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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文革结束

作品名称:芙蓉      作者:悠悠岁月      发布时间:2020-02-21 09:40:04      字数:9803

  端阳的户口从王家迁出,王家立即像打了鸡血针一样兴奋起来。王仁天的父母主动提出来带孙女,一直叫孙女这个小娘,改口叫我家的宝宝。芙蓉现在母随子贵,虽然这个贵子还是梦幻里,母亲的身份已经暗暗地升高了。王仁天买了菜亲自动手蒸、炖,家里天天换新鲜,公公婆婆还要烧了好菜送过来。为了能让芙蓉早一点怀孕,小女孩断了奶连晚上也跟奶奶睡了。王仁天与芙蓉像新婚夫妻一样,夫妻俩单打单,一直大哭小叫的家安静得有点不习惯。
  王仁天翻着从大队里带回来的文件夹,说:“别总是埋着头做针线了,好不容易有个安静的空间,你能不能陪我说说话。”
  芙蓉笑着说:“陪你说话与做针线活两不误。”
  “不一样的,你的心在针线活上。”
  “我的心不是在针线活上,而是在女儿身上。一直和我们睡,突然跟奶奶睡,又吃不到奶,不知道今晚吵到啥辰光睡着。”
  “管她呢,这一关总是要过的。”
  “到底还小,刚满八个月就断奶了……”
  “嗨,吃奶粉也一样的。好了,好了,不说她了,难得两人世界的,睡觉,睡觉。”
  “不行,我去姆妈窗下听一听,万一还在哭……”
  “我来去吧。”
  留下芙蓉一个人在房间里,她更加觉得空虚寂寞。情不自禁地又拿出端阳的照片,看着端阳的照片,眼泪不由自主地涌出来。想想端阳这么小就离开母亲,去千里之外的陌生地方。想起端阳的不幸都是自己……唉,自己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政治身份,今天居然落到身败名裂不算,还有许多的身不由己。两年生了两个孩子,为了端阳,为了女儿,必须再生一个儿子,这是什么道理?可是,不管这个理通不通,我毫无反抗的能量和反抗的勇气,说白了,自己也没有想过要反抗。过去没有孩子,实在过不下去,一死了之。现在,有了两个可怜的小生命,没有母亲,他们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惨的孩子,再苦再难也得活下去。万一再生一个女儿呢?听说可以做b超,如果是女儿就早早打掉,免得她受罪,大家受罪。
  “怎么又哭了?”王仁天从外面进来,见芙蓉拿着端阳的照片流泪,“想端阳了,等……以后我们可以把他领回来,送给陈崇山只是为了一个生育计划。”
  “不是的,我怕再生个女儿……”
  “我们可以先做b超。”
  “一步差,步步差……”芙蓉重重地叹了口气,又问道,“睡了吗?还哭,就把她抱回来……”
  “不哭了,总归要经历断奶的哭闹。”
  在忐忐忑忑的岁月中芙蓉又怀孕了。刚满两个月,王仁天就带芙蓉去做b超。芙蓉毕竟年轻,这段时间不洗尿布,晚上没有小孩吵闹,王家对她又好。王仁天还经常买些鲫鱼,排骨炖汤给她喝。芙蓉又恢复了原先的花容月貌。她还是与小娟一起帮人家做衣服,她的手不洗尿布了,变得白嫩细腻。晒太阳少了,芙蓉的脸也又白又嫩,不说起,那个相信她是两个孩子的妈妈。
  第一次去做b超,医生一听说要超男孩还是女孩,吓得把机器关了。第二次去王仁天托了朋友偷偷地给医生送了两瓶好酒,医生同意了。可是,做下来,他说月份太少看不出来,再过一个月来吧。过了一个月去,非常不巧,机器坏了。王仁天也不能老是和芙蓉一起去,一是他不能过多地请事假,也编不出理由请事假。还有,他陪芙蓉去医院目标相对大,怕被人认出来。大队里的事情确实也多,最近又在批林批孔,忙着组织学习红头文件;大队干部之间这种微妙的关于,很怕被人背后捅刀子,于是让芙蓉自己去,反正礼也送过了坐个车去医院查一下,是个轻车熟路的事。
  芙蓉也觉得没什么复杂的,又不是生病去医院要人扶着,要人办手续,只是要个胎儿性别的结果,太简单了。医生见芙蓉一个人去,热情得异乎寻常,又是端凳又是倒茶。芙蓉被弄得坐也不好,立也不合适。
  “咦,您请坐呀!”
