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60、61
作品名称:无轨电车轶事 作者:沙漠孤月清 发布时间:2020-02-25 09:47:41 字数:6077
59
走进楼区,楼前那片空旷的地方醒目地停着两辆长长的货车,车上码着高高的纸壳包装箱。
我问母亲怎么回事。母亲说:“前楼那几个调皮小子现在学做买卖了,车上都是从广州运来的空白录音带,他们给录上歌转手卖掉,听说很赚钱哩!”
我说:“挺能耐啊!”
“可不是,听说南方现在人们都开始研究赚钱发财了,连邻居几家老太太都上市场卖菜了。也应该啊,前些年没钱没物的也苦坏了!”
想起母亲这些年省吃俭用供我下乡和读书,忽然鼻子一酸,我说:“妈,你别急啊,将来儿子肯定赚大钱,让你享享福!”
不过说完,我自己都不信。每月四十元工资,还吹牛!
“妈可不稀罕钱,钱多了没好处,不是地主婆就是资本婆,我可不想遭那罪,我只想平平淡淡,你能娶个对心老婆就行了!”
我一边吃晚饭,一边望着窗外那两辆大货车,心里却寻思,这年月,说不准谁就出息了!
时间是历史的形式,历史是时间的内容。
时间如同一件风衣,每个人都披着它行走在人生的路途上。时间是公允的,历史却是诡异的,它常常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表现它不确定的本质。如果掀开时间的风衣,每具躯体的历史都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幻相。那是一种荒唐怪诞的共生体,是一个匪夷所思的怪胎,像古希腊神话中的米诺斯怪兽,或者是狮身人面的斯芬克斯。
我就是如此。
我可不仅仅是个书呆子,下乡前两年在社会上也算是个人物。就是现在偶尔碰上了前楼那几个近年在社会上声名鹊起的所谓“黑道”小子,对我依然很尊重,递上支香烟,恭敬地打个招呼说,大哥忙啊!
七年级的那年夏天,因为一件屁大点的小事,同班一个同学居然找了两个人把我打得鼻口流血。有个要好同学撺掇我复仇,说完还递给我一条军用的武装带,上面有一个方形的金属扣环,中间是一颗精致的五星。由于我个子矮,从小到大总是受欺负,现在多少大了一些,嘴唇上也窜出了绒绒胡须,积压的愤怒终于迸发出来。
在放学路上,我果断地跳起来,把武装带的扣环准确地砸在那个男生的脑袋上。结果是母亲领着我去他家赔礼道歉,同时我也站在学校操场高高的领操台上被宣布处以警告处分。那是我第一次严肃地站在如此高的位置上面对全校师生,心中有一丝慌乱和惶恐,但也有一种忐忑的豪壮。
由此,我成为了一个坏孩子。在我被列为坏孩子的同时,另一方面却产生了奇妙的社会效果。我勇敢挥舞武装带的英雄壮举,我站在全校学生面前接受处分教育的反面典型形象,使我受到了同学们的普遍尊重。被处分后,我就干脆经常不上学混迹社会,几次较大型的打拼之后,我原有的“炮弹”雅号得以在社会范围内远播一时。尽管如此,我仍喜欢读书,于是我的小哥们们就四处为我收集;甚至在上学放学路上围追堵截,抢夺一些在校男女生书包里除课本之外的一切闲杂书籍。包括一些中外名著,包括一些古典文化,也包括一些当时社会上隐秘流传的手抄本等等。我拥有了自己小小的图书馆,每天倒有无限充裕的时间“博览”群书,虽然并不很“博”。
自由自在的读书,自由自在的想象,自由自在的思考,使我在浑浑噩噩的社会打拼外,有了另一块乐土,一片属于我自己的精神世界。于是,我成为一个可谓博古通今的“小流氓”,一个具有相当智慧和充沛感情的“社会人”。我在自我否定与肯定,社会否定与肯定的矛盾中成为一个矛盾综合体。这个矛盾就是我既充满爱意又充满仇恨,既与社会开着各种“恶作剧”的玩笑,又悲天悯人豪侠仗义,既热爱道德又悖逆道德。如同一支黑色的花朵在幽深的森林中兀自绽开,呈现一种鬼魅的形态。
我辉煌的社会威望也通过伦以及其他一些渠道传到了青年点,于是,男生们大都依附在我的左右;而女生则出于某种天然的性别上的优势,把我当成一种廉价的保镖抑或附身符。我成为确保女生人身安全的一种标识、一个符号。
大凡女生回城探亲,都先要私下里向我献某种小殷勤,然后问我是否回城。我自然明白,我有了一个为女人安全担当的机会,对于青年点男生来说,这是个天赐的绝妙猎艳机遇,但我并不很喜欢这个角色。因为我的年纪小于我同届青年近乎两岁,这导致我尽管喜欢某些女生,却总有一种仰视的感觉,(我始终尊重和敬仰比我大的女性);同时这些女生也是十分谨慎的现实主义者,她们出于现实的目的而选择了我,而非出于某种浪漫的情愫。可我又是个虚荣的男人,不愿让一个女生失望或把我看成是一种不可托付的男人。于是,在这种特定的背景下,我便每每作为一个出色的保镖伴着一位美丽的女生出入青年点、火车乘降所和城市火车站。
当然,我并不吃亏,一路上自然少不了美女相伴,而且都面带如满月般盈盈笑意,让你赏心悦目,心旷神怡。另外,女生们也乐于把家中带回的精妙食品给我品尝。不过,收获最多的当然是青年点男生们深埋在心底的嫉妒。
时间就是一个大大的漩涡,每个人都在其中身不由己地旋转。某一天,我们跳出漩涡看看自己,居然陌生,有时甚至会叩问自己:我是谁?
