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中原枭战狼烟起(下)
作品名称:天下孤岛 作者:柳樟 发布时间:2020-02-25 09:23:37 字数:10329
伍师门一惊,一掌拂去,苗东平地浮转站立,十分讶异地拍着身上的土,还以为老妖婆没让自己当众出丑。刚泛起一点感泣,很快就被直插双眼的两根枯指打碎。退不及退,唯有闭眼流泪。傻呆了一下,才想起两手一捂,没疼一下,老妖婆就把自己眼珠子抠走了!还未及哭出声来,就听小鼓急响,身前呼呼生风。咬嘴叉开点纤指,哎呀,有光,有光!再叉开点,有影,有影子!泪花顿时涌了出来。放下手,一袭青衣挡在前面,启明,启明呢?挪开一看,白衣启明还在刚才地方呆着。那老妖婆正急晃着小鼓,一次次挥袖抻指攻向伍师门。
伍师门也不怎么动弹,任她阴怪出招,就是不还手也不让她靠近。路过围观的见那老妖婆张牙舞爪地吓唬一个小后生,都七嘴八舌的没个好话。老妪摆弄半天,冇动得那小子一根毫毛,还让人嘲笑,那鬼丫头躲后面倒挺安生。满腔愤懑心酸,陡然住手,瘫坐地上,嚎啕大哭:“儿啊,我的儿啊!”桑汲闻声,从恍惚中惊醒,忙过来扶起老妪,收起小鼓,弯身背起,默然前行。围观的摇头散开,伍师门在后不紧不慢地跟着,悄声问在旁的苗东师傅这个老婆婆咋回事?
苗东扬头:“这个死老妖婆,可怜又讨嫌。听说她儿子前几年跟胡子斗的时候被害了,本来还招人同情,哪晓得后来疯一样找儿子,把大半个中原边边角角都摸遍了。这回不知道谁把她带上山来的,逮着年轻点的就叫儿啊、儿啊,还倚老卖老总让人背,像别人伺候她理所当然似的。一沾上你就要这样要那样,弄不好还挨骂找打,看我刚才那眼睛——”说着气性又冲上来,“也就启明这个傻蛋实心眼,甘心当她儿子!有你苦头吃的!”伍师门张口想说当儿子的不是庾亮,看她正在气头上,也就不好再提了。
又穿过几道柏树林,开始有设防的了,一见背着老妪的,都不用盘查就放行。顺顺当当到了一个天然的大圆谷,少年一望,跟旗岭山中崎岖难行不一样,那谷地当中倒挺平整;底面也堆出个大台子,比董花子带自己上的那个大不少,样式则差不离,上边搭着一排帐篷,架着几个大小不一的皮鼓,早有头扎红巾的汉子在守着。四向围一圈梯田般的台阶,早有不少武师或站或坐,或走或跑,还有散躺啃干粮的,甚而另有自带遮阳棚的,各式各样,喧闹之声,不绝于耳。
苗东带他们拐到武功山师傅们落脚的地,衡中刚要怪她一个人跑哪去了,一见伍师门跟着,也就不计较了,赶紧让坐下来。酒怪树怪雍北一众师傅围过来寒暄,多问终南山之行的异事,武师门在啧啧声中一一开解;继而问树怪老家情况,逸南说还那样,就是都传北兵又要南下,粮草催得更紧了,老百姓上山钻林的又多了。三伢子心一揪:“有刚才说的‘五斗米’吗?”树怪想了想:“武功山到没有,别处就不晓得了。对了,你们樟台而今倒够热闹,比我先前躲在你们家门前樟树上时还好玩。”
酒怪一葫芦敲过去:“玩你个鬼,俺说你们来得晚,原来你还有空到处逛游呢!”“老酒桶!”树怪喷道,“这两日酒好,你又灌迷糊了吧。不是早跟你说过嘛,哪有我什么事!托小师尊,哦伍师门的福,武功林跟曼琴寨联上姻了。哼哼,也不用像你一样使蛮劲抢亲了,哪桩好事不要去樟台谢过媒人啊?”酒怪一醒:“你等等,别老埋汰俺,老子就抢了怎么啦?俺喜欢,俺堂客也欢喜,要不听她爹的为几个臭铜子儿赔给那个老赖头就中啦?!”“你有种!”树怪回敬道,“也就你能干得出来!不过,像人家那样有媒有聘的才完美哦!”
