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林芳做好了饭，交代了小珍要吃饭，要按时吃药，要喂郑安全吃药之后，匆匆出门去上班了。这几年，丈夫郑田在服刑，她一个人要照顾一家人，公公婆婆和孩子，好在婆婆小珍的身体前两年已经没什么大碍可以一起打理家里的事情了。
　　林芳走后，小珍吃了点饭，装了一碗粥，放了点清淡的小菜在粥里，端进房间，去喂郑安全。丈夫还在睡觉，小珍就把粥放在床头柜，坐在一旁等他醒来。自从郑田进了监狱之后，郑安全的健康状况就一直很差，有几次都差点儿过去了，硬是抢救了回来。医生告诉他们，郑安全的病是早晚的事，不如好好照顾他，让他过得好一点。他们就把郑安全从医院里接回了家。在林芳和小珍的照顾下，郑安全已经撑过了两年，他有时清醒，有时糊涂，但对于小珍来说，不管他是清醒还是糊涂，这个人还活着就好。
　　小珍看着还在沉睡中的郑安全，想着两人已经在一起四十年了，真是时光如梭啊！这时，郑安全忽然呻吟起来，小珍忙俯下身问：“怎么了？哪里难受？”郑安全睁开眼睛，小声地说：“没事，就是做了个梦。”小珍松了口气，扶着郑安全起身去了卫生间，漱了口洗了脸，又躺回床上，要喂他吃饭。郑安全忽然说：“我今天要自己吃饭。”小珍说：“好，那你就自己吃。”说着把碗递给了他。
　　郑安全慢慢地吃着，吃了一半，就把碗放下说：“吃饱了。”小珍又去拿了药和水来，让他吃了。吃完药，郑安全的精神看起来好多了，他对小珍说：“珍，扶我起来去外面走走好不好？”小珍说：“你能走吗？”郑安全说：“我能走，我就想去外面看看太阳。”小珍觉得有点奇怪，一向不浪漫甚至不解风情的丈夫，居然提出这样的要求，但她没多想，就扶起郑安全，为他穿好衣服，扶着他慢慢地走出家门，坐了电梯下楼，在小区里慢慢地走着。冬天的太阳并不刺眼，温温的，很舒服。郑安全的精神变得好了很多，他指了一下小区里的石凳，说：“我们过去那边坐一下吧。”小珍扶着他坐下了。
　　小区里有邻居看到了郑安全，就过来打招呼，询问他的身体状况，郑安全都微笑着回答。小珍想，也许是病情有好转吧，说不定过一阵子就康复了。这么一想，她也高兴起来。邻居走了，小珍说：“你今天精神特别好。”郑安全说：“是啊，就觉得像没病一样，可能快好了吧。”小珍说：“不然我们再去医院检查一下，确定情况有没有好转。”郑安全说：“等明天吧，今天我们就在这里晒晒太阳，多好。”小珍点点头，说：“那等你病好了，我们天天都可以来晒太阳。”郑安全忽然问：“珍，我们有多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坐着晒太阳了？”小珍低头想了想，说：“我们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一起晒太阳过。”郑安全叹了口气，说：“珍，是我不好，没让你过好日子。”小珍说：“不会啊，我觉得过得挺好。”
　　郑安全深深地看着小珍，眼睛里忽然充满了一种复杂的光芒，有温柔，有内疚，有感动，还有爱怜。小珍的脸腾一下烧了起来，有些不自在地说：“你干嘛这样看着我？”郑安全深情地说：“你真好看。”小珍羞涩地“切”了一声，说：“乱说什么胡话，我都老太婆了，还什么好看不好看。”郑安全依然深情地说：“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天去你家，看到你的样子，我都看呆了，我就在想，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好像仙女下凡。”小珍红着脸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什么人，才小声嗔道：“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那么多蜜一样的话？当心让人听了，笑话我们老不正经。”郑安全说：“这有什么，你是我老婆，我跟老婆说话光明正大，有什么好笑话的。”小珍红着脸笑笑，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们回家吧。”郑安全忽然用撒娇的语气说：“再坐一会儿嘛。”小珍说：“好好好，就再坐一会儿。”
　　郑安全的神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用严肃又诚恳的语气说：“珍，我对不起你，我们结婚的时候，我答应过你，要让你再去念书，去上高中考大学，但是我怕你上了学之后，就看不上我了，所以我就一直没再提这个事情，还让你出来工作，生孩子带孩子，过了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现在还拖累你要照顾我。”小珍笑了笑说：“没什么，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对我怎么样，我心里有数。”郑安全说：“珍，上学念书是你的梦想，可是我没有帮你实现梦想。”小珍说：“阿全，没什么了，和你这一辈子过得安安稳稳的，我已经很高兴了。”郑安全看着小珍的眼睛，觉得她不是在说谎，才舒展了神情。小珍说：“你今天怎么老说这种以前你都不会说的话，听着怪不习惯的。”郑安全说：“可能是今天心情好吧。珍，我有点困了。”小珍说：“那我们回家吧。”郑安全说：“不了，我就先靠着你眯一会儿就好。”说着，他靠在了小珍的肩膀上，眯着眼睛看着太阳。那一刻，小珍的心里充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
