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闯卡遇险

　　打发走了磨棍儿媳妇，草妮子便顺着田埂往河口镇的方向继续前行，也就一袋烟的功夫，就看见河口镇前四通八达的路口了。
　　路口上果然设了卡子，有在济南府里见过的那种架着枪炮的麻袋包，还有用铁丝网拦起来的路障，更让人心慌的是两个端着大枪的日本兵，凡是想进河口镇的人，都得由这两个日本兵从头到脚地扒翻一边，连骑驴坐小推车的大姑娘小媳妇都不能幸免，一个看着年纪大不的小媳妇，就被日本兵前胸后背地摸了好几遍，为她牵毛驴的男人居然瞠目结舌地傻站着，连屁都没敢放一个……
　　草妮子心头不禁一阵发怵，可想了想，河口镇的班房里说不定真就关着七老爷他们呢，不进去打听打听实在是心有不甘。
　　这么想着，草妮子就随地捡了些驴粪蛋之类的污秽之物，没头没脑地又往身上脸上涂抹了一番，觉得足可以拒人千里了，这才壮着胆子朝日本兵把守的卡子里走，果不其然，刚走到卡子跟前，正盘查行人的两个日本兵就捏着鼻子叫骂起来，一个穿府绸夹袄挎着短枪的男人就冲着草妮子咋唬：“哪来的疯娘们呀，没见熏着皇军了嘛，还不快滚！”
　　草妮子听他骂自己是“疯娘们”，就说：“大哥，俺不疯，家里闹饥荒快饿死人了，俺就是出来要饭的。”
　　挎短枪的男人说：“要饭你就敢往卡子里走呀，镇上可全是大日本皇军，你就不怕赏你颗枪子儿吃？”
　　草妮子听明白了，嘴上却装糊涂，说：“俺不管谁，也不管给啥吃的，只要治饿就行，家里一窝人还张着嘴等俺呢。”
　　挎短枪的男人一下就乐了，说：“嘿你个臭娘们，树个杆子就敢顺着往上爬，那俺就教你个进卡子的办法，敢不敢试试？”
　　草妮子说：“那有啥不敢的，能让俺进去，磕头都行。”
　　挎短枪的男人一脸坏笑地说：“磕头就免了，你把这身脏衣裳脱光了，在俺跟前扭两下腚锤子，俺就放你进去……”
　　不等这人说完，草妮子一下就恼了，用手里的打狗棍儿敲打着地皮喊：“真不要脸，不让进就不进，用着这么下三滥吗，亏你还是个吃娘奶长大的爷们……”
　　见草妮子像是要拿棍子打人，挎短枪的男人一下就把枪掏出来了，倒退两步用枪口指着草妮子的鼻子说：“臭要饭的，给脸不要脸啊！再不滚蛋老子毙了你，信不信……”
　　听见这边吵嘴，正忙着在行人身上乱摸的日本兵一下子全把头扭了过来了，这时候就听那挎短枪的男人叽哩咕嘟地说了几句鬼子话，一个日本兵立马端着枪过来狠狠地砸了草妮子一枪托，见挨了枪托的草妮子晃荡了两下没跌倒，这鬼子又撩起铁疙瘩似皮鞋，照准草妮子的后腰一通猛踹，直到草妮子烂泥似地栽倒在地上不动弹了，这鬼子兵才丢下她，扭过脸去继续盘查行人。
　　那挎短枪的男人嫌躺在地上的草妮子碍事，又威逼着几个过卡子的庄户头子拖脚拽胳膊地把草妮子扔到了百十步开外的路边上，好像这人命等同于路边的枯木草芥，完全不用顾及嘴里是否还有口活气儿。
　　
　　磨棍儿媳妇在离河口镇不远的那个村子里觍着脸要了一下午的饭，直到日头偏西了，也没见草妮子从河口镇上回来。