“美个屁!”酒怪不屑,“俺不差那点事,等我老大过两年到了水生那个年纪,就正南八百的给他走走你讲的那些个破过场,要不,到时把你这鸟人一块捎上?”大伙哄然一笑,逸南一时语塞,皱眉尬言:“我不想掉酒缸里去!熏死个人!啊,说这个我记起来了,伍师门爹娘看武功山老有去道谢的,也坐不住,还让带话问问老三啥时回去提亲呢,老大都有娃了。”
话音如锤,三伢子心窘且沉,紧忙岔开:“水生定亲了吗?”雍北在后朗道:“这臭小子,现今估摸着洞房花烛高兴着呢!有了新媳妇就不来看老师傅了!哈哈。”逸南摇摇头:“在他家里看来,算是定下来了,就这浑小子自个儿还拧着劲呢。”雍北苦笑:“就是个拧种,上半年家里来信催了好几次才回,走的时候还别别扭扭的。好歹生米煮成熟饭了,还能怎么着?”少年又问身旁的启中单擂还是阵擂有把握?启中笑说有小师尊的“福气”罩着,哪个没有把握?正说着,老柴让人来请伍少侠到台上去,三伢子央师傅们看顾好老妪和命世,便跟着往前去了。
快到台沿,就见一道白光从上一闪而下,急匆匆过来道:“伍老弟,伍老弟,长话短说,我埋的一条内线刚传来话,几个锤子巴司要分三路过来捣乱;一路两巴司四领主六上主八中主十方主外加一帮小喽啰,还有地痞和译官,大概百多号人。”原来是拖把飞,不知从哪搞到一身闪着亮光的好衣裳。“三路加起来还不到咱一半啊?”伍少侠稍松一口气:“我们不怕他们闹吧?”“怕——是不怕。”拖把飞毕竟老练,“祁连宗向来瞧不起中原武林,这回见四方云集,能来那些,还算有所忌惮,给面子了。最要紧的是我们几个主祭还没决出,号令不一,谁也不服谁,他各个击破,人多也未必顶用。”
“到底是拓跋师傅!”少侠点头,“他们啥时动手?还要请您和柴老师傅拿主意。”“倒是有几个法子,还要等老弟你来了才定得准,老劈柴这不叫人快请你啰。”听白拖把一说,少年提步就走,想起又问:“那几个外番呢?”“大概混杂在里头吧。”三言两语的赶到了台上。老柴早迎上来,拉着进了帐篷:“小拖把都跟你说了吧,我的意思先不要太声张,啥时来还莫定呢,别让各门派先乱了阵脚。还一个,当下相互还没摸清底数,我估摸着,明后日是重头,今日嘛,最多试探试探。管它几路来,我就一路去,打掉一路气焰,另两路也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白拖把跟上:“老柴不好意思明说,去那一路想你伍老弟领头呢!”柴四方捻须摇头又点头,伍少侠即刻应下:“我去。”老柴大喜:“要带多少人?让每个门派出一两个硬手,也弄个百人的排场,气势不输给红毛鬼!”“不用不用!”少侠坦言,“各派好手不要上擂吗?这都快开始了。我一个人去就行。”“一个人?!”老劈柴和拖把飞惊道:“那头可一百多!”少侠笑了笑:“我们村猎头阿雄说过,打兽先打头。我打它领头的就是了。”老柴瞪大眼睛:“小老弟,我可要跟老仙家有个交代啊,莫莽撞,他一队两个红毛老鬼起头,你不是跟那三巴司碰过也吃不消吗?”