  “医生,我是来做b超的……”
  “我知道,您坐下来喝杯茶。”
  “我刚才已经喝了两杯白开水了。”
  “我跟你说,你……这样吧,你先休息休息,中午我请您吃饭。”
  “医生?”
  “下午,我带您去做彩超看得清楚。我们医院里只有一台彩超机器。等下班了……”
  “我是挂号进来的。”
  “我知道您是挂过号,给您换彩超,别人求之不得。”他一边说一边过来拉芙蓉的手。芙蓉本能地往后一缩,他双手按着芙蓉的肩膀,把芙蓉按在凳子上。一双贼眼在芙蓉的脸上滴溜溜转着,鼻子差一点碰到芙蓉的脸上。芙蓉忍无可忍地推开了他,拎着自己的小坤包冲出了b超室。她一开门,马上进来一对男女。
  “彩超清楚得多……”一个声音从门缝里蹦出来,芙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医院。
  王仁天带着芙蓉一起去,他们还是挂他的号,王仁天丢给他一听香港的鲨鱼罐头。他瞄了一眼,不但没有了昨天那张热情得失控的长脸,换了一张数九腊月的冰脸,在芙蓉的肚皮上滑了几下说:“这个机器太老了,胎儿的位置又不好,真的不好说。”夫妇俩知道这是他在耍花头,于是又去找别的医生,可是,医生一看她挂号单上的名字,手就抖了。王仁天想送礼,他像辟邪一样连连摆手。
  一连几天,他们几乎换了所有的医生,见了他们都像是碰到瘟神一样地躲避。最后一个女医生说破了,蓝医生说你们要贿赂他做胎儿性别的b超,他把你们送给他的鲨鱼罐头上交了,不但我们医院的医生都知道,恐怕别的医院也已经知道,他受到革委会的表扬的文件,下发到海东县所有的医院。
  王仁天气得跺着脚说:“鲨鱼罐头值啥钱,还……”
  芙蓉打断他说:“我们错了,我们回家吧!”出了门,芙蓉说,“你送的酒绝对不能说,一是他可以懒账的,反过来倒扣你,还有你朋友还要受到牵连。”
  听口气,在海东是没有人敢为芙蓉做b超了。找找关系,到上海去试试看。于是又全民皆兵,连王仁天的舅舅也闲不住了。可是,时间不等人,就在大家绞尽脑汁,奔东奔西的找关系、想办法的忙碌中,时间毫不客气地又滑过了3个月。从第二月开始找海东的医生等了1个月,现在已经有6个月了,即使b超超出来了,也不能打胎了。芙蓉说还可以做人流,虽然有风险,总得再努力一把,不然一切都徒劳无功。王仁天说,我生了一个女儿,难道老天爷还会再派给我一个女儿,也许是个儿子呢。直到7个半月的时候,海东那个医生不知道是收了王的两瓶酒,有点心虚;还是良心发现,终于同意等快下班的时候,偷偷地帮芙蓉做了b超。
  b超的结果彻底击垮了芙蓉,王仁天和他父母满满的希望彻底落空。王仁天开始夜不归宿,芙蓉决定冒死去打胎,左紫兰的坚决反对,让芙蓉更加坚定决心瞒着母亲去做。她把小女孩寄在小奶奶处,给陈崇山写了一封信,告诉他准备做人流,时间定在最近几日。万一自己下不了手术台,请他收养她的女儿。
  她去医院挂了号,可是,医生不肯做。芙蓉说是超生的二胎,于是医生要王仁天来签字,才能答应她先住院。如果身体条件可以,再考虑做人工流产,如果身体条件不合适,那么即使是超生也不敢做。
  芙蓉去住院做流产,一直瞒着母亲,说是去上海买布料。那时候,她与小娟的缝纫店不但做来料加工,也做一些化纤布销售带加工。左紫兰有点不放心,去问小娟,小娟和小奶奶、小爷爷也说,芙蓉去上海买布料。除了王家的人和远在千里之外的陈崇山外,外围都不知道芙蓉去做流产。
  医院里给芙蓉做了身体条件的检查,但是,又怕怀孕7个半月的孩子会活着流下,那怎么办,掐死要犯罪的……芙蓉说谁知道呀,你知我知,大家不说也就过去了。那么还有什么的危险,医院里非要叫家属来签字,王仁天只好又来露了一下脸,签完字,芙蓉还没进手术室,他就离开了。
  到第二天下午,芙蓉痛得死去活来,身边却没有一个能给她倒杯水的人,只有小猫始终陪着她。可是,医院离家太远,小猫完不成送信的任务。左紫兰心神不定地想芙蓉出去五天了,应该要回家了。到了晚上她睡不着,穿衣下床到横路上溜达溜达。发现小爷爷急冲冲朝她家奔来,心头咯噔一下,是不是芙蓉出事了,还是其他事?要不然,这么冷的天,小爷爷摸黑来干嘛?