　　“郑老师，有一个消息我要告诉你，你爸爸昨天过世了。”
　　听完林立说的这句话，郑田愣了几秒，直直地看着林立，突然间嚎啕大哭起来。
　　“小郑，你去买醋了吗？”
　　“没有啊，我家里还有醋没吃完。”
　　“没买快去买！不然就晚了。”
　　刚到单位，老熊就着急忙慌地对郑重说，要他去买醋，郑重莫名其妙地问：“是醋要涨价了吗？还是什么？”老熊说：“你没听说吗？这几天爆发了一种流行病，说是多吃醋能预防，还有喝板兰根能治，现在大家都在买。你也赶紧去买点儿存着。”郑重笑笑说：“没那么可怕吧？”老熊见郑重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便正色道：“你还别不信，”他压低了声音说，“听说有人得了这病死了，只是没报出来。”郑重看老熊的神情不像在开玩笑，也正经了起来，说：“那等下班了，我去超市买两瓶。”
　　这一天难得没什么事，王得水去厅里开会，一直没回来，大家在办公室里讨论着流行病的事，说是真的有因为这病死了人，但病因还没查出来，具体的情况也没有确切的报道，民间都在传说要买醋来熏脸买板兰根来喝，能预防和治疗。老熊说：“我昨天就买了十瓶醋，十包板兰根存着了。昨天我们一家都喝了板兰根，还拿醋熏了，怎么熏？就是把醋倒在锅里，加热到开了，大家就一起把脸凑在锅旁边，就这样熏。记住，醋不要加水，不然就没有效果了。”郑重听得也紧张起来。到了下班时间，大家都准时离开。郑重想着同事们的话，急急忙忙坐了公交车去了市里最大的超市。
　　一到超市，郑重就看到不少人提着一袋子一袋子的醋从超市里出来，他进了超市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超市里都是在抢购醋的人，不管白醋陈醋米醋，反正通通拿走，服务员刚把一箱子醋从仓库里拿出来，还没放上货架，就被一扫而光。没抢到醋的人大声骂着抢到醋的人没良心没道德，然后叫服务员再去拿醋。
　　郑重头脑一热，也顾不上许多，立即冲进抢购醋的人群，大家你挤我我挤你，服务员又搬了一箱醋出来，才拆封，人们就一拥而上，郑重不管三七二十一抢了两瓶，就挤出人群。后面有个女人在咒骂：“挤什么挤，把我鞋子都踩掉了！”紧接着，郑重听到服务员近乎哭腔的声音：“大家不要抢了，都先回去吧，今天的醋卖完了！要买明天再来！”人们心有不甘地散开。郑重庆幸自己下手快准狠抢到了两瓶。
　　在回去的路上，郑重路过一家药店，便进去跟店员说要买板兰根，店员从柜台里拿出一包板兰根给他，说：“这是最后一包了，算你十块钱吧。”郑重说：“平时一包才五块钱，怎么今天变贵了？”店员白了郑重一眼，傲娇地说：“今天很多人来买板兰根，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期，一包十块钱都便宜了，旁边那个小超市一包二十块都被抢光了。这一包是我们忘记了，落在角落里的。你要不要？不要马上有人要。”郑重掏出十块钱给店员，拿了板兰根就走。
　　回到住处，郑重用老熊说的方法，拿了一只小铁锅，倒了一瓶醋进去，开了煤气灶，等醋沸腾了，把脸对着锅，深深地吸气，脸熏着蒸气。几秒钟过后，郑重忽然觉得自己这个样子太滑稽了，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想象老熊一家五口五张大脸凑在锅边吸醋的情景，就有种莫名的喜感。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钱原打来的。钱原前阵子被单位派去艾门分部驻点，要待两个月。郑重和钱原先相互问了过得怎么样，然后谈到了眼下的传染病。钱原说：“最近最好不要到处乱跑，有时间就待在单位或者家里。”郑重说：“我知道，我也不像会乱跑的人。对了，你买醋和板兰根了吗？”钱原说：“买那玩意儿干嘛？根本没有什么用，醋最多杀杀菌，板兰根清热解毒，但对那个病来说，没什么用，如果真要得病，根本防不住。”郑重说：“我今天已经买了醋和板兰根了，就当预防一下。你也注意一点，不要生病了。”两人又说了些话，就挂了手机。
　　过了几天，新闻报道称，传染病的名字为“非典型性肺炎”，北京、广东已经发现死亡的病例，还有记者拍到一瓶醋卖出1000元“天价”的照片。第二天上班，单位就给每个人发了一包中药，说是预防“非典”的。郑重拿到药的时候，想起钱原在艾门可能不会有药，就想着把药给他。郑重打电话给钱原，钱原正忙着，郑重确定钱原没有药之后，告诉钱原：“我们单位每个人都发了一包预防‘非典’的药，我给你寄过去。”钱原说：“不要了，你自己留着吃。”郑重说：“我没关系，估计单位还会发，而且幸州是安全的，不用担心。”钱原说：“现在全国上下都在严阵以待，不能掉以轻心，你还是小心一点。好了，我还在做事情，晚点聊。”两人挂了电话，郑重看了一下桌上的台历，明天就是星期五了，最近王得水不知道是不是良心发现，没有让大家加班，郑重想，等明天下班后，就把药送去艾门给钱原，而且最近因为“非典”搞得人心惶惶，他也想换一换心情。
