埔军校毕业生,自己是个大家闺秀,千金小姐留学归来。在社交场合英语交流那么的流畅顺溜,不知道现在还能听懂英语?她看看自己的手,那双一年到头捏着粉笔的手,虽然比农民白,却干枯毛糙。
  他说:“等会儿出去吃饭时,我们去金店买几套金首饰。”他见她看手,以为她感到没有金首饰戴而窘,站起来从壁橱里拉出两只箱子,又说,“这里还有大哥带过去的首饰、衣服。”
  她说:“不用了,时过境迁,这些老古董的衣服,30年前是我的最爱,现在带回大陆却要成为负担了。至于金首饰,大陆那边都不时兴戴金首饰。”
  他拉过她的手,放在双手里轻轻抚摸着。她觉得他的手非常的柔软滑腻,她轻轻地抽了一下,他把她拥入怀里。吻着她的脸、她的脖子,说:“兰,你的手很软,却很干,你一定生活得非常艰辛,你还那么的瘦。你不喜欢以前的衣服,等会儿我们去买新的。”
  “不用了,我是教师。”
  “我可以帮你办出国移民,我在美国也有生意,我们一起去美国好吗?”
  “军雄,我已经不是……”
  “不,你还是那个留学生。”
  “我在大陆有个很好的家,他们需要我,我也爱他们。”
  “我没有再结婚,一个下属战死,他临死的时候,托我把他老婆带到台湾。后来我们同居至今。我告诉她,我有太太,我们不能结婚。”
  “30年的时空,再也找不回来了。”
  “你从机场出来的时候,那一身乡土衣裳,我一时认不出来了。可是,你得体的裁剪,优雅的身姿,我就知道是你,我最亲的人—兰!我就使劲挥动着我的手臂。”
  “军雄,你应该与她结婚。我们现在见面了,我心里也就踏实了。”
  “我唯一的孩子—芙蓉,是我们爱情的结晶,永远改变不了。不管我走遍天涯海角,我心底里藏的一直是你,我的宝贝。”付军雄用手轻轻地理着左紫兰干枯的头发。
  “谢谢!非常谢谢!有你这句话,我就满足了。军雄,你也永远是我心底藏着的人,时代把我们隔绝了30年,30年后再相见,时过境迁,一切都回不去了。”
  “我会等你的……”
  半个月后,左紫兰回到海东。李三民瘦得缩小了一壳,眼珠子都凹了进去,头发又长又白,胡子拉碴。一件蓝布罩衫被拉开了一个口子,志龙媳妇说叫他换下来缝一下,他总是说不碍事,明天吧!
  他每天坐在堂屋前门口的门槛上,弓着背,两手镶在衣袖里。眯着凹陷在颧骨里的眼睛,盯着横路上的小四轮,一会儿擦一下眼睛,一会儿用手挡在额头上……志龙说姆妈从香港回来总归叫出租车的。于是专盯出租车,小四轮一天里倒是有好几辆有得从横路上经过,而出租车,有时候一天到晚也没有一辆。
  他非常懊恼地,说:“南门港出租车少,紫兰能叫得到吗?”
  志龙说:“姆妈不是来信说,下个星期天回家吗?你明明知道这几天她不回来,还要瞎等。”
  李三民一下子火了,大声喊着:“谁说我瞎等,难道我问问都不可以吗?”
  终于看到左紫兰从一辆小四轮车里跨下来,他慌里慌张趿着一双断了一条绑的塑料凉鞋,像小孩子一样一歪一歪追了出去。他伸出双手却接过了左紫兰手里的行李,然后慢慢地往回走。左紫兰叫志龙把车厢的两只大箱子扛回家,这是当年她和肖奶奶整理了一个晚上准备随身带到台湾去的东西,想不到人、物两分离,以为再也不会相见,30年后的今天完璧归赵。
  “我给你下碗面条好吗?早晨烧的肉丝,我去拔点鸡毛菜,肉丝鸡毛菜面,怎么样?”
  “我出去了几天,怎么客气起来?”左紫兰笑着说,“我不饿,我在船上吃过了,现在已经不早了,等会儿一起吃晚饭吧。”
  志龙说:“我已经准备了酒菜。等会儿,陈崇山一家也要过来的。芙蓉也说要回家的,这时候应该在路上。”他打了一盆温水递给左紫兰,“妈擦把脸,先喝杯牛奶吧!”