　　实在沉不住气了，磨棍儿媳妇就壮起胆子来，倒腾着一对肿胀的小脚慢慢往河口镇方向挪腾，直到看清楚卡子上盘查行人的日本兵，就不敢再往前走了，摸索着裹在包袱里的两个讨要来的野菜团子想：七奶奶这是吃熊心豹子胆了？敢从这里往河口镇闯，这么多端枪拿刀的日本兵，就不怕让狗日的祸害了？
　　这么想着，就截住个挑着柴禾后生问了问，后生说河口镇东边就留了这一条路，要想进去非走这里不可，其它地方都让壕沟和铁丝网围起来了。
　　磨棍儿媳妇就想：既然就这一条路，那就等吧，反正天也快黑了，俺就不信，天黑了七奶奶还不出来。
　　这么想着，就找了个避风背人的断墙根儿坐了下来，这断墙上有个面盆大小的豁口，透过这豁口，正巧能看到路上的行人，磨棍儿媳妇琢磨，一旦看见了七奶奶正好站起来叫住她。
　　可心急如火地巴望了老半天，直到眼珠子瞪酸了，天都渐渐昏暗下来了，也没看见七奶奶的踪影。
　　这时候，就见卡子上的日本兵拉过铁丝网来把路给封了，然后扛着枪走进了卡子旁边的一个小屋里，一些来晚了进不了卡子的庄户人也不敢叫喊，只能垂头丧气地顺着来路往回返……
　　这时候，磨棍儿媳妇就发现这些吃了“闭门羹”的庄户人会不约而同地在路边某个地方停留一下脚步，然后伸头探脑地围着啥东西观看一番……
　　等这些推车挑担的庄户人一拔拔地全都走净了，天也完全黑下来了，磨棍儿媳妇就壮壮胆子从断墙后头站了起来，她隐约觉得，那被人围住观看的，好像是个蜷缩在地上的人影……
　　不会是七奶奶吧？磨棍儿媳妇头皮发麻地想。
　　这么想着，磨棍媳妇就倒腾着一对小脚往那“人影”的跟前走，才走了一多半就看明白了，那身量，那衣裳，那脚，分明就是晌午头里才分了手的七奶奶嘛！
　　看清楚是七奶奶就把“害怕”给忘了，三步两步跑到跟前，脚底下再一打滑，就一个跟头跌倒在草妮子脸前里了。
　　草妮子还活着呢，而且一眼就认出磨棍儿媳妇来了，歪过脸来有气无力地说：“是磨棍儿家的吧，你看看，俺试着下面不大好，像是小产了。”
　　磨棍儿媳妇借着昏暗的月光往草妮子身子底下一摸，果然沾了一手粘糊糊的东西，磨棍儿媳妇一下就忍不住了，哭着说：“七奶奶呀七奶奶，你这是咋啦？是不是让小鬼子放枪打了？”
　　草妮子说：“那倒没有，不让进还说难听的，俺呛呛了两句，就拿枪把子砸，拿脚踢，当时俺就觉的不好。”
　　磨棍儿媳妇说：“都怪俺上门逼你，要知道你还怀着孩子，说啥俺也不能让你到这里来呀！”
　　草妮子说：“不能怪你，就是不来找，俺也得出来打听打听，弄成这个样子，回去咋和麦穗儿这些人家交待呀……”
　　俩人正说话，一辆吱吱嘎嘎的独轮小车，突然乌云压顶似地抵在了后脊梁上，磨棍儿媳妇吓了一大跳，扬着脸说；“看啥？没见过娘们生病呀！”
　　推小车的是个让夜色遮住脸面的庄户人，庄户人压住嗓门说：“大嫂，这人躺地上半天了，再这么躺着可就坐下病了，快扶上来，俺给你们找个避风的地方。”
　　磨棍儿媳妇从来没经过这种世面，拿不准是真是假，就问草妮子该咋办。
　　草妮子使劲儿撑着身子说：“快扶俺上去，这么多路过的，也就他肯伸手帮咱，得谢谢人家。”
