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57、58
作品名称:无轨电车轶事 作者:沙漠孤月清 发布时间:2020-02-23 10:14:16 字数:3842
56
“你知道当时我想什么?”婚假结束后一上班,佚在操场的双杆旁咬着牙齿地抓住我。
“想什么?”我从杠上跳下来,一边擦汗一边不解地问。
“看你那副享受的样子,我恨不得拿刀捅了你!”
我这才明白他所为何事,扑哧笑了:“至于嘛,不就是跳个舞吗?”
他用手指杵杵我的腰眼:“跳舞有那么贪婪的?”
“不就是搂得紧些嘛,十四步就得那样跳,你也不是不明白。你听那掌声,多喜庆隆重啊,这完全是出于对你新婚燕尔的祝贺。”我嬉笑着躲闪开,看着他略微有些倾斜的领带,“另外啊,我这也是为你好。”
他正了正有几条耀眼金丝的领带:“又编什么荒谬的理由。”
“芷是个好女人,可你也不是不知道,就是太政治了,哪像个柔情万端的女人啊。我这样做是让她明白,她是个女人,之所以被人喜欢被人爱慕,不是那个书记的头衔,也不是满脸的政治任务,是她的脸蛋她的胸和她的屁股,对吧?”我见他认真地听,接着说,“这样她就会把女人温柔的那一面呈现给你,有没有道理啊?谁想要一个满脸阶级斗争的老婆?”
我半真半假地胡诌,他倒认可地点点头,但马上说:“那也不用你掺和啊,我看你是没安好心!”
我嘿嘿一笑再没吭声。
其实,佚的推测没错。当时我真有那么一点不健康的心理,我挺郁闷,怎么这么好的女人都有了主,我却依旧孤家寡人。我有些恨女人,所以才借着酒劲把芷搂得全身都贴到我身上。我知道那是一种嫉妒与报复双重龌龊心理使然。
我和佚并肩穿过操场,我问:“芷生气了?”
“那倒没说,可我生气啊!”
我清楚,芷肯定生气了,而且可能非常愤怒,但佚不愿跟我说明,我也就没必要追问。
“哥,对不起啊,等我结婚时你报复我,行吧?”我多少觉得有些对不住佚,便想安抚他。
“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啊,你这可是空头支票。唉,我怕这辈子都等不到那天了。”说完,他嘿嘿笑了,是那种报复性的阴险的笑。
终于觅到复仇的机会,他一副开心得意的样子。我心里一疼,骂道这小子够损的,咒我一辈子没老婆。但我还是没动声色。你把人家老婆弄得那么惨,也得让他把这股窝囊气释放释放。
“中午请你喝酒?”我问。
“没时间,我还忙着画‘五讲四美’宣传月的宣传画呢。”他不无夸耀地说。
“哦,那改天吧,祝你俩心灵美!”我冲着他的背影说。
我觉得他在某些地方似乎与芷也有着相似之处,对于政治有点神经质的优越感。我记得有这样一句话,常见的坏丈夫都有个好妻子。这话刚才我怎么没想起来呢?我多少有些懊丧。但马上又意识到幸亏没说,这是什么意思呢?明摆着在赞美芷,她有那么好吗?她明摆着是个并不讨人喜欢的女人。天知道她是否会成为一个好妻子,我又凭什么断定她是一个好妻子呢?我怀疑我的潜意识里可能存在着某种对芷的认可。
这更令我沮丧。
57
下班后登上无轨电车,看着空荡荡的车厢,我觉得挺凄凉。
几天来一直没有看到萃,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茫然若失。于是就开始谴责自己的可笑,人家跟你有什么关系,不就是在车上认识的嘛,可以说说话,权当消解一天枯燥工作带来的无聊而已,也可以形同陌路。
公交车是流动的,它的故事也是一种漂移,在时间湍急溪流中飞泻直下,然后在某一块礁石上撞得粉碎,成为水珠般的碎末,不复存在。这个世界没有完整的贯穿始终的故事,连我们自己的人生都是由无数碎片化的故事连缀起来构成的。
又想起那样放肆地搂着芷确实挺过分,是有点饥不择食呢,还是我根本就是个好色之徒呢?可能兼而有之吧!
正胡思乱想,一团艳丽的色彩袅袅飘入我的眼帘。蓉朝我笑笑,轻盈地坐在我前排,喃喃自语,偶尔还有轻笑。她一定又沉浸在自己那个瑰丽的世界里。
我在她瑰丽的身影之后,又萌发了那种求知冲动,竭力想破解她的思想。究竟在她的意识里存在着什么东西,她是怎样不断反复地建构然后又解构它们呢?
我冥思苦想了许久也没有答案,估计弗洛伊德在世也办不到。不过我觉得她的那个意识世界肯定很有意思,充满了奇妙和神秘,而且也有许多正常人意识不到的奇特景象、奇特思想,不然她为什么会情不自禁地窃笑。我不认为那是一种无意识或者神经质的傻笑,而是那种会意的笑,有所领悟的笑。
据说,尼采也患了多年的精神病,可他的哲学是那样的严密和精湛,给世界以常人无法意识的精神感悟,还有许多诗人……我心里忽然一亮,精神失常可能就是非凡思想的寓所。在人们停止思考的地方开始思考,或者在人们没有思考的地方思考,所以他们成为了人类的精神领袖。所谓的精神崩溃仅仅是一种原本传统的、习惯性思维形态的解构,而在其意识废墟上却建构起另一种新型的另类的意识框架,它可能是四维、八维、十六维的,意识是不会凭空销声匿迹的。
蓉酷爱鲜艳夸张的色彩,具有令人惊艳的波希米亚情调,但又是对波西米亚风格的一种超越。从被撕扯下的乳罩到现在穿着在身上的衣裙,似乎有着某种依托于时间而又超越时间的神秘联系。它不是一种对断裂历史的缝补,而是一种延续和弘大,一种从隐秘到公开的反叛。所以,这不仅仅出于一种美的欲望和追求,当更像是一种精神的颠覆。跨越了历史,这种精神以一种病态的形式得以再现,在某种程度上是对历史的一种嘲讽,同时也是一种抚慰。
现在,蓉不必躲在小屋里偷偷地缝制护卫乳房的小巧内衣,她尽可以无忧无虑随心所欲地设计、裁剪、缝制和穿着各种色彩缤纷的衣裙。人们原本扭曲的横加指责或批判,此时也变成一种对色彩的贪恋和对蓉的妒羡。当然,这不仅仅是因为蓉是个精神病患者,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源于时代的宽容。仅就穿着这一点来说,蓉是自由的、快乐的、幸福的。
我为自己依然精神正常,依然因生存和命运忧虑而感到痛惜沮丧,如果我也有一个痴迷奇幻的精神领域该有多好!