白拖把虽见过这少年奇俊功夫,不过要说一人去对付两巴司,还是极为犯险,劝其小心为好。伍翰星仍坚持:“不一定打得赢,一定不让他们过来捣乱!”老柴蒙泪道:“好老弟!我信得过你!”转而让把暮大哥叫来,让他的人死盯着祁连宗,一有动静立刻来报;又让拖把飞传话内线,把细情搞准了速回话。眼看时辰将到,命人击鼓请各派把头上台,两侧篷子中就座,主擂台比拼眼看就要开始了。
伍少侠安坐账中,翻阅排好次序的竹简册子,饶有兴致地等着各家起局。随着几通大鼓震山轰响,柴四方扯着嗓子扼要致辞明规后,单擂当先开打了。启首暖场的是靖海帮和歌乐山派,一船桨一长锸,相交一拜,哐哐两下砸在一处,颇显劲道。台下离得远的都拥上前来,好能看清各家路数,斗到险要处纷纷提神喝彩。桨锸上下纷飞,时而硬碰、时而交缠。众目之下,谁也不肯示弱、不愿落败,都豁出十二分的精气神来对阵。铁锸横扫直冲没得到便宜,忽然变招,急旋着绞杀速进。
木浆见招拆招,低头一闪避过刺头,“呼”一声转手往那后背猛的拍去,持锸的没留意对方竟能如此快转腾挪,哪里晓得他们在海上跟浪头搏击惯了,稍不注意就会被浪头吞噬,因而腰板功夫十分了得。你不四向防住,像海浪一样只朝一面来,正坐其下怀。只听“嘭”一声,锸手腰身结结实实被拍中,若不是有言在先点到为止,这一下恐怕要落下重伤。
台下倒吸了一口凉气,歌乐山汉子倒也爽气,单膝着地之后,没“哼”一声,挣扎着起来,承认落败,靖海武师忙收桨去扶。胜负已分,在旁的雄汜门人知客请两位离台,向中帐报告后,即请后续对子上台。且不再单蹦,一上就是三五对,过了一个时辰,首轮单擂快过半的时候,阵擂也陆续上台了。
一时间,各大门派十八般武器七十二套功法轮番上阵,泰山、天山、梅山、峨眉、崆峒、岭南、关东、关西、龙门、登州、西凉、洪洞、会稽、赣鄱、湘江、太湖等各家一一亮相;飞鹰、擒虎、威龙、胜蛟、啸海、神农、烈火、草上飞、震天响、北无敌、一掌灭、横渡河江、千里不留行各报名号;李家枪、九洲棍、六合刀、荆轲剑、二郎、形意、七星访友拳、天罡手、排子手、龙潭腿、鸳鸯腿、巡海步、金刚锤、三昧掌、铁沙掌、梅花桩、迷踪鞭、乾坤圈等等,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伍少侠边看边听老劈柴和拖把飞从旁讲介,大饱眼福、极为解渴。时长之后,颇是坐不住,跃跃欲试也想上台,到底不能破了规矩,强按下心性,站起来仔细端详。各家套路虽千变万化,到底不出天地人三路,和自身所学逐一较比,又添不少心得。见衡中对阵关西铁扇拳,开初不利,有点担心,尚未催动气云相助,数十招内,武功山已然取胜,才悄悄放下心来。看着看着,忽又念起一事,问冀中杨、门两家有来的吗?拖把飞反问咋上心这两家?
