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众人寻亲

　　自七老爷领着倭瓜磨棍儿这些人长枪短炮地离开李家房村的那个晚上开始，草妮子腔子里的一颗心就“嘭嘭嘭”地没停了蹦跶。
　　虽说拉好了是暗地里下手，不会让小鬼子抓住把柄，可几个扛枪背炮的庄户头子真地往茫茫夜色里一钻，草妮子的心一下子就悬起来了，好似脚底下骤然冒出来个深不见底的大坑，随时都有坠落窒息的感觉。
　　头两天还算有点盼头，连生火做饭，都是按照七老爷在家的份量舀粮食，生怕这人一头撞进门来饿死鬼似地讨要吃食。
　　天黑了也不敢脱衣裳，只要院子里有个猫撕狗咬风吹草动，草妮子立马就会从炕上蹦起来，拉开门栓听动静。
　　一惊一乍的次数多了，连不懂事的丫头也看出事儿来了，说：“娘，俺爹哪去了？咋连吃饭困觉也不回来，是不是让河口镇的小鬼子给吃了？”
　　“小鬼子吃人”是草妮子编出来吓唬孩子的，不料此时经丫头的嘴说出来，竟把草妮子自己吓了一大跳，本来说好忙活一个晚上就能赶回来的，可几昼夜都过去了，这帮庄户头子一点消息都没有，七老爷行事从来都愣头青似地不计后果，难道还真的让日本人给逮住了？！
　　心急火燎地煎熬到第三天的晌午，草妮子正坐在小饭屋里烧水，就听得大门外头一阵躁动，扭脸儿看时，却见磨棍儿媳妇和一大堆男女老幼呼呼拉拉地闯了进来，草妮子沉住气数了数，里面有愣子的爹娘，狗剩子兄弟，疙瘩的老婆，连侄媳妇麦穗儿也抱着一岁多的小孙子搀和在里面，草妮子心里也就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了，于是从小饭屋里钻出来和这些人打招呼，说：“来了？咳，俺心里也急，正想找你们拉拉呱呢……”
　　不料话音未落，磨棍儿媳妇就急眉急眼地把嘴插了进来，说：“七奶奶，俺才知道磨棍儿是跟着七老爷走的，这东西啥也不和俺说，深更半夜出了门就再没回来，你得说说俺男人这是去哪了，兵荒马乱的咋就没音信了呀。”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跟着嚷嚷，说：“是呀，人都是七老爷叫走的，你肯定知道这里头有啥事，能不能透个明白话呀。”
　　草妮子听了这些人的追问眼泪就忍不住掉下来了，说：“是呀，磨棍儿倭瓜狗剩子，这些人都是你七老爷带出去的，本来说好过一晚上就回来，可这一晃好几天，啥动静也没有，俺也急得团团转呢。”
　　抱孙子的麦穗儿见了，就挪到草妮子跟前说：“七婶子先别急，全有这些天糊里糊涂的啥事都不管了，这些人也是急的没法子了才来找你的，知道不知道的也没关系，咱凑在一起商量商量就是了。”
　　愣子爹听见了就在人堆里喊：“还商量啥呀，不是跟着七老爷买枪去了吗？兵荒马乱的这是去哪了？可别把命搭上呀。”
　　剩下的人就跟着嚷嚷，说：“是呀，到处都是日本人，上哪买枪啊，买那东西干啥，得给个明白话呀……”
　　听了这些话草妮子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心想：孝先他们明明是找小鬼子报仇去了，咋变成买枪了？
　　不过有一点草妮子心里是有底的，孝先走时一再交待，杀日本人的事只能干不能说，说出去了，跟他的这些人都得遭殃……
　　心里这么想，草妮子就顺着这些人的话茬说：“人是跟你七老爷走了，可究竟干啥去了俺也不清楚，孝先的脾气就是这样，想起一出是一出，想干啥事说走就走，倭瓜磨棍儿这些人又都愿意听他的，这一走就是好几天，俺也琢磨着是咋回事呢。”
　　磨棍儿媳妇听了就黑着脸说：“七奶奶，俺可不管你咋说，你得想法子给俺把人找回来，人是跟着七老爷走的，俺也只能找你要人了。”
　　麦穗儿听了连忙打圆场，说：“咱找人，人家七婶子就不找人了？大家急的都是一个事，一起商量才有办法嘛。”