蓉下车了。她在人们不知是尊敬还是恐惧,抑或艳羡的目光中下了车。
她娉婷而去,身形袅袅,花团锦簇,一路风生水起。
58
一个没有买票就下车的青年女子被乘务员牢牢抓住,她们的争吵声把乘客的视线和注意力拽回车内。也把我从形而上的幽思中冷酷地拽回现实。
着装光鲜的女子面带委屈和愠怒,她高高的鞋跟使她显出一种傲视般的倨傲。她说她的月票忘在了家里,乘务员坚定不移地要求她补票。女子不情愿,说乘务员不近人情。乘务员说我的工作本来就不是冲人的,我是认票不认人。女子信誓旦旦说我真的有月票。乘务员也毫不动摇地说我真的不相信。最后结局是漂亮女子补了票。因为否则就会被拉到终点站,交给车管人员处理。
女子下车后,居然翘着脚尖抛来一连串不堪入耳的语言,把色情与淫秽有机结合起来;具体到对女人隐秘部位和一些性动作的肆意描述,不乏形象生动,引来车上车下男人女人一片会心的笑声,包括背着书包的男孩女孩。对于他们而言,这不啻一堂生动而形象的生理卫生课,是一次难得的青春期教育。当然,其中也不乏老年人的几声喟叹。好在司机及时启动电车,快速离开矗立着“提倡五讲四美”高大宣传板的站台,把尖厉的叫骂声甩在车后。
但那女人还在咒骂,她翘着脚尖身躯略微前倾又不断激烈摆动的手臂,很像舞蹈演员的动作,竟然有些迷人。
“呸,倒霉,她就是向毛主席保证,我也不相信她有月票!”乘务员脸色涨红地嘟囔着。
尽管骂声不堪入耳,但乘务员并不在意,脸上没有丝毫表示羞耻的臊红出现,她只是感觉有些晦气而已。这样的事情几乎每天都可能发生,她们的耳朵和面部表情基本麻木了。咒骂中的性,在女乘务员的眼中早已跳越了语言的范畴。如同一根根电线杆,一条条柏油马路,一片污秽草地,一座老旧的楼房一样,是一种枯燥的存在,已经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车上一片死寂,人们似乎还沉浸在令人惊讶的骂声中,因为这个女人彰显了她丰富的性知识和性经验。当然,男人们可能由对骂的内容诱发转而进入自己的相关遐想之中。
谈论性,是一个社会禁忌,而且不仅仅是道德禁忌,还是一种政治禁忌。不管任何东西,只要进入政治领域,便成为一种令人恐惧的东西。实际上,历史上任何被禁忌的东西就从来没有消失过,只是为了逃避政治的惩罚而变换了存在的形式而已。人们不能正常地、坦诚地谈论性,表述性,那么,性就只能选择以另一种可悲抑或可笑的方式出现,这是一种比公开讨论更为粗野、赤裸、开放的存在。它让性以粗鄙、下流、猥琐,甚至是血腥的面孔出现在人们的生活之中。尽管如此,它仍然不失其诱惑力和感召力,成为人们最不愿提及但又最想听到的一种语言。这种语言以口口相传的传递和传播方式流传下来,散布开来。同时,这种传递和传播恰恰又取代了社会和学校所阙如的相关普及教育,它得以填补这一空白,又转而成为一种可笑的教育方式和渠道自发地播散给青少年。
那女人的咒骂被甩在车后,人们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依旧兀自在无轨电车疲惫的呻吟中想着自己的事情,或者什么也没想。没有人会把这件事当成某种乐趣,存在记忆之中。它是一种无意义的存在,正如同人们不会记得曾经有一阵风吹过,把一粒很细微的沙子遗忘在我们的眼睛里,尽管我们是那么痛苦地把它弄出来,可还是无法记住那段风。它就那么随意地飘走了,就因为它太普通。没有人会对一阵风给予高雅抑或猥琐的评价。风从来就不归属于道德范畴。
不过,我倒想起了那个总是赤裸着上身演讲的女人,相比之下,她倒比刚才那个女人更为直白。这种直白在于她已然没有了性的意识,她那种用身体叙事的方式不带有任何性的意味。虽然围观者可能是用性的目光去窥视的,但于她而言,围观者还是可爱的。这正如同我用酸涩的目光注视伦和芫,注视佚和芷,我的眸中常常弥散着破碎的幻想。
一个拿着饭盒大小录音机的青年揿下了播放键,甜蜜的歌声飘荡而出,气味浑浊的车厢里立刻变得轻松愉悦起来。歌词是: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假如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
每个人都会有收获的,这就是城市的功能,也是公交车带给人们的一种附加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