老劈柴摇摇头:“杨家早衰了,听说那什么镇堂至宝人和密卷给弄丢了,唯一的儿子还出了个丑事,不知躲哪去了,现在就剩几个守着祖业看家护院的。门家倒还行,就是女子多,有个还跟杨家公子跑了。原先徒众不少,势力很大,被祁连宗盯上,明里暗里斗过几回,互有胜负。老掌门殁后,那大徒弟董林风十分了得,就是脾气太爆,行事又怪,拢不住人心,好大个门头也渐渐分崩离析了。就他自己这些年还来回折腾,两头不讨好;后来也不敢再打门家旗号,十几二十年了吧,江湖中早已少有门家音信了。”三人叹息着边聊边望向场上。
阵擂才决出几家,单擂业已过半,面对天下英雄,没哪家敢掉以轻心,打斗依然十分酣畅。碰巧两擂同时告一段落,场上一下空了起来,大阵上得慢点,捉对的则来如风。刚喊到一个,嗖一下上了四个,知客一愣,问他们谁是达观公子?四人均不理他,背个手,扎着马步,一人大吼:“龙泉!”另一人跟上:“达观!”再一人紧续:“天下!”最后一人落地:“无敌!”好大阵势,把观者都看呆了。场面刚一肃静,就听侧后不远又一大喊:“起轿!”随即“哐”的一声锣响,真打师要上场了。
众人纷纷扭头,只见一顶八抬青蓝大轿,前边一老者持拂尘开道,后一点跟个抱剑的童子和提锣的少年,两侧还随从两路带刀护卫。树怪一看,比笙箫公主阵势还猛,心中一笑,碰碰酒怪,闪出几片细叶。从葫芦里沾了沾,暗里往上一甩,一串叶子带着酒香飘飘扬扬飞向轿子,从那雕花小窗中一股脑钻了进去。旁人虽有点奇怪,都当是树上随风卷过来的,赶巧而已,都没太当回事。直到轿中连连传出“呸!呸”声,才觉有异,小声笑起来。引路的老人闻变转身,停轿探问,不一会儿捏着一把带着酒气的叶子,望人众瞪了一眼,骂了一句什么,狠狠摔在地上,拂尘高高一扬,仍领队上行。
轿子上了大台面,往四人围好的地界中间一放,老者又把主子恭请出来,童子低头把剑奉上,随从散开守在前四人外围。又一声锣响,轿夫们才起身把轿子抬到一边。偌大台子顿时占去一半有余,阵擂和其余单擂还是先候着吧。知客上前确认耸立中央的是否就是达观公子?老者喝道:“那还有假?!”这才向下报了大名:吴会丽水龙泉派达观公子!原来是这位公子,果然不同凡响:身长八尺有余,风度翩然若仙,手握龙泉宝剑,脚踩虎奔云靴,冷眉横对,劲装乌亮,十分英武。这架势,对手还没上,估计早已怯了三分。
待知客喊出对家“滇西点苍派黎三剑”时,也是推搡再三,才上得台来。拖把飞惊到:“这签抽的!达观公子我知道,狂是狂点,在吴越一带名头不小。武艺高强,剑术一流,家业也大。我去过丽水,本想领教领教,硬是没让进门。况且龙泉宝剑削铁如泥,黎三剑用的还是轻剑,据说还只有三招管用的,这回可要被重剑撵着跑了!”“是吗?”伍少侠笑道:“费师傅,你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一定看得准。”拖把笑笑,听老劈柴说:“嗯,这家伙,要上得祭台,也蛮排场。”帐篷里都瞪眼盯着场上。
黎三剑一身红像团火一般提剑靠近,每走一步都被众护卫“哼”呀“哈”地吓唬一声。本来不高,待到跟前,更显短小了。互通名号后,达观公子居高临下道:“你先来!”黎三剑拱拱手:“你-你,你先请。”“唰”一声,公子毫不客气,利剑出鞘,金光闪耀,东南第一名剑果然神采不凡,上下齐声叹呼。乘着众星捧月之势,一招漂亮的阳春雀鸣早,堂堂正正地振臂而出,向上翻转挑起,“咻”的一声响,正如雀鸣,十分凌厉,周遭一片叫好。
点苍黎不敢硬接,稍稍后撤,起剑如蛇攻其下盘。公子哪能随便退却,立出下一招:处士不出仕,身前剑影如点点梅花,令人眼花缭乱,不敢贸然进击。黎三剑试探着环转周旋,凭着轻灵优势左冲右突,意图寻个破绽找点便宜。重剑哪能让他得逞,再来一招父望子成龙,渐见狠劲,横扫一片,气势如虹。点苍黎哪敢恋战,噌地往外一跳,试图摆脱重剑压势。重剑拔脚追击,恨不得一把将其斩成虫。台下把心提到嗓子眼,那龙泉剑极为锋利,如此穷追猛打,不要说被挑中,就是刮到一下也不得了哇。多庆幸没被抽到跟他对阵,也有嘀咕快点认输算了。
