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郑重如常地上班，打开电脑，和同事们打招呼，老熊也来了，郑重和他打招呼，老熊只是点点头，不像平常那样会说“好啊”，情绪明显不太高。郑重觉得有点奇怪，他看到老熊把自己的水杯、笔之类的东西放进了手提包，然后就要走。郑重问：“老熊，你怎么了？不上班了吗？”老熊轻轻笑了一下说：“是啊，从今天开始我就不上班了，我退休了。”郑重吃了一惊，说：“你怎么也不说一声，我们可以组织一个欢送会。”老熊说：“没必要了，我也不是什么领导，就是一个普通的职工，静悄悄地走了就好。”郑重说：“你是我们当中资历最老的，怎么能就这么让你走，我跟大家说一下，今天下班请你吃饭。”老熊笑了笑说：“小郑，你的心意我领了，真的没必要，不然有人要说闲话了。你要知道，每个单位里都有一些没事儿干爱管闲事爱说闲话的人，我在这里三十几年了，也谨小慎微了三十几年，我不想临了还被人说。小郑，以后有空就来找我喝茶，我儿子开了个茶艺居，就在东门头，很好找，我就帮他打理一下。好了，我走了，以后再联系吧。”老熊拍拍郑重的肩膀，离开了办公室，就像平常下班一样，而不是退休。
　　郑重出神地看着空气，呆立在原地。老熊是他在单位里关系比较好的同事，一个对谁都笑脸相迎从没发过脾气的老好人，也许最初他也有性格，但三十多年的职业生涯，早已把他的热情和棱角磨平，只剩下得过且过的平静。这种一眼望到头的日子，他过了三十几年，想想都有点儿可怕，但是单位里有很多人就是这么过来了，我要和他们一样吗？想到这，郑重回过神来，坐回座位，但老熊退休带来的思考和冲击，让他精神没法集中到工作上。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时间，郑重关上电脑，整理好办公桌，拿上背包，准时下班走人。王得水出事后，科室主任换成了原来的副主任陈峰，陈峰对于工作抱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态，整个科室一年来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气氛散漫却压抑，郑重感觉每天上班都心不在焉的，自己的活力一天天地失去。幸好还有钱原的公司，让他可以感觉到一点生气。
　　郑重骑上单车，往钱原的公司骑去。这是他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候，黄昏的夕阳不急不躁地洒在身上，有风迎面吹来，很舒服。去往公司的这条路两边都种着羊蹄甲，春末初夏时分，羊蹄甲全开放了，粉紫的花看着让人心旷神怡，偶尔有几朵花从树上飘落，就像飘下几滴粉紫色的雨滴。郑重看着路边的羊蹄甲，心里有些触动，边骑车边想，现在每天上班下班，做着一成不变的事情，快十年了，一直处在这种状态里，而且我也不是那种投机钻营溜须拍马的人，想升职是没什么希望了，也许一辈子就这样了。我还不如这些花，至少它们每年还有灿烂的一瞬间，而我可能一辈子都这么庸庸碌碌，就像老熊，过一天就知道一辈子是什么样子，到退休都还只是科员，我还年轻，还没有做过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怎么能像温水煮青蛙一样，被消灭了生气？想到这，郑重心里有了一个想法，他开心地哼起了歌。
　　郑重到达公司的时候，钱原还在电脑前，做着预算表。听到声响，钱原从电脑屏幕上移开眼睛，看到郑重，笑着站了起来。郑重说：“钱老板还不下班啊，好积极。吴凡呢？”钱原说：“我让吴凡先走了。现在不积极不行啊，公司开了快一年了，也只是做到收支平衡，没赚也没亏，现在文化公司那么多，再不积极点，怎么拼得过人家？而且吴凡国庆节要结婚了，总得送份大礼表示一下。不积极赚钱，到时候连份子钱都出不起了。”郑重说：“也是，不过吴凡跟我们关系那么好，不会计较那么多。对了，我刚刚在来的路上，想到了辞职。我在单位快十年了，一直做同样的事情，一直在原地踏步，人都快死了。”钱原好像早已猜到了一般，说：“那敢情好，你辞职了，正好可以来公司，我们一起干。”郑重说：“不过，我还是想再等一等，再做半年，看看明年会不会有转机，如果还是原地踏步，我就立马辞职。”钱原点点头说：“也好，你一向比较谨慎，等时机成熟了，你再辞职来公司也不迟。而且，”钱原顿了一下，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现在你还要负担我的日常开销，等于你在‘包养’我啊，我还不想你太快从单位出来，失去你这个‘金主’。”郑重笑着“呸”了一声，说：“那你要对我好一点，不然我不‘包养’你了。”钱原说：“好，我听你的。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去吃饭吧。”