　　这独轮小车是个很能推重物的家什，轱辘安在中间，左右一边一个承重的架子，草妮子往架子上一歪，庄户人得不断扭动腚锤子才保持住平衡，所以这人裂巴着腿往前拱了没几步，就回过头来招呼走得东倒西歪的磨棍媳妇，说：“黑灯瞎火的，你也上来吧，一边一个推着还轻快。”
　　磨棍儿媳妇的脚早就痛的撑不住身子了，听了庄户人的话，连忙紧跑两步歪在另一边的车架子上说：“真不知道咋谢谢你了，非亲非故的，为啥下这么大力帮俺呀？”
　　庄户人没马上回答她，闷头走好一会儿才喘着粗气说：“孩子他娘也是逃饥荒的时候小产了，坡里躺了一夜，到现在还直不起腰来。”
　　草妮子这会儿也缓过口气来了，说：“大兄弟，亏你好心，这是救了俺一条命啊，回了家，俺得好好谢谢你。”
　　磨棍儿媳妇也说：“是呀，俺家是离这儿二十里的李家房村，你就好事做到底，送俺到家吧，俺七奶奶家里有骡子有地，亏待不了你。”
　　庄户人听着就笑了，说：“大嫂，别拉笑话了，既然是李家房村的，俺送你们回去就是了，到了家可得管顿饱饭啊。”
　　磨棍儿媳妇就瞪着眼说：“你是嫌俺编大话诓你？”
　　庄户人笑道：“有骡子有地还能出来要饭吗，放心，俺就是看大嫂怪可怜的，不图什么。”
　　不到二十里的路程停停歇歇地走了不少的时辰，大约二更天的时候，李家房村黑魆魆的轮廓就打月亮地儿里冒出来了，磨棍儿媳妇不免有些黯然伤神，说：“七奶奶，这事怪俺，让你受这么大罪还没打听到爷们们的消息，往后可咋办呀。”
　　草妮子说：“先缓缓身子吧，要是还不见回来，俺就再出去找。”
　　磨棍儿媳妇说：“俺可知道出门是咋回事了，再找让愣子他哥和狗剩子的兄弟去办，不能让你再冒这个险了。”
　　草妮子说：“还嫌出去的爷们少？兵荒马乱的，要是再弄丢两个，俺可真交待不起了。”
　　一路唠叨下来，那推小车的庄户人也大概听明白是咋回事了，就喘着粗气在后面插嘴，说：“别犯愁了，河东河西就这么大地界，俺天天在外跑也没听说什么，说不定过两天就溜溜地回来了。”
　　草妮子就说：“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让人宽心了不少，俺那当家的人愣命也硬，俺也觉得不至出啥大事儿。”
　　说话的功夫，庄户人已经推着小推车，吱吱嘎嘎地钻进街筒子来到了草妮子家的门前。
　　此起彼伏的狗吠声里，磨棍儿媳妇从小车上出溜下来，用草妮子递给她的钥匙捅开门上的铁锁，再推开大门，卸下门槛，那庄户人就轰轰隆隆地把载着草妮子的小推车拱进院子里了。
　　庄户人放下小推车东张西望地说：“乖乖，青砖大瓦的还真是不赖呢，亏你俩还破穷烂蛋地在外头要饭。”
　　磨棍儿媳妇正搀扶着草妮子下车，说：“这下知道俺不诓你吧，你先歇歇，俺扶七奶奶进屋歇下了，就到饭屋子里给你做饭。”
　　正忙活着，大门吱悠一声又被人推开了，进来的是一脸急切的麦穗儿，说：“这么晚才回来呀，听见这边狗咬得紧就赶紧往外跑，还真是你们。”
　　等看清楚瘫软无力的草妮子，麦穗又瞪大眼睛问：“七婶儿这是咋啦，让人欺负了？”
　　磨棍儿媳妇的眼泪就扑簌扑簌地掉下来了，说：“人没打听到，七奶奶还让日本兵打成这样，一路上可遭大罪了……”
　　这时候麦穗儿就借着着月光看清楚草妮子裤腿上的血污了，连忙上前搀住喊：“不好七婶儿，你这是小产了吧，带着身子出门，咋不言语一声呀！”