  芙蓉已经没有力气叫喊了,手术台边的医生看着她越来越浅的呼吸,有点害怕,几次到手术室门口喊:“16号病人的家属,16号病人的家属,请去血库准备血浆。”喊了几次都无人应答,突然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啊!生下了,虽然不足月,却非常健康。有个护士说她有个亲戚要抱养个孩子,这个孩子天灵饱满,她妈妈也很漂亮……
  陈崇山接到芙蓉的信马上去单位打了证明,买了飞机票。他要力争在芙蓉做人流之前赶到,阻止芙蓉冒险做人流。
  这时候陈崇山乘坐的飞机在上海机场降落,因为飞机误点,本来上午到的航班,到达上海已经天黑了。他焦急呀,知道芙蓉已经到了横竖横的地步,要是已经到了医院呢?必须打个电话回家,问问芙蓉在家否。他找了夜间邮电所,给小爷爷前边的商店打电话,打啊打好容易打通了,商店的人又花了好长的时间,把小爷爷叫来听电话。打完电话,他急急忙忙赶到码头。码头上冷冷清清,问问买水果的人,他说最早一班是明天6点钟,今天没有到海东的船了。
  陈崇山把行李放在旅社,坐在码头旁边的江堤上,看着黑沉沉的江水渐渐涨上来,一寸一寸地往上爬。虽然他坐的轮船不讲潮水开船的,他还是希望潮水涨的快一点,水大好行船……
  “小伙子,你要去海东县吗?”
  “你……”
  “我也是去海东县的,是做毛竹生意的。装毛竹的船马上要出发了,我还要等一个人,你先坐毛竹船过去,到了那里,请你把这个纸条交给人民路120号二毛。”
  “谁帮着看毛竹?”
  “船老大,我们一个村的。”
  到了海东,陈崇山直奔医院,看看芙蓉在不在医院。医院不大,大月份做人流的也少,很快查到芙蓉做手术的手术室。赶到手术室,正好看见护士抱着个婴儿出来。
  他拦着说:“这个孩子是我要的,请你放下。”
  护士说:“你是什么人,还不快去救大人,失血过多,现在还昏迷着。”
  陈崇山说:“请照顾好孩子,我马上去买血,现在先抽我的血输……”
  医生听见声音,开门说:“你快进来,验一下血型。你们家属怎么弄到现在才来?我急等着用血,喊了老半天,没人答应,我就自己做主派护士去血库拿血。”
  “不用验血,我是O型。”
  “血还是要验的,是O型就可以用。”
  左紫兰听完小爷爷的话,慌里慌张拖了志军往外跑。母子赶到王仁天家,李三民和志龙前脚跟后脚也来了。一看芙蓉不在家,志龙看到廊下的自行车,跨上自行车箭一样冲了出去,一会儿带了一辆小四轮回来。
  赶到医院,正要打听,芙蓉的小猫叼着左紫兰的裤脚管,把他们带到手术室门口。看到一个小护士从血库拿了血回来,左紫兰焦急地问:“病人怎么样?”
  医生开门出来,看到来了一大群人,甩过一句话:“叫了多少次,16号家属去血库拿血,你们都到哪里去了?”
  左紫兰说:“对不起,请问病人怎么样?”
  “叫了多次不见一个家属!你们签字的时候,早已跟你们讲清楚的,很危险,抢救的时候要用血……”
  左紫兰说:“现在怎样?”
  “我没有办法,只好派护士去拿血。病人非常危险……好才来了个小伙子,自告奋勇说自己是O型……”
  “那个小伙子呢?”