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路边的羊蹄甲依然怒放着。郑重如常地上班，刚到单位没多久，陈峰就让人来叫郑重去一趟他的办公室。郑重走进陈峰的办公室，就发现陈峰的脸色不太对劲，心里不免有些打鼓，但声音还是平静的：“主任，找我什么事？”陈峰口气也不太好：“郑重，你是不是在外面开公司了？”郑重吃了一惊，努力保持平静：“没有啊，谁在乱说？”陈峰说：“你就不要跟我撒谎了！已经有人向上面反映了，昨天我就被领导问到了这个事情，我只能说没有。你知道有明文规定禁止公务员参与经商，你怎么还去做这种事情呢？”郑重辩解道：“主任，你听我解释，是我的一个好朋友开了公司，我偶尔会过去找他聊聊天，并没有参与他的公司的经营。”
　　“偶尔？有人看到你每天下班都去那个公司，人家说你在那个公司也有股份。”
　　“我们是二十多年的好朋友，就算天天在一起吃饭聊天，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开公司的时候钱不够，我借了他一些钱。就是这样。如果这也算股份，那我没话说。”
　　“借钱？你跟我说没用，现在是上头要我们交待情况。你以为我跟人家这么说，人家就会相信？谁知道你有没有收利息收股份！你回去写个证明材料，证明你没有开公司，没有参与经商。我们科室以前年年是先进，自从去年王得水的事情以后，上面对我们科室的印象就很差了，现在又出了你这么一档子事，就更难翻身了。我怎么摊上了这么个烂摊子！一个个都不让我省心。你快回去写证明材料，再写一份思想认识报告，讲讲你怎么丧失了立场和组织纪律性，写完马上交给我。去吧！”
　　陈峰说完，像赶苍蝇一样地一挥手，让郑重离开了。郑重回到办公室，坐在座位上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委屈，他在电脑上刚打出“情况说明”四个字，就写不下去了。一种冲动涌上心头，他删掉了“情况说明”四个字，打出了“辞职报告”四个字，飞快地写完了。他又看了一遍，仔细检查了措词，觉得没问题了，就打印了出来。
　　当郑重把辞职报告放在陈峰面前时，陈峰那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让郑重终生难忘。陈峰说：“你真的要辞职？不要意气用事，开公司的事情是个误会的话，说清楚就好了，没必要辞职。”郑重说：“其实我想辞职跟开没开公司这个事情没太大关系，是我觉得工作没什么意思了，我不想再耗下去。我已经想好了。不管你批不批，我都要走，如果你们不算我辞职，那就当作开除我吧，我无所谓。”陈峰说：“你真的想好了？”郑重坚定地说：“是，我想好了。”
　　一个月后，当所有的离职流程结束之后，郑重如释重负般走出了这座他工作了快十年的办公楼，他没有回头，他的脑子里都是对新生活的想象。
　　晚上，钱原和吴凡在一个小饭馆里张罗了一桌菜，庆祝郑重辞职成功，加入公司的队伍。郑重说：“干嘛弄得这么隆重，我过来公司不是很平常的事吗？”钱原说：“当然要隆重一点，你现在是我们公司的股东之一了，只不过我们还没什么钱，就只能先请你这么吃一顿，等以后赚钱了再吃好吃的。”吴凡说：“郑重来了，公司肯定会越来越好。”郑重笑道：“不要把我捧得太高，我会看不清自己的。”钱原说：“都是自己人，就不要客气，来来来，我们先干一杯。”三人碰了一下酒杯，一饮而尽。郑重感慨地说：“终于可以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了。”吴凡说：“以后我们三个人要齐心协力，争取把公司整上市了。”正说着，吴凡的手机响了，钱原凑过去看了一眼，笑道：“媳妇儿来查岗了。”吴凡说了几句就挂了电话。郑重问：“你们过两个月就结婚了，有没有想去哪里度蜜月？”吴凡说：“我们准备去一趟马尔代夫。过两个月是我结婚，刚好是国庆节，你们有没有想去哪里玩？”钱原转头问郑重：“你想去哪里玩？”郑重说：“不知道，我这人一向很宅，最好待在家里。”钱原说：“那不行，你想个你特别想去的地方。”郑重想了想，说：“那就去北京吧，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北京，以前你在北京上大学，天天听你讲北京的事情，我想去看看北京长什么样子。”钱原高兴地说：“好咧，那我们就去北京，我也好久没去了，今年刚好是六十周年国庆，北京一定很热闹，我们可以去感受一下。我还可以带你去看看我念书的学校，去看看我的老师。”郑重说：“那就这么说定了，不许反悔。”钱原说：“我不会反悔的。”
　　这一年的冬天，两人一起去了一趟北京，那天刚好赶上北京下第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