　　草妮子这会儿也舒缓过来了，就说：“人究竟去哪了，干啥了，俺真的不知道，孝先办事儿从来都是自己说了算，上哪去哪也不和俺商量，不过俺琢磨着，这么多人在一起，要真有点啥事恐怕早就传开了，到今天为止，不是还没听见啥动静吗？”
　　磨棍儿媳妇仍旧不依不饶，说：“就是因为没听见啥动静才着急嘛，人是跟着七老爷走的，好歹你得帮俺拿个主意。”
　　周围的人也跟着说：“是呀七奶奶，好歹是七老爷把人带走了，你就拿个主意吧……”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苦苦相逼，草妮子一时也拿不准咋办才好了，前前后后地思衬了一番说：“要不这样吧，光在家里拉呱不行，明天俺到河口镇里打听打听，镇上打听不到就再往别处走，河东河西就这么大的地方，俺就不信打听不着他们。”
　　麦穗儿连忙说：“这可不行，趁明白事的时候俺再劝劝全有，还是得让你老侄子想办法，你一个妇道人家，咋能一个人出门呢。”
　　院里的人听了就七嘴八舌地说：“还能指望上全有？”
　　“要能指望上全有叔，用着跑来麻烦七奶奶吗？”
　　“就是再找全有老爷，不是还得往兴义那里推……”
　　草妮子听了就摆摆手说：“这事不用麻烦全有了，又不是没出过远门，跑腿的事难不住俺，明天就收拾收拾动身。”
　　见草妮子不推不挡地把事儿给揽下了，磨棍儿媳妇反倒觉得不得劲了，缓下脸来说：“那俺陪七奶奶一起去，这么多人家的事，不能让七奶奶一个人担着。”
　　愣子的爹也缓下脸来说：“是呀，让磨棍儿家的和你一起去吧，多个人，相互也好有个照应。”
　　麦穗儿说：“虎子丫头交给俺，磨棍儿家的孩子，就让疙瘩家的先带着。”
　　愣子娘听了就说：“都伸手帮忙，俺也不能不担点事儿呀，仨孩子的晌饭俺做，家里还有点粮食，亏不着孩子。”
　　狗剩子的兄弟也说：“你们家里有啥干不动的活，忙不过来的事都交给俺，俺不会说话又不会办事儿，就是有膀子力气干活。”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透，麦穗儿和磨棍儿媳妇就前后脚地进门了。
　　麦穗儿是来接孩子的，正揉着眼让草妮子穿鞋的丫头哭咧咧地说：“娘，你上哪呀，爹还没回来吃饭呢，俺不让你走。”
　　正系裤带的虎子也说：“爹不回来，娘又要走，俺也跟着你找爹去。”
　　草妮子说：“胡说八道，娘又走不多远，要是听着消息了，晌午就能赶回来，你们跟着麦穗儿嫂子可得听话，不能和小孙子争嘴打架。”
　　麦穗儿也说：“你娘就是去河口镇上看看，嫂子家又不是别人家，连吃带玩地等着你娘就是了。”
　　磨棍儿媳妇是来陪草妮子一起出门的，因为脚脖子底下杵着个“三寸金莲”，除了不到五里地的娘家，这人还从来没出过远门，所以昨天的泼辣劲儿一下就不见了，进门就张着两片嘴乱问，说：“是不是得带上个水葫芦呀，听说一路上都碰不上个水井。”
　　草妮子回答：“不是沿着河走嘛，守着那么大条河，还怕渴着你？”
　　磨棍儿媳妇又问：“那喝多了水要解手呢，不会找不见茅房吧？”
　　“出门在外那来这么多讲究呀，就和下地干活似的，找个背人的地方解了就是了。”
　　“俺脚小，可没你走的快。”
　　“所以俺不让你跟着嘛，在家里等着多好，还能帮俺看看家。”
　　“那可不行，事情是俺蹿掇的，你一个人出门俺还不放心呢，跟着你多少也能帮衬帮衬……”
　　俩人拉着呱出了大门，又走出李家房村的地界，来到了一条崎岖不平的土路上。
　　草妮子放缓了脚步说：“这就算是出门了，再往前走，碰上什么人，遇上什么事儿就都说不准了，咱娘俩的模样太光鲜了可不行，得想个法子，尽量不招人待见。”
　　磨棍儿媳妇说：“哎呀，怕不招人待见，俺还换了身干净衣裳，要知道就不换了。”
　　草妮子说：“这不要紧，路上不是有牛粪吗，往衣服上脸蛋子上涂抹点，再捧把土揉搓在头发里，又脏又臭就没人愿意搭理咱了。”
　　磨棍儿媳妇一听就耷拉眼皮了，说：“这倒好，出来的时候专门用皂角洗了遍脸，还换了衣裳，这下全毁了。”
　　七奶奶说：“你当是小媳妇回娘家呀？这可是到小鬼子地界里走一遭，想囫囵着回来就得这么办。”