  “刚抽完血,正在休息,现在已经换上血库里的血。”
  “脱离危险了吗?”
  “还没醒过来,你们不要走开,随时随地……”
  “医生,请你救救孩子,我是她妈妈,血不够可以抽我的血。”
  “我是她弟弟……”
  “我是她哥哥……”
  “我是她阿爸,抽我的吧!”
  “别闹,安静!”护士出来说。
  东方刚发白的时候,芙蓉被送进了病房,输了陈崇山的血,又输了两包血库里的血,她醒了。见阿爸姆妈、哥哥弟弟都来了,浅浅地笑了笑。陈崇山从外面进来,芙蓉说:“我在做梦吧。我在最痛苦的时候,想着的人怎么都来了。陈崇山你怎么来了?”
  “我不是向你保证过,不会让你死的,我会坐飞机过来……”
  左紫兰说:“芙蓉有什么事,哪能好瞒着家里人?要不是陈崇山从上海打来电话,我们现在还不晓得。”
  “一个小手术。何必惊天动地的。”
  “王仁天呢?”
  “他来签过字回家了。他妈妈身体不适。”
  “这样的大事,这么能让你一个人躺在手术室。他没有空,应该告诉我们呀。”志龙说。
  “是芙蓉叫他不要告诉的吧?”左紫兰说。
  芙蓉本想说自己昏迷不醒,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轻轻地说:“终于把孩子打了,不过我不想再回王家了。”
  “孩子很健康,我见过,我来到手术室门口,看见护士抱着出去。就把她叫住了,护士说这个孩子没人要,抱给我的亲戚。我说谁说没人要,这不,我千里昭昭回来,就是为了这个孩子么。”
  “你说孩子活着?”芙蓉说。
  “是的。”
  “那我也不回王家,我就带着两个孩子,和小娟做做裁缝,再接些服装店的代加工生活,我能养活两个孩子。”
  “王仁天同意离婚吗?他一个孩子都不要?”左紫兰说。
  芙蓉有点吃力,闭着眼睛不说话。陈崇山说“再给一个我吧!”
  “我生了三个孩子。送给陈崇山的就叫陈端阳吧,两个女孩就叫李芙阳,李蓉阳。”芙蓉慢慢地说,“再也不送人了。”
  芙蓉转过头对左紫兰说:“姆妈,他们很快有儿子、孙子了,要我的芙阳、蓉阳干嘛。再说,芙阳、蓉阳再怎么样,还有我亲娘在,穷一点、苦一点,总比被后娘打骂好。爷爷奶奶不待见,王仁天铁了心不要女孩子,那么她们有爸还不如没爸的好。”
  “都是些道听途说……”
  “不管是真是假,我都不会回去了。我已经一错再错,绝不再错了。”
  做B超受阻后,王仁天已经夜不归宿,与素芬搭上之后,他自己也非常茫然。他希望芙蓉生个男孩,这样皆大欢喜,父母开心,自己也称心。给素芬几个钱,让她打胎,安排她在村办厂上班。芙蓉冒险去流产,他巴不得芙蓉打胎中死去。想不到不但芙蓉没死,连小女孩也没死。这下完了,自己要彻底断子绝孙了。如果与芙蓉离婚,芙蓉拎拎脚就跑,她还年轻,一定不会要孩子,把两个孩子丢在家里。我再娶个头昏,给我生个儿子,三个孩子负担实在太大。如果不离婚,素芬肚子里的孩子怎么生?不能顺利生下来,还是断子绝孙。
  芙蓉医院里回来,就在缝纫铺里搭个早起夜铺的床。在小奶奶的房里放个摇篮,白天,两个孩子就睡在小奶奶房间的摇篮里。
  晚上母女三人睡缝纫铺的临时床,虽然简单,可是,能与孩子朝夕相处芙蓉心里也满足的。母女三人吃饭,在缝纫铺后门口,买了旧铁桶焊一个小铁屋。陈崇山再三邀请她们住到他家镇上的后落屋,芙蓉说孩子小,带来带去不方便,先这样过度个半年再说。陈崇山实在说不通芙蓉。用旧木板钉一个小桌子,放在铁皮屋里,小桌子上放些碗筷、油盐酱醋,一个煤球炉子放在铁皮房子的门口。左紫兰从家里拿来一只小竹碗橱,吊在缝纫铺的后墙背面,也是这间铁皮房子唯一的一个砖墙面。
  芙蓉在李家住的那间草屋,左紫兰终于凑够了侨汇券,买三根木头,翻建成大房子。北边还是隔一小间志军住,志军现在上了高中也难得回家住。南边大一点的那半间,志龙住。他生了双胞胎,一家四口住在西上房这一间房间里太拥挤了。