我居然由社会混混摇身一变成为人民教师,这令所有了解我的人大惊失色。而现在,这几个小子也由小坏蛋变成了商人大把捞钱。
我不明白为什么时间总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而人也同样变幻着两个截然不同的自我。也许,人本来就是如此,从一种人向另一种人的转移,并不是本质的变化,而是两种属性的不同映像而已。我不由得慨叹,人世吊诡,扑朔迷离。
60
伦和芫便乘着皎洁月色来我家。看着伦嬉笑搂着芫纤弱的肩臂,一副自得的样子,我就知道,这也是他的春天。
伦告诉我,单位分配了工作,他在配电室做维修电工。芫因为父亲是厂里的中层干部,分到车间做统计员。然后又告诉我某某分到哪里,某某做了什么工作。
“挺好啊,皆大欢喜,这些哥们都有了着落。”我说。
“还行吧!”看来他也很满意。
芫说:“再怎么好也不如你啊,真正的知识分子。我们都是大集体(集体合同制),你才是‘铁饭碗’呢!”
伦不耐烦:“大集体怎么啦?国营又怎么啦?不都是上班吃饭嘛,你看外国哪有什么集体啊国营啊,不是活的比我们还好吗?”
他很会安慰自己,永不自卑,这点很像孔子的坚韧不屈。但用他来与孔圣人相比似乎有些不尊重孔老夫子,可以比作阿Q,绝对恰如其分。
“一样的,都一样嘛!”我理解他的心情,就赶紧圆场。
伦又说:“我俩准备今年结婚。”
“什么时候?”我吃惊地问。在我印象中这似乎有些快。
“估计在‘十一’吧。”
“连房子都没有还结婚呢,把床摆在大马路上结婚啊?”芫插话,颇为不满。
“不是说好结婚时住在楼上爸妈的房间吗,怎么这么说话呢!”
“得了吧,结过婚就得腾出来,那时上哪去住?”
伦有些急了:“住楼下小房呗。”他强烈不满地瞥了芫一眼,“你以为你是公主啊,还给你建个枫丹白露宫不成?在哪不都是睡一张床!”
芫撇撇嘴不说话了。
伦家住在一幢老式二楼的一个单元里,两个房间,他父母住一间,他结婚不久的三哥三嫂住一间,在楼下房山墙旁还垒了一间七八平米的小房。他结婚,三哥下楼住小房,结过婚他下楼,三哥搬回楼上。他三嫂刚生孩子不久,楼下小房阴冷潮湿又狭窄逼仄,实在不适合。
伦静了静,可能觉得刚才的话有些重,就又嬉皮笑脸地说:“想上楼住还不容易啊,赶紧给老太太生个孙子呗!”