台上随从见这猴精样的人像要逃的样子,把圈子稍稍围拢了一点,讪笑着看你往哪跑。黎三剑窘是窘了点,但也不愿落败,边避让边以柔克刚,游走穿插,乘隙还威胁了几下公子腰身。龙泉达观哪是好惹可戏弄的?以气催剑,一抖一挥,一道剑气破空袭去,大喝一声:“看气!”那三剑只防着剑,没顾上气,这下避无可避,着着实实被那寒气全然掠中。三剑一想完了,早听说龙泉裂空剑气比剑强,刚才那剑已难抵挡,这气无形无踪,如何相抗?盯着嘴角翘起的对手,正悲观不已,动动方才陡然凉了一下的腰身,还好,除了有点隐隐作痛外,没太伤着。运气冲冲,缓过来不少,嘿哟,这剑气也就那么回事嘛,难不成这小子还懂点事,给自己留面了?瞧着不像。
点苍黎放下心来,不再躲闪,使出本门看家招术“落叶怨秋”,忍疼一跃而起,柔剑如飘叶,忽快忽慢,六向急速攻进。随从“咴儿咴儿”吆喝起来,想扰乱其攻势,重剑仗着强盛,哪怕你像个风吹衣裳样不堪一击的东西,你不从上来吗,仍出“阳春雀鸣早”既防且攻。双方一靠近,间不容发,针锋相对,谁也无法闪避,只听“咔咔”刺耳难闻,双剑一时竟铰在一起,待三剑落地,起劲一扥,“噗”的一声,重剑竟然脱手,被点苍黎回卷一下,老老实实抓在手里。这下一人空手,一人双剑在握,形势陡然逆转,台上台下尽皆惊呆。
达观公子和黎三剑也都非常诧异。三剑没想这么轻易就夺到对手武器,这对剑客来说无异奇耻大辱,尤其对那成名已久的名门大派来说更显颜面扫地。三剑不想因为比试一下就得罪名家,稍一迟疑便主动要把重剑还回去。公子这边则不啻晴天霹雳,宝剑哪能如此接回!堂堂龙泉富家数代神威,岂能堕在无名之辈手中?劈空剑法自己早已修到最高境地,多少家丁被剑气劈得鬼哭狼嚎,连师傅都不遑多让,兀那犵佬是不是穿了什么深山藤甲?!想到这心宽了一点,指着端剑过来的喝道:“你敢把上衣脱了吗?!”
点苍黎一愣,也大概明白他什么意思,把剑放下,双手一撕一抖,袒胸露背,转了一圈。“拿来!”公子嘴翘得老高。犵佬捡起剑递过去。“哼!”刚一到手,富达观又命:“再来!”犵佬光着上身,拾起孔雀剑,还没直起身,就觉有道寒气迎胸袭来,像被五步蛇缠住咬了一口,又疼又麻。这就不地道了,点苍黎大怒,头未抬便出一招“羽翎扑花”绝地反击,软剑劲舞犹如孔雀开屏,哗哗脆响,密不透风;又柔中带刚,轻中有重,暗藏杀机。
达观公子哪瞧得上这般雕虫小技,我劈空剑气可是好惹的?稍作后退,严防龙泉再被卷走,道道剑气挥掷而出,远处平日陪练的刮着点都痛苦不堪,躺倒好几个。这赤背犵佬咋还不倒下认输呢?真奇了怪了,要么是身上抹什么防气的东西了,刚才光让脱衣服,没让擦干净,失策,失策。台下瞧热闹的不停喧呼,两人更是一进一退,一击一挥,亏得荏大台子都给他们了。从这头打到那头,又回转一圈,都快变成拧麻花的了。黎三剑也渐渐吃不消,身上一道紧接一道的疼,虽不致命吧,着实难受,苦思如何速战速决。
天虽已凉,公子额头冒汗,劈空剑法最厉害的“夏至一昼阳”也使上了哇,这该死的犵佬还能追!点苍黎趁对手体力不支,行动变缓之机,凭着自家登山涉水惯了的底子,拼足气力,一个空翻,高旋达观后身,急快使出平日不太用的“翠鸟啄食”向上招呼。没几下功夫,公子受之父母的头发已被削去大半。上下一阵惊呼,懂行的都知道,要是真打,达观脑壳早开花了!富公子哪知其中利害,只生气那厮使这种女子招数,把自己每日精心打理的发束全搞乱了,也没发觉被开了“天窗”,恼羞成怒地反身横剑劈扫,三剑甚惧其锋,忙不迭以柔克刚,仍一后翻伏地顺势又把重剑缠住。
公子生怕龙泉又被扥走,这下先下手为强,使劲一抽,意想把那把孔雀抢过来。可哪知不凑巧,未料手心一滑,那犵佬全身倒下力又重,宝剑竟然再被缠脱。眼见那厮落地一打滚,又一手一剑,贱兮兮的望着自己,上下一片寂静。我这算输吗?意外,意外啊!公子正要发怒,轿前引路的老头忙跑过来,不知说了啥,公子稍稍消停下来,接过犵佬送过来的龙泉宝剑:“你倒地了!输了!”