  娘家已经没有芙蓉的立足之地了。芙蓉考虑孩子小先将就着,等小女儿能走路的时候,在缝纫铺附近租两小间。再租一间大一点的店面房子,把缝纫铺扩大一点,不但做代加工的衣服,再辟出一小块卖成衣。她立志要靠自己挣钱养活两个女儿。
  芙蓉正在朝着自己的计划,艰难地一步一步地迈进。中国大地发生了一件让所有人始料不及的事,“四人帮”被打倒,文革结束了,大学要恢复高考。考大学是芙蓉梦寐已久的事,可是,两个小不点怎么办?她上学了,两个孩子谁给带?还有孩子的生活费哪里来?面对现实,芙蓉决定放弃考大学。
  陈崇山也得到了恢复高考的消息,他决定带着金惠美回到海东县定居。他已经成为吃统销粮的居民,回到海东县,决定和金惠美做点小生意,户口不再迁回农村。和金惠美结婚几年,就领养了端阳,自己一直没有生过。这次回来,打算把芙蓉的两个女儿一并带过去抚养。他要动员芙蓉去考大学,怕芙蓉不答应,夫妇俩一起出动。
  金惠美说:“亲兄妹三个生活在一起为好,有利于孩子们的沟通。端阳一个人也很孤单,让他带着两个妹妹一起玩,兄妹三既有个照应,也有玩伴,有利于孩子们的成长。自己没有生育,可是,非常喜欢孩子,芙蓉姐,你聪明有文化底子,一定要考大学。不为自己,为了孩子的前途,再难再苦也要考大学。以后大学毕业有了工作,孩子的户口都可以成为城镇户口,千金难买城市户口,跳出农门,就身价培增。”
  芙蓉才30岁,却是三个孩子的母亲,端阳4岁,芙阳3岁,蓉阳1周岁多一点。考还是不考,思想争斗了几天,她决定不考并力劝陈崇山去考。陈崇山说自己反正已经吃国家统销粮,已经跳出了农门还考什么,他说拿着吃统销粮的户口本去县城找个工作,与考取大学出来工作不是一样的嘛。现在,自己不想去找工作,三中全会鼓励农民大搞副业生产。大办私人小工厂,自己家里以前办过手套厂,把国家落实政策退回来的厂房修修好,买几台织手套的车,准备办个手套厂。政府还有贴息贷款发放。
  芙蓉听着很羡慕,自己现在能支撑起这个小小的缝纫铺都感到非常吃力,两个女人都有家庭、小孩的拖累。小娟还好,孩子还有婆婆帮助送幼儿园,家里还有丈夫说说话。自己早晨带着两个孩子去上班,晚上带着两个在打瞌睡的孩子回家。早晨忙着给她们弄饭吃,晚上回来烧饭、喂饭,还要帮两个孩子洗澡,洗好衣服已经10点钟了,日复一日……这辈子就是这个样子了,靠缝纫铺里挣钱养两个孩子。还要存钱打算买个小房子,总不能永远租房子住。
  邢美丽嫁给朱跃键,虽然朱跃键家的底子薄,但是,毕竟还是分了一厨一房。虽然因为买不到木头,厨房里用了两根毛竹桁料,毕竟是自己的家。朱跃键不爱邢美丽,邢美丽却爱朱跃键。两口子的日子还是过得亲亲热热的。再想起唐慧兰、陈雅兰,那就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的无法比。
  两个可爱的孩子闹了一阵都睡着了,芙蓉一个人坐在租来的房间里。房间里放着她的嫁妆,嫁妆的油漆还蛮新的,日光灯下,油光光的一片一片泛着光亮。可是,芙蓉觉得结婚的事好远、好远。那些像梦一样的往事,像放幻灯片一样,在她的眼前慢慢地划过。为了孩子,她满脑子把缝纫铺做好、扩大,到处打听哪里有旧房子卖,她必须买两小间房子,最好买店面房子的后落屋,再把店面房子租下来。
  上次有人给她介绍,有一处店面的后落屋,要300元,是一排三间,而且都蛮大,三间的面积加起来有100多平米。她没有那么多钱,她心里明白,这三间对她而言是很合适的,孩子大起来,两间房就显得挤了。可是,到哪里去凑这300元呢?缝纫店的生意虽然蛮好,两个孩子的开销也不小。前阵子店里又进了点布料,添了绣花机头,搬到新地方,把新店粉刷、吊了天面,也花了不少的钱。