　　俩人说着，还真就找到一摊牛粪往脸上身上涂抹起来，等涂抹成臭烘烘的三花脸儿了，又捧了地上的土垃面子往脸蛋子上擦、往头发里揉搓，灰头土脸的没样子了，再到路旁各掰一根二指粗的树枝子拄在手里，一对蓬头垢面的女叫花子便彳亍在乡间的土路上了。
　　两个人蓬头垢面地又走了二里多路，忽闻背后撵上来一辆吱吱嘎嘎的独轮小车，磨棍儿媳妇的心思一下就活泛了起来，说：“看见了吧七奶奶，后面推车的是俺娘家四大爷的二小子，俺说说，让他推咱一程？”
　　草妮子说：“有‘叫花子’出门坐小推车的吗？犯糊涂。”
　　磨棍儿媳妇伸伸舌头说：“这俺可没想到，正跟不上你，车就拱到腚后头了。”
　　草妮子回脸看了看挺着肚皮紧着倒腾两只小脚的磨棍儿媳妇说：“俺说不让你跟来吧，要不咱歇歇，等这些推车挑担的人过去了再走？”
　　磨棍儿媳妇闻言猛一激灵，说：“这可不行，那二小子认得俺，见俺这副模样，还不得惊掉了下巴？”
　　草妮子说：“惊掉下巴倒好了，就咱俩这样子，就怕人家认不出呢。”
　　磨棍儿媳妇说：“那还有认不出来的？娘家门里的亲兄弟，咳嗽一下都能听出是谁的动静。”
　　正说着，那推小车的后生已经追到脚后跟上了，俩人连忙倒退着步子让路，那后生很嫌弃地乜斜了两个娘们一眼，竟啥话没说，蹬着俩腿儿使劲儿往前一拱，便风也似地蹿前头去了，把个磨棍儿媳妇闪得直念叨，说“狗眼看人低呀，连亲姐也不认识了，蹿这么快！”
　　草妮子说：“这就对了，连娘家兄弟都不认得了，这就算是脱胎换骨了，往后碰见谁咱也是要饭的，就是碰上了日本鬼子也不能心慌，反正咱就是个叫花子，犯不着待见。”
　　日上三杆的时候，两个人下了土路，穿过一座炊烟袅袅的村庄，又趟了一里多路的田埂，便远远地看见河口镇了。
　　此时见路边坐了个拾粪的小老头，草妮子就驻下脚来问他河口镇里日本兵多不多，小老头说：“咋不多呀，这几天一拨拨地往这里开，吓得人都不敢出门。”
　　草妮子又问：“听没听说啥人和日本人打起来了？”
　　小老头说：“这可没听说，不过老狼岭那边好像响过枪，前两天日本兵排着队往那边跑，也不知道出啥事了。”
　　“抓住人了吗？”草妮子慌忙问。
　　“弄不明白啊，”小老头说，“日本人这两天到处设卡子查人，看见不顺眼的，就抓起来往镇上的班房里送，谁知道咋回事儿。”
　　打听完了这些情况，两个人就继续往前走。
　　磨棍儿媳妇边走边问：“七奶奶你啥意思呀，啥是和日本人打起来了？”
　　草妮子说：“这不投石问路嘛，就是随便问问，问得多了，就理出头绪来了。”
　　磨棍儿媳妇说：“前面就是河口镇了吧，日本人又设卡子又抓人，还敢往前走？”
　　草妮子停住脚说：“俺正想这事儿呢，两个娘们一起走太显眼，咱得分开走。”
　　磨棍儿媳妇一听就急了，说：“俺可不和你分开，人生地不熟的，连东西南北都找不清楚。”
　　草妮子听了，从怀里掏出个包袱皮来递给磨棍儿媳妇说：“这事你得听俺的，刚才不是过来个村子吗？你就回到那个村里要着饭等俺，反正肚子也饿了，等俺回来找到你，正好能吃上口饭。”
　　磨棍儿媳妇接住包袱皮猛一愣怔，说：“啥意思呀？你是想一个人往河口镇里走？”
　　草妮子说：“也只能这样了，俺脚大，真碰上什么事儿，跑起来也快，再说咱俩一头一个，出了事儿相互也能有个照应。”
　　磨棍儿媳妇听草妮子这么说，当时就掉下泪来了，说：“七奶奶，这可不行，一块来的，俺不能让你一个人往鬼子窝里闯，说啥俺也得陪着你。”
　　草妮子说：“别瞎操心了，你以为要饭就容易？俺就是脸皮薄，要能拉下脸来才不用你这个脸皮厚的呢，不能光让俺跑腿，连口剩菜剩饭也混不上吧。”
　　磨棍儿媳妇被草妮子逗得又破涕为笑了，说：“你真会说，明明是护着俺，还编个瞎话糊弄人。”
　　草妮子说：“糊弄不糊弄的俺这是实话，你就到前边那个村子里等着俺，用不了多大功夫俺就回来了，到时候好歹得给俺弄口吃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