黎三剑冲旁一望,知客不便定夺,稍一迟疑,奔向帐篷,旋即跑回,直接宣布黎三剑胜出。点苍黎四向一抱拳,健步走下台去。公子怒不可遏,无处发泄,转而冲老者大吼:“老子不是天下无敌,天下第一吗?!”台下哄笑,老儿赔笑道:“家里第一,家里第一,家里就是公子的天下!”忙招手让随从跟轿夫赶紧过来,连哄带拽的塞进轿子,噗噜噜逃也似的也下去了。
观战甚细的拖把飞突然反过劲来:“伍老弟,惭愧惭愧,你方才是不是已瞧出不对了?”三伢子笑道:“冇瞧出来,是师尊教的气云探的,那个什么公子内气虚旺,我猜怕打不过那个矮子。”老费嗫嚅:“噢,哦,气云,我也有点,就是搞不了侬个远。”“你也会庐吉话。”伍少侠又笑,“龙泉劈空剑也蛮厉害,那个公子就差一点东西。”“差什么?”“吃苦。”“喔唷,他怕想吃也吃不着。”
场子一清,知客赶快招呼后面的上台,一下又热闹起来,你来我往,你上我下,转眼又过了好几轮。武功山“五阳三奇阵”气势磅礴,刚柔相济,正奇互参,轻松击败风云堂的“豹突阵”。巴山廪君门的“白虎啸山大阵”颇有看头,三伢子第一次见到这么奇异的装服和器物,头扎剑翎,坦臂光背,手持矛盾,步步交错,此呼彼喊;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杀气腾腾,把好个横塘帮弄得晕头转向,很是狼狈,台子上下则像看戏一般过瘾。
两擂快接近尾声了,上台的又见稀少起来,看客们也逐渐消了兴头,直到腾上来个嘴里叼根草、手上把个拐的,唿哨曲笛声陡然此起彼伏。拖把飞呵呵一笑:“拐子李来了,有好戏瞧了。”伍老弟好奇问什么好戏?拖把飞眉飞色舞道:“这老小子是个中原的笑乐游侠,武功倒不见得多高,尽搞些邪门歪招,就是好整促狭事,也常被捉弄得够呛,到哪没他不热闹。”说着又站起来伸长脖子。
三伢子见那人身上披着几件晃晃荡荡、长短齿互的衣裳,破洞不少,倒跟邋遢鬼有几分像,看来也是个独来独往的家伙。笑眯眯四处拱手兜了一圈,翘起大拇指给自己助威,还没等知客叫号,嘴上那根草先抖起来,含混不清地催促什么双锏速速上来玩玩。千呼万唤之后,终于上来一个,一身五彩华衣,与对手对比鲜明,横眉冷对,跟对面也完全两样。人来了,拐子李仍笑而未动,见斜阳把影子拉得老长,仍含草带着鼻音尖声尖气:“久闻‘情义双修,碧霞双锏’,形单影只可不行呐,情锏都到了,义锏躲哪去了?昨个抽到跟二位打阵,我这拐子可一宿没消停,高着兴呐。就想瞧瞧当大伙面,你们是咋情意绵绵的,我们也学学,嘿嘿嘿…”台下跟着起哄乱笑起来。
情锏怒甚,手一举,一招“锏指苍穹”劈头就扫下来。“哎哟!咋荏快就动情了!”游侠嘴上痛快,脚上晓得厉害,赶快游走避开,仍喋喋不休激她出手。情锏怒不可遏,“锏不容发”“一锏中心”,招招直击要害,完全不顾先前约定。拐子李左支右绌,不敢再耍嘴皮子,全神贯注对付这个发疯样的女锏客。要是见别人如此狼狈,台下或许生出几分同情,进而稍显紧张,但那不是别人,恰是常跟人相互取乐的拐子李,情状就打不一样了;不管多么险象环生,围观的不嫌事大,越要命欢声越响,还当逗着玩呢!