  妈妈有一颗钻石戒子给了嫂子,一只金戒子在结婚的时候给自己的。现在金器也不值钱,卖不了几个钱,与300元杯水车薪。现在租的这两间,房东也打算卖,要是自己买不起,房东卖给别人,自己又得搬家。虽然房东说,即使卖也要先卖给芙蓉,可是,要是拿不出钱呢?这两间小一点、矮一点,听说150元就够了。现在做缝纫铺的这间要120元,十几平米。店面房子总归与小娟一人一半。那么自己就要有210元,卖了金戒子,再做一支会,能凑个110元。还缺100元小娟说借给芙蓉。芙蓉想想小娟家也不宽裕,好不容易攒了100元,总归打算买大件的。自己借了,又不能及时还上,耽误了人家买大件的计划,也不合适。
  “笃笃,笃笃”芙蓉站起来去开了门。
  “芙蓉。你怎么哭了?”
  “没有呀。”芙蓉想着想着眼里包满了泪水,自己却没有察觉,连忙用手绢擦去,倒了两杯水,问道,“怎么晚了,你们俩……”
  陈崇山从手提包里摸出一份表格,放在桌子上,说:“这是高考要填的表格,赶快填好表格,静下心复习功课。”
  “这……”
  “我今天去了招生办。”
  “你呢?”
  “我说过了,我要办厂,我家有厂房,我父亲有管理经验,这是天赐良机,我必须要抓住这个机遇。”
  “我……”
  “你必须去考,我已经跟小娟说了,她明天搬回小奶奶那个穿堂里。你搬到我乡下的房子里,那儿离你母亲也近。我们搬到我家镇上的后落屋里,离工厂近,管理起来方便。我一心一意去办工厂,金惠美一心一意带好三个孩子。”
  “别犹豫了,我和崇山商量好了,芙蓉姐你一定要去考,为了孩子们的前途,你必须去考。以前老是政治第一,这次考试填的表格里,不需要填出生成分什么的。”
  “可是,三个孩子的生活费……”
  “没事的,小孩子能吃多少,我们老家,一家三个四个孩子的多的是,人家不是也过来的吗?现在崇山又恢复了家里的老本行,经济能力比在工厂上班肯定多得多。”
  “芙蓉,下决心吧,你再犹豫,就是不信任金惠美了。”陈崇山说。
  芙蓉拿起表格慢慢地翻着,一页一页地看过去,仿佛又回到了中学时代……10年了,10年里每时每刻都在思念着考大学,关了10年门的大学今天终于又打开了。而且比以前开得更大,不分任何出生成分,人人平等,只凭考试成绩,终于能平等地坐进考场。这是30年来日思量夜做梦都在惦记着的梦想,这个梦终于来到眼前,终于成真了。
  想到这里芙蓉捏着表格的右手抖了抖,左手不由自主地捏起拳头。满含泪水说:“终于有不讲出身成分的时候了!为什么!为什么你来得那么迟?你今天来到我的身边时,我已经被出身成分淹没了,深深地淹没了,我已经无力去抓住你。一切都是命,命不该我享受你啊!我要是能坚持到今天,我哪怕……”
  “芙蓉,你一切都正好,你来得及,只要振作起来,你还是最好的你。填吧,填好了明天交到招生办,我派几个工人来帮你搬家……”
  “芙蓉姐,把孩子留下,你去乡下,定定心心看书。”
  芙蓉轻轻放下表格,说:“谢谢惠美妹妹,失去是命里注定的,命里注定的事是强求不来的。10年来,我强求,我努力,我却在泥潭里越陷越深。我要是早点认命,不去挣扎,那么我今天能赶上好时光。而我因为不认命,才一步错步步错。现在我知道,认命最省力。”
  金惠美看看陈崇山,张了张嘴巴,没说出话,陈崇山点点头,金惠美到院子里去打水。
  “芙蓉,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可是,你还年轻,你只有30虚岁,你的路还很长。你这样自暴自弃让我很伤心、失望。我为了你而去东北工作;我为了你与金惠美结婚;我为了你又从东北回来。只要你能放下包袱,去参加高考,我的一片苦心才不白费。当年你年轻被政治迷雾,难道直至今天,你还是不能懂我吗?你实在不相信我,那么我和金惠美回东北去。”
  “不,不,你的工厂不能没有你。”
  “我在石桥大队待得下吗?我天天看着你拖着两个孩子去缝纫铺,我有意义吗?”