　　草妮子说：“言语啥呀，又不是头回怀着孩子了，谁知道又是枪把子又是皮鞋的那么厉害。”
　　麦穗就着急了，说：“这可不行，先把人扶屋里去，俺这就喊人找大夫去。”
　　磨棍儿媳妇听了就搀住草妮子往屋里走，草妮子连忙朝麦穗摆摆手说：“不用不用，屋里有从俺娘家带来的阿胶和当归，让磨棍儿家的帮俺煎煎就是了。”
　　磨棍儿媳妇说：“对呀，俺这就煎药，家里还有只老母鸡呢，待会儿杀了拿过来给七奶奶补补身子。”
　　麦穗媳妇听了就说：“还用着去你家呀，俺回去杀只煮了送过来就是了。”
　　磨棍儿媳妇说：“行，你送你的俺拿俺的，磨棍儿砍柴还捎回来几把首乌丹参呢，熬鸡汤补身子用的上。”
　　你一言我一语地将草妮子搀扶进屋里，回过头来到饭屋子里拉柴草生火盆时，麦穗才注意到墙根处歪着辆小推车，还蹲了个从没见过面的庄户男人，就停下脚来说：“大兄弟，是你把俺七婶子送回来的？”
　　庄户人说：“碰上了又顺道，怪可怜的，就把她们捎过来了。”
　　麦穗叹了口气道：“咳，亏得遇上了好人，帮这么大忙，俺得好好谢谢你。”
　　这时候磨棍儿媳妇也从屋里钻出来了，说：“可是得好好谢谢人家，要不是碰上他，俺和七奶奶这一晚上就撂野地里了，俺这就生火做饭，黑灯瞎火地推着俺娘俩跑了二十里路，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了。”
　　磨棍儿媳妇说着就往饭屋子里钻，庄户人急忙上前拦住说：“黑灯瞎火的别忙活了，随便找点干粮，舀碗凉水吃了就走，你还是先忙活屋里的大嫂吧。”
　　磨棍儿媳妇说：“那可不行，不但得做饭，七奶奶说还要给你装一口袋粮食呢，青黄不接的，家里等着你挣嘴吧。”
　　庄户人听了就不言语了，闷哧了老半天才眼眶子发酸地说：“这下好了，一家老小一冬都不用挨饿了。”
　　千恩万谢地送走了好心肠的庄户人，天也就快亮了，闻声而来的愣子爹娘、狗剩子兄弟、疙瘩老婆见草妮子小脸蜡黄的样子，也都惊诧不已，反而放下各自的念想，说了些宽慰的话。
　　见这些人净寻些好听的话宽慰自己，草妮子反到觉得不得劲儿了，说这次虽然没找到人，可也没听到啥不好的消息，往最坏处打算，顶多就是让哪个卡子给查住了，要真是这样，她就回趟娘家，她爹高旺犊曾治好过刘镇长老娘的痨病，说不定能给点面子。
　　这些人就劝草妮子别操心了，先养住身子，找人的事实在不行就再求求兴义，老李家门里的后生数他最识文断字，就是没当保长也比俺这些人见识多有办法。
　　麦穗听着就掉眼泪了，说：“俺那当家的咋就这么没用呢，要是好好的，让他到镇上走一趟比谁都合适，还用得着七婶子受这么大罪冒那么大险。”
　　草妮子说：“可别这么说，全有弄成这个样子，不也是让小鬼子祸害的嘛，俺这一路上也盘算了，要是你七老爷他们真有啥事，凭小鬼子的做派肯定顺藤摸瓜地找到咱李家房村来了，啥动静没有就说明没事，过两身子缓过来了，让愣子兄弟套上车拉俺回趟娘家，看俺爹有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