唯独笑乐游侠叫苦不迭,那疯娘们好生了得,亏得没把那义锏招上来,要真双锏合璧,岂不过不了他们十招?往后尽让人取笑了。可惜屋漏偏逢连夜雨,赶上那寸劲,八辈子造的孽全搁一堆来了!正愁难以取胜,“啪嗒”一声,腾上来个身材颀长威风凛凛的黄白素服男子,不是义锏是谁!拐子李眼冒金星,紧寻思先对付几招,不行就赶快认输,面子事小,保命事大!瞥见另一半上台,情锏似也收敛了些,出招柔和多了。游侠终于喘口气,嘴又不甘闲着了:“好哇,成双成对了!瞧一瞧,看一看,碧霞双锏恩恩爱爱,情义无双,打得拐子满地躺,当里个当,当里个当…”借着说唱赶紧先给自己个台阶下,咧嘴作势要躺。
有人喊拐子快滚下来吧!也有叫他先磕个头再下来的,笑乐侠偏不遂他们意,“呸”一声把杂草吐台下去,仍跟情锏对阵。那女子越打越慢,到后来倒真像情意绵绵似的。下边笑拐子李得便宜,游侠也十分别扭,反笑情锏搞错了对象。奇怪的是那义锏上来也不过来,一直傻不愣登的在那看着,哪像传说中的“情不离义,义不舍情”啊,江湖从来把两人当一人,要不然也不会让他们合一块打单擂。拐子李嘴贱忍不住叫那傻小子过来解围,见他真往这边走又要后悔,可哪管得住人家的腿。
义锏一靠近,游侠刚欲后退,没曾想情锏一收手,回身击向男子,把拐子李撇一边。他俩倒打起来了,也不那么情意绵绵,反而越打越快,边打边吵,渐渐只剩一团身影和只言片语,倒也算是“情义合璧”了。好俊的功夫!台下阵阵喝彩,拐子李则冷汗直冒,这要真跟这俩打起来,别说躺了,死都不知道咋死的!可这场明明是我对他们,咋还成他俩专场了?!顺口不满道:“还跟拐子打不打?”那团影子齐喊:“打!”拐子李深怪自己多嘴,可惜总管不住。
还没退两步,双锏已然欺身过来,寒气逼人。硬着头皮顶上,没打两下就要歇菜那当口,情锏像又想起什么,“咯嗒”一声格挡义锏,追问:“还有呢?!”男子急回:“没有了!”“我不信!”一时又绞缠在一起。拐子李实在无奈,时不时也往里杵一把,算是还在跟他们斗。碧霞双锏懒得理他,惹毛了也时而出手反击,把游侠吓得连连后退,好玩得很。拐子李便捣会儿乱,再消停会儿,反正你们不能不跟我打。双锏不堪其扰,边自打边后撤,过了几十回合,“啊呀”一声,也不知谁一踩空,从台上掉了下去;另一人迅即跃下抢住,好歹落地前一蹲稳住,没摔得那么难看。
这下台上就剩拐子李了,你说算输还是赢啊?反正是我把他们“捅”下台去的嘛!游侠赶紧示意知客定夺。知客望台下看了看,两人早一前一后、你推我搡的走了,只好循规宣布拐子李胜出。笑乐侠高兴得跳起来,又巡场拱了一遍手,唱完一段曲,才一步三摇地颠下台去。
还剩下几对很快决出胜负,天也晚了,好在六巴司没来搅场,老劈柴早请暮大哥快张罗起火造饭,让众英豪饱餐歇息。明日主祭之争更是激烈,各方均需养精蓄锐,持满以待。板凳大侠有感于铁锏有双,木凳却只有一条,颇是闷闷不乐。命世扶着老妪去别处歇息了,就剩自己一人,月光从窗口铺洒进来,耳旁似乎响起峨眉仙子的幽幽琴声,在一片冷寂中,扶着板凳,朦胧间酣然入睡了。