  志龙的两个孩子像小鸭子一样飞向奶奶,左紫兰连忙拉开提包拉链,给他们拿糖和饼干。志龙媳妇拿着茶杯和热水瓶,笑眯眯地跟在孩子后面,对着孩子说:“奶奶回家了,有没有叫奶奶。”见孩子手里捧着糖和饼干,又问道,“有没有说谢谢奶奶。”
  左紫兰说:“都叫了,说了,两个乖孩子,奶奶出去这么多天,还和奶奶那么的亲,一点不陌生。”
  “奶奶从小抱大的,哪会得陌生,他们一天到晚不知道要问多少次,奶奶什么时候回家呀?”
  志龙一脸坏笑地看着李三民说:“还有一个人比我的孩子问得还要多!”
  李三民说:“随便问一句,又不费时间的。”然后拉过一把小椅子坐着。一脸迷惘地看左紫兰把包裹放在桌子上,从旅行包里拿出来好多花花绿绿的油纸袋,看着看着眼泪淌了下来。左紫兰一低头,发现李三民在擦眼泪,好奇地问道:“怎么哭啦?”
  “没,没有,眼睛里进了灰尘。”
  “干嘛不坐高凳呀!”左紫兰抽出一件蓝色T恤,说,“三民,你过来穿穿看,这件T恤是否合适。”
  “给志龙穿。”
  “大人小孩,全家都有一份的。”
  李三民揉揉眼睛说:“紫兰,你在这个家吃了不少苦,我生得老实,但是我心里明白,家里所有置办的东西,还有新盖的这间房子都是用你的钱。”
  “三民,我也是这个家中的一份子,什么你的我的。志龙你说是吗?”
  “的确是姆妈的汗马功劳。”志龙嘿嘿笑着。
  李三民重重地舒一口气:“紫兰,我想过了,我李三民欠你的太多了,恐怕我李三民今世还不清的。不过家里还有一些存款,虽然不多,我们离婚时全部归你吧,家具能搬的你搬走,新盖的这间房子归你。”
  “嗯,你怎么啦?”
  “紫兰,你和军雄是合适的,你们都是文化人。现在他来找你了,说明他还需要你,你去吧!你跟着我这个种田蛮子,受了那么多委屈,吃了那么多的苦。你应该去享享清福了。”
  左紫兰把他拉起来,让他坐在靠台子的凳上,自己坐在台子另一边的凳上,拉着李三民粗糙的手说:“三民,我说过你是我的丈夫,军雄是我的前夫。我们30年天各一方,我们很想念对方,我很想见见他,他也很想知道我生活的情况。仅此而已。我生是李三民的人,死是李家的鬼。”
  “紫兰,你不要再可怜我了!我一个大男人,而且你已经把志龙抚养长大,成家立业,我们父子现在能够自己过日子了。你不要再为了我们而受累。我们父子对不起你呀!”
  “这里是我的家,是芙蓉的家,谁也赶不走我们,谁也拆不散我们。再说我也舍不得我的学生。军雄倒是希望我回到他身边,我跟他明确说了,这是不可能的,30年的天各一方,我们已经不适合在一起生活了。失去的,时过境迁,永远找不回来了。再说他虽然没有结婚,他长期与他部下的一个遗孀同居,我回去了,她怎么办?”
  李三民的脸上快速闪过一道光芒,眼梢跳了一下,过了一会儿说:“听说芙蓉是他唯一的孩子,你带着芙蓉一起过去,他才算有个完整的家。”
  “三民呀,芙蓉是你一手带大的,没有你就没有芙蓉,芙蓉在这里也有一个疼她宠她的阿爸!如果军雄思念芙蓉,我们可以把芙蓉送过去,让他们父女团聚。不过芙蓉已经成家立业的人,她带着三个孩子,她应该有她自己的小家,不是儿童少年需要与父母生活在一起。”
  “紫兰,你去香港后,这里的人都说你不会回来了。刚听到这些说法,我确实很难过,去肖奶奶家跟她说说。肖奶奶说你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还出洋留学。还跟我说了当年你一脚没有跨上船的情形,我想通了,我应该把你还给军雄。你受苦受累了30年,你应该去享享福,我李三民除了一身乌力气啥也没有,家里大事小事都要你操心。”
  “谢谢你,谢谢你的善良!但是,我已经说过了,当时失去时,的确不想活了。后来遇到了你,你的善良让我母女有了遮风挡雨的家,历经多少政治风波,都是你……”左紫兰说着说着呦呦地哭了。
  半年之后,芙蓉的护照也办了出来。她又一次拿着母亲分给她的银元和港币来到陈崇山的家。左紫兰的哥哥带到台湾的银元和首饰,付军雄原封不动地交给了左紫兰,左紫兰把银元和手饰分成三份,每个孩子一份。美元和港币是付军雄给芙蓉的,芙蓉把美元投资了陈崇山的工厂。一开始陈崇山不肯收,芙蓉说我做个股份老板可以吗?陈崇山说我这个作坊怎么用得了20万美元?芙蓉说难道你不能做大点吗?