  “我把三个孩子都交给金惠美,这不公平。”
  “她知道我爱你,只有你把三个孩子都交给她,她才放心。况且,我们自己没有生育,她也喜欢这三个孩子。”
  芙蓉打开门双膝跪地,双手抓住金惠美的手,泣不成声地说:“妹妹呀!你的恩情我今生难报,让三个孩子用一生来报答你吧!”
  三个月后,芙蓉要上大学读书去了。她剪了短发,穿上自己做的滑雪衫、毛的确良藏青色裤子、黑建绒鸭舌头鞋子。志军现在读高中,过了年,秋季招生的时候,是应届高中生。他背着芙蓉的背包步履轻松地走在最前面,芙蓉在陈崇山和金惠美一人抱着一个小孩的中间,一会儿亲亲这个,一会儿亲亲那个。左紫兰牵着端阳的手,走在芙蓉后面。芙蓉弯下身抱起端阳,用手绢擦着端阳脸上的泪珠。志龙夫妇抱着自己的双胞胎跟在人群后面。
  志龙媳妇说:“妹妹放心读书去吧,孩子们有陈崇山夫妇带着,我们也在本大队,有什么事,都有照应的。”
  芙蓉点点头,放下端阳,抱起侄子亲了又亲,又伸手摸摸哥哥手里侄女的脸蛋。
  左紫兰说:“四年一晃就过去了。”
  “等我回家的时候,侄子和侄女都是小学生了。还认识姑姑吗?”
  “自家人,总归认识的。”志龙说,“端阳和芙阳也该上小学了。”
  志龙媳妇说:“蓉阳也要中班了。”
  “等一等,等一等……”李三民抱着一捆甜芦粟,一边跑一边喊着,“我刚从地下挖出来的,女儿这次出去不知道何时能回家,家里的甜芦粟在船上吃,既可以解渴又可以解闷。”
  芙蓉停下来说:“不要那么多,拿几根就可以了,放家里让孩子们吃吧。”
  “他们吃的多着呢。今年政府政策放宽了,我种得多。带着,都带着,反正志军送到学校,给宿舍的同学尝尝。”
  “阿爸!”芙蓉放下侄子,弯下双膝。李三民慌忙把她扶起,一捆甜芦粟散落一地,大家忙着去捡甜芦粟,芙蓉又说:“您辛苦了一辈子,应该休息、休息了。”
  小爷爷和小奶奶提着一包花生等在石桥小学的操场上,小娟也在,她硬是要塞给芙蓉一个纸包,芙蓉知道一定是钱,推了几下还是收下了。小娟贴着芙蓉的耳朵说,王仁天今天上午、下午都来缝纫店,也不做衣服,又不说话,坐一会儿就走了。芙蓉说:“不全是他的错,是世俗把他压垮了。”
  小四轮汽车来了,芙蓉抱起端阳亲了亲,又抱起芙阳和蓉阳亲亲。左紫兰轻轻地说:“上车吧!你台湾的阿爸,明年可能要回乡探亲,到时候你回来吗?跟他见一面,你是他唯一的孩子。”
  芙蓉咬着下嘴唇,强忍着泪水,重重地点了点头。
  左紫兰背过身,大颗泪珠滴落在层层的灰尘里。30年的期盼,30年的泪水,芙蓉能考上大学后与付军雄相见,总算也是一个好的交待。左紫兰仰望蓝天,目送翻卷的白云渐渐远去。一转身看到李三民憨厚地笑着,左紫兰心里说:“憨厚的三民呀,是你给了我一个生养芙蓉的窝,是你用生命捍卫了我们母女的生命。谢谢您,三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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