　　星期五下午，王得水又去了局里开会，一直到下班时间都没回来。郑重立刻打了车去车站，买了最快发车的一班车票，检了票，上车前，工作人员测了他的体温，他就坐上车去艾门。当车开上高速的时候，郑重的手机响了，是老熊打来的，问他在哪儿。郑重说在去艾门的高速上。老熊说：“主任刚才打电话来了，要召开紧急会议，任何人不能缺席不能请假，你看看能不能回来？”郑重说：“我现在已经在高速上了，也下不了车，要不然就直接说我去艾门了吧。”老熊说：“那也只能这样了。”没多久，手机又响了，是王得水打来的。郑重刚接通，王得水气急败坏的声音就响了起来：“郑重，你到底还有没有组织纪律性？！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跑去艾门？！你是不要命了，还是不想要工作了？！你不知道现在‘非典’的严重性吗？！你你你真是想气死我，想为咱们科室抹黑！你从艾门回来后，就不要来上班了，自己在家待一个星期，没事了再来！到时候向全科室的人做公开道歉！”没等郑重说话，王得水就挂了电话。郑重只觉得可笑，反正横竖是要“隔离”，他反而安下心来了。他打电话告诉钱原自己正在去找他的路上，钱原说到时候去车站接他。
　　到达艾门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一下车，郑重就看到了在车站口等待的钱原。两人去吃了点东西，回了钱原的住处。钱原和一个同事住在公司为他们租的房子，同事已经睡了，钱原和郑重说话也就降低了声调。郑重从背包里拿出药，放在床头柜上，叮嘱钱原一定要煮了喝，每天两次，这一包药里三小包，是三天的量。钱原说：“你真是的，大老远的，就为了送这么一包药，跑来跑去不嫌累啊？你跟我说一下，我自己去药店买就可以了。”郑重说：“跟你说有用吗？我还不知道你？你哪里会去药店买这些。你一定要记得吃，不然我大老远送过来，就是白跑一趟了。”
　　第二天，两人在艾门玩了一天，郑重搭了晚上的末班车回幸州。
　　从星期天开始，郑重就开始了“隔离”的生活，每天睡到自然醒，不用工作，只是四处瞎逛，有时去看电影，有时待在屋里看书。郑重想，王得水也真是搞笑，真的要隔离，得真的与外界没有接触，每天都要测量体温，有专门的人做饭送饭，哪像他这样放任自流？如果他真的有病，不就传播出去了吗？
　　七天自由自在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郑重什么事儿都没有，健健康康地去上班了。同事们看到他，第一句话都是“哟，你没事吧？隔离了七天很爽吧？”郑重说：“我没事，就是过了七天不上班的日子，来上班还有点不习惯。”这时，王得水走进办公室，大家立刻换了一副表情，回到各自的工作位上。王得水厌恶地看了郑重一眼，在办公室中央说：“我们现在开个会，让郑重向大家道个歉。”大家聚拢了坐好，王得水也搬了张椅子坐，郑重站着，尽量用诚恳的语气做了自我批评，向大家道歉：“各位同事，是我组织纪律性不强，脑子里缺了根弦，没有意识到‘非典’的严重性，才会在这个时候去艾门，让大家担心了，也给科室添了麻烦。回来之后，我在家里待了一星期，确定没问题了，才敢来上班。以后我一定绷紧头脑里的弦，加强自我管束，不再为科室添麻烦。”王得水说：“你知不知道，你这七天不在，你的事情都是其他人帮你分担的？局里明确规定，各单位各科室不能少一个人，不能有人请假，每天都要汇报在岗人数，就怕出问题，结果怕什么来什么。就因为少了你，我每天都要说谎，做假数据，我这人一辈子最恨的就是说谎作假，可是为了你，我连自己的脸面都不要了！你看看你捅了多大的篓子！”郑重低头站着，一声不吭，心想，你要骂就骂个够吧！他放任自己的思绪飞到别处，王得水后面还说了些什么，他已经不知道了，然后他突然间听到王得水说：“郑重，你一定要吸取教训，不要嘴上说说，你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对待各种建议和批评，虚心接受坚决不改。下次再出现像这次的事情，你自动给我辞职走人！散会！”说完，王得水径自走了。郑重长舒出一口气，同事们七嘴八舌地安慰郑重，让他不要放在心上，王得水也是气坏了，因为这次的事情非同小可，单位少一个人，都要说清楚去向原因，如果是生病还要医院出具证明，说明不是“非典”，所以这一个星期，王得水的压力也很大。郑重说：“我知道了，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因为“非典”，钱原的驻点时间被延长了。
　　几个月后，随着最后一名“非典”病人治愈出院，这场“非典战役”也宣告结束。第二天，钱原就从艾门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