芫还有些余愠,回敬他说:“生个屁,便宜你们家啊!”说完,自己兀自掩口笑了。
他们走后,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春暖花开,各色花儿竞相绽开,殊不知花开得却艰难。不过,到了季节总是要开放的,没有那一朵因为艰难而拒绝开放。
前几天在晚上的无轨电车上邂逅一位物理系的同届同学,之前听说他居然辞了职,跟着他的舅舅去南方搞什么物资批发,应该就是走私。他说你要有事就去找我,别的没有捎点水货没问题。好像他为他们班同学捎带了不少电子产品,诸如电视机、录音机、录放机等等,这些都是高档的玩意,普通老百姓一般买不到,也买不起。我笑着摆摆手,表示不需要,也表示感谢。
我在车上经常碰到拎着比皮包还大的录音机的青年,咚咚放着乐曲,六七只大小喇叭一起嗡嗡震动,立体声很是悦耳,其来路注定很可疑。另外,吱吱嘎嘎的噪音和不合时宜的卡带,说明录音带的质量并不好。现在想,没准就是这前楼那几个小子兜售的。
伦这家伙对这些事情却很敏感。
一个星期天,酒后我们躺在街心公园中一块不很大的草地上,草短而稀松,不时露出枯燥的土黄色地面。风很惬意,在脸上吹来拂去。
他吐着酒气:“好舒服啊,犹如女人的手。”
我问:“哪个女人的手?”
“你猜?”
我不屑:“哼,肯定不是芫的手。”
他惊讶起来:“咦,你怎么知道的呢?”
我揶揄说:“就你那德行,我还是略知一二。”
“知我者,偲兄也!”他长叹一声,似乎感慨万端。
“滚蛋,你比我大!”我说。
“你还是知识分子呢,这都不知道,这是文人之间相互的尊称。不过你太小瞧我了,我觉得这风像天下女人的手,不是哪个具体的女人,当然就不是芫了。”
“没想到你居然如此伟大,联想到天下女人,那叫母性。”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到底还是你深刻。”
我扭过身去,赶跑一只盘旋在我耳畔的小昆虫,它嗡嗡的鸣声让我心不在焉:“你就别跟我玩什么深沉了,形而上你不行,还是来点现实的吧,告诉我什么时候‘小K’诞生啊?”
他咧咧嘴,有些尴尬:“急什么,我这当爹的还没急呢,那还不容易,只要一播种不就有了。”
“你就吹吧,我可看芫的肚子瘪瘪的,没有怀种的意思啊。”
他腾地坐起来,怒视我良久才说:“你小子整天盯着我老婆的肚子是什么意思啊?就你那贪婪的目光,就是怀了孕也得被盯得流产。”说完自己憋不住先笑了,又补充道,“我得先履行结婚的手续呀。”
我说:“芫对你可能是个宝,对我不过是一个寻常女人而已,不值得我天天盯着看。我指着不远处来往的行人又说,你看看这天底下的女人何其多也,可谓美女如云;芫算什么啊,不过是其中一丝云雾而已,而且很普通,并无什么区别或者特殊,迷不倒天下男人。”
他咧咧嘴摆摆手:“算了,是不是朋友了,怎么能这样损朋友的老婆呢,怎么说也算是你的嫂子吧!”
我一瞥他:“那我要是夸芫好,你就高兴了是不是,不见得吧,保不准会杀了我呢,还是以批评为主吧!”
我停顿一下,注视一个小昆虫向高处飞去,它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色圆点,很快消失了。我把目光收回来又说:“不过,你总是老婆老婆的,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
“什么意思?”他有些紧张。
“我总觉得她的归属似乎还是个未知数,在她结婚之前,各种可能都是存在的。”我故作忧虑地说。
“去你的吧,别激我,哥早就给她盖上戳了。懂不懂?盖戳!”他有些故弄玄虚地笑着,露出那可讨厌的金牙,“不是结婚证上的戳,是我盖的戳!”
我们逗了一会儿,又静了一会儿,兀自看着自己头顶的蓝天。
许久,他捅捅我:“告诉你,结婚后我还不想马上要孩子,我不是不想,是他妈的养活不起呀!现在看来应该抓挠点钱。”
“为什么?”我眯缝着眼睛看天上一片白得耀眼的云朵。
“这不明摆着,自由市场越来越自由了啊,你去卖点什么都可以,只要不是军火就行。”
“你动心了?”
他狡黠地冲我眨眨眼:“有点。你看我就要成家立业了,还他妈的分文没有,将来拿什么养活老婆孩啊。大集体还不保靠,说不定哪天就又成了无业游民,不趁早捞点钱,将来准抓瞎!赶正了时候说不准还成为百万富翁呢!”
我挺折服这小子,有足够的忧患意识,没老婆时就忙着踅摸女孩,到底把芫弄到了手;现在没钱又踅摸着搞钱,绝对的超前意识!只有我还每天研究备课上课,研究教育教改,甘于贫困,淡泊名利,估计下一轮的无产阶级就是我等。想到这不免心烦意乱。
“靠!你要是成了百万富翁,我就领着全校几千名学生上你家去扒房子,抢银元……”我咬着牙齿说。
他一摆手,仿佛颇为大度:“得得,都什么年代了还银元呢,应该是美金,懂吗?是金砖!”他有些瞧不起我似的撇撇嘴。
我笑了,揶揄他说:“可别丢人了啊,美金不是金砖,是钞票,那叫金本位制!”