  银元和港币,陈崇山怎么说也不肯收。
  “后天,我要去香港,我打算带端阳一起去。我上无片瓦、下无寸土,银元就算你代为孩子存着,港币就算孩子们的生活费,你也得接收一下。你现在忙着发展工厂,惠美妹妹一个人带三个孩子也太辛苦了,我请求你再雇个人……”
  “姐,我喜欢孩子,我不累。”金惠美说。
  “不,以前我没有钱,让你又要辛苦挣钱养我的孩子,又要时时处处地照料孩子。”
  “姐,你这话就见外了,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喜欢都来不及。”
  “谢谢!谢谢妹妹!既然不见外,我就请你们把银元和港币收下。”
  左紫兰带着芙蓉和端阳又出发了,这是她第二次去香港见付军雄。她接到民政局转来的信后,就去办护照,要出去的人多,一时很难拿到护照。申请见配偶的护照优先一点,于是她就先一个人去香港见付军雄。第一次出去时,是李三民用自行车送左紫兰到码头的,她不敢张扬,他觉得这是他们的永别。一路上两人机械地偶然问一句答一句,轮船开了,左紫兰站在船尾对着李三民招着手,李三民饱含着满眶泪水,目送轮船远去……
  现在李三民高高兴兴的,他一定要把自己种的花生,剥了仔带给付军雄。
  芙蓉说:“香港什么都买得到,就不用带了。”
  李三民说:“买得到是买的,这是我种的。”他用布袋装好,在外面又套一层塑料袋。想了想又说,“要不再带几根甜芦粟。”
  左紫兰说:“那就不用带了,几天后也不好吃了。”李三民摸摸头上的硬发,腼腆地笑了。
  因为有个小孩,左紫兰联系了一辆出租车来宅上接。乡下人出门都是自行车,吃得开的搭坐大队里的拖拉机,大多数人到街上拦一辆小四轮。出租小桥车开到乡下,那是人家城里人的事。今天李家院子里停了一辆出租车,乡里乡亲们携老扶幼都来看热闹。
  “啊呀,这个家伙真亮,钢皮上人都照得出来。”
  “这个车子比小四轮大得多,怎么也只能坐五个人。”
  “听说这个铁家伙比我家的房子还要值钱。”
  “哈哈,你家的房子能值几个钱,这辆车起码要说万元。”
  “20万元!”出租车司机说。
  “20万元买这个车子?20万元存入银行,靠利息都有得吃了,还开什么出租车。”
  “……”出租车司机摇了摇头,打开后备箱大声说,“还有东西吗?”
  “我送送你们,正好坐坐汽车。啊呦这个椅子软得来比床上的垫被还舒服。”
  众人一听,都围过来:“哎,志龙开开门,让我们看看。”然后你伸手摸一下,他用拳头捶一下。
  “哎哎!做啥呀?那么脏的手都擦到沙发坐垫上了,你当它擦桌布吗?”司机说。
  众人吓得作鸟散状。又有人过来推着李三民说:“你也送送老婆孩子,坐坐这个床垫一样软的汽车。”
  李三民傻傻地笑着说:“我身上脏,要弄脏汽车的。”
  “穿得像新郎官一样,不脏。是左紫兰帮你香港买的吗?”
  芙蓉抱着蓉阳亲了一下,递给金惠妹。端阳也把小手伸出窗户,与养父陈崇山养母金惠美拉了拉手。芙阳坐在舅舅志龙的膝盖上,从另一个窗子里伸出手,与外公李三民拉了拉手,李三民嘿嘿笑着,转头对人们说:“身上的衣裳是芙蓉在上海买的,好看吗?喜欢吗?招呼一声,叫她帮着买。”芙蓉笑着转向大家招招手。这一转头,她头里嗡的一下,看见王仁天的脸在奶奶朝西屋的窗口闪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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