第二日醒得早,三伢子起到屋外,鸟鸣兽奔的,愈显清静。心想要是能像师公和邋遢鬼一样能训出一些听话的就好了,圣典中倒是有那么几章人和别类交流的,图文并茂,有趣得很。不过总没时间学,只抄了下来备用,得空再看看吧。往山顶方向去透透气,在一处悬壁旁见到一株蜿蜒茂密的大树,忍不住四脚爬上去,靠在一蓬大叶上躺下,十分惬意。念起小时候掏鸟窝摘松果的趣事,不时呵呵笑起来,感觉像飞起来了一般。嗯,还真飞起来了,扑腾扑腾的,都快过了树梢了。
一下从迷蒙中惊醒,翻身抓住树枝,噢哟,哪是树枝,分明是个翅膀!紧紧扣住,仔细一瞧,竟像圣典上画的大鹏鸟;自己原来躺倒人家背上了,还扯下几片羽毛,人家不飞才怪呢。第一次见这么大鸟,还骑在天上飞,少年都舍不得跃下去,只恨没学点御鸟之术,回头可得恶补一下。那大鹏背负重物,也飞不太高,还不肯离巢太远,就在山顶上不高不低地盘旋,不时鸣啸几声,想把背上的不速之客甩下去。它哪知那人有壁虎般粘连功夫,天气刃也颇有成,怎么翻转剐蹭也脱不下来。
少年十分兴奋,探头见下边人头,有如近看蚂蚁一般,真想找根树枝拨弄一番。诶,有个大点的,像是一顶没盖的轿子,大概是那达观公子的,这要自己打个喷嚏,他们还以为下雨了吧?少年嘻嘻笑起来,望着身下山川河流,尽享俯瞰天下万里无垠的极大乐趣。再远一点,不知为何起了好几股浓烟,直冲云霄,估计熏得很,大鸟都不愿飞过去。
烟柱下往来不少齐排的兵士,刀枪剑戟明晃晃的耀眼。难道是胡子军在操练?少年好奇想近去望望,怎奈大鹏不遂人愿,低头呜咽着拐道了。随着折回身来,见这大山起伏,突然想起板凳山来,在山里找山,当然不好找,要是骑着大鹏去找,不就容易多了吗?一想到这,顿没心思遨游了,一股脑念着如何驯化这大鸟。可抄本在地面,没在这天上啊,这蠢鸟不知还要转到啥时候去。左拍右打,人家就是不听使唤,直到折腾累了,大鹏才不得不喘着气扑腾着归巢了。
三伢子生怕它再飞了,好生安抚一番,用点藤蔓稍稍挂点脚,赶快溜下树去,飞奔回屋,找出圣典抄本,翻到禽类那章,把以往一扫而过的细细研读起来,生怕漏过一个字一幅图。好几次有人来叫他都先推脱,实在不胜其扰,便携本出去钻到那株树上,对着大鹏那节,学着鸣叫加手势比划。开始人家可能是累了,理都不理,偶尔往下瞅一眼,大概是蒙对了;循着这条线去,越蒙越准,不经意间还能对上几句,只是未必真知啥意思,能确定的也就问个好,喂个食,相互触碰不致攻击之类。饶是好玩,也不能耽误了正事。见日上六七竿了,少年忙同大鸟道别,随便摘了些野果子充饥,匆匆奔向柏林擂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