他尴尬,挠挠头:“不管怎么说,那时我就是纳税人了,是对国家有贡献的,受法律保护。不过我们感情好,哥们同甘共苦,我们有福同享,给你一半,怎么样?”仿佛俨然已经是拥资百万的大亨了,又开始大言不惭。
我冷冷说:“好吧,讲义气,老婆也给我一半!”我坐了起来。
他一咧嘴:“没你这么贪婪的,不过我娶了二房三房之后不是不可以考虑,谁让我们是好兄弟了!不过她不愿意我可没办法了。”
他也坐起来,嬉皮笑脸地搂着我肩膀。我扭头狠狠唾了他一口。
61
尽管都是调侃,但我心里十分郁闷。觉得自己活的有些吃力,有些力不从心。
回想起这几年来来自方方面面介绍的对象,最终失败的原因不外乎两条:一是身高不足,二是收入不高。第一条尚属自然原因,是无法改变的自然条件,尚可以勉强忽略不计;可是第二条则是社会原因,是断断不可忽略的。女方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身材矮小不影响生存或生存质量,而收入微薄则直接关系到家庭的生存与发展;甚至直接影响下一代的生活质量,这是万万不可小觑的重要条件。
攸是我大学同学中最要好的一位,因为都爱好阅读和写作,我们感情比较亲密,他比我年长几岁,对此他颇有见地。在一次我们两人对酌时,他为我形象地阐释这个道理。
他挠着头发极度稀少的脑顶说:“当年武大郎与潘金莲婚姻的失败,从现代社会学、经济学的角度来分析,绝非源于潘金莲的放荡与不贞。潘金莲背叛武大郎的原因在于:第一,武大郎矮小,缺乏男人气概;第二,武大郎社会地位低下,无钱无势。前者我们无法改变,设若,武大郎拥有万贯家产,土地房产无数、奴仆成群,潘金莲会背叛他吗,至少不敢!”
这番话引起了我的思考,攸的推设尽管不够严谨,但给出一个思考方向,就是女人的婚姻价值考量问题。如此推理,女人可以忽略自然条件,但不能同时忽视生存条件,一个男人如果同时不具备这两个条件,那么其婚姻处境就可想而知了。我的悲哀恰恰是两项指标都处于劣势状态。当她们发现第一条件不满意时把目光转向第二条件,依然不能满意。于是,不是我失望了,而是她们失望了。于是,她们的失望也转变为我的失望。
自古美女爱英雄。其实这话未必准确,大凡是文人墨客闲极无聊鼓捣出来的,所以常见于文学艺术作品,但现实生活中却不尽然。范蠡这家伙敛财有方,富可敌国,即使倾国倾城的西施,后来不也是傍着他的臂弯泛舟西湖嘛。财与色天生就是一对儿,这是恒古的真理。我有点仇视范蠡,不是嫉妒他有才华和谋略,而是因为西施。
那晚,想通之后,我眼前一黑,陷入了比夜还黑暗的绝望之中。当然,我不是为自己悲哀,是为我的婚姻牵肠挂肚的母亲悲哀。我无所谓,至少我知道许多哲人包括尼采都是终生未娶。
我陡生悔意和懊丧,当初为什么要参加高考,又要选择师范学校呢?
倘若我继续打打杀杀,继续为非作歹,继续混迹社会,继续装模做样模仿电影里香港黑社会老大叼着烟卷儿做出一脸玩世不恭表情,那么,今天我会有怎样的结局呢?或许,我也会带着几个小兄弟做起某些买卖,成为腰缠万贯的商人;或许也会宝马香车、醇酒美人……我想我能做到的,我对自己的智力、能力和魄力总是不乏自信。
突然,我在黑色中重重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疼得痛苦哼了一声。
我倏然发觉,我的推演并不严谨,因为还有另一种可能。或许,我也可能锒铛入狱,就此终生羞耻,连母亲都因我而抬不起头,何来今天谈起我便眉飞色舞,无比骄傲。由此我意识到,教师固然贫酸,却在这个世界的精神领域里珠光宝气,堪称高贵。与商人相比较,其实我更惬意于这种精神享受,或许,这才是我的人生。
或许,这就是我的人生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