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妈！妈！你快来啊！爸爸不行了！”正在厨房做饭的郑雪，突然听到女儿安心在房间里大声的呼喊，忙关了灶火，放下锅铲，跑进房间。郑雪看到王东林能动的两只手垂在床沿外，头歪在手臂上，双眼圆睁，嘴巴半张，脸色死白。安心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抹着眼泪。郑雪上前伸手探了探王东林的鼻息，已经没有呼吸了，再俯下身听他的心跳，已经不再跳动了。郑雪只觉得一股热浪涌上眼眶，她用力地抿了一下嘴唇，颤抖着声音说：“心心，你过来再看一眼爸爸，不然以后就看不到了。”安心扑进郑雪的怀里大声哭了起来，郑雪一直努力地不哭，眼泪却不停地夺眶而出。郑雪拿起桌上的纸巾，给安心擦眼泪，说：“心心，你去给外婆、小姨还有秀秀阿姨她们打电话，就说爸爸没了。”安心点点头，抹着眼泪出了房间，去另一个房间打电话。
　　郑雪瘫坐在床沿，望着王东林出神，她原以为这两年小吃店做得还不错，家里的生活好了一点点，也陆陆续续在还借的债，过几年等借的债还清了，就可以去更好的医院治疗，没想到，他就这样去了。郑雪擦了擦眼泪，起身将王东林的身体搬正，躺好，这几年来，她每天都要重复这样的动作，做了多少次她已经记不得了。看到王东林的眼睛还睁着，她伸手把它们合上，边合上边说：“你放心，家里有我，不会垮的。”眼睛合上了，嘴也合上了，还要做什么呢？郑雪忽然没了主意。这时，安心打完电话过来，郑雪忽然想起来要做什么了，她让女儿去打一盆热水来，为王东林擦了身，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
　　刚忙完，秀秀就来了，闺蜜俩一见面便抱头痛哭，安心连忙拿了纸巾为她们擦眼泪。秀秀揽过安心，对郑雪说：“你要挺住，心心还这么小，以后都要靠你了。”郑雪止住了眼泪，点点头。秀秀叹了口气，安慰郑雪：“你也不要太难过了，其实他走了也好，你也不用那么辛苦，又要照顾他又要赚钱养家，你也解脱了。他走了，对他来说也是解脱，不用再受苦了。所以，现在你就好好养家照顾心心就好。”郑雪凄凄地说：“也是，都解脱了。”
　　两人正说着话，郑雨扶着小芬进来了。安心忙跑上前喊了声“外婆”，又哭了起来。小芬搂着安心，心疼地说：“心心不哭了，外婆来了，你就不要怕了。”郑雨抹着眼泪，在郑雪身边坐下，挽着郑雪的手臂，只叫了一声“姐”，就说不出话来了。郑雪拍拍妹妹的手说：“小雨，别哭了，你看我都不哭了。”小芬说：“刚才我们跟小重也讲了，他明天赶回来。”郑雪点点头说：“跟小重说不要着急，过两天才送葬。”小芬说：“小重是你带大的，从小你就很疼他，一听说东林没了，他就赶紧去请假，买票回来。”郑雨说：“姐，有什么要帮忙的就说，自家姐妹不要客气。”这时，秀秀起身说：“我先走了，你们一家人好好说说话。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找我。”小芬、郑雪、郑雨三人谢过秀秀的帮助，让安心送她出门。
　　秀秀离开了，安心返回，小芬搂过安心，四人沉默地坐着。还是郑雨先打破沉默：“姐，你打算什么时候送葬？”郑雪说：“当然越快越好，心心已经通知他们家亲戚了，我明天去看一个棺材，等他们家亲戚到齐了，就送葬，和他爸妈埋在一起。”小芬说：“以后有什么事情就跟妈讲，妈没什么本事，但是不会不管你和心心。”郑雪说：“妈，有事情我会想办法解决的，你不用担心。”小芬说：“你这孩子，还跟妈讲这种见外的话。以前我们给你钱你不要，自己过得这么困难，还让心心一起过得这么困难。”安心说：“外婆，我们过得不困难，我们的小吃店很赚钱。”郑雪说：“妈，心心说得没错，我们的小吃店这两年做得还不错。”小芬说：“小吃店做得不错，但是你之前借人家的钱呢？不是一样要还？赚的钱还不够还的。家里人的钱你不要，跑去跟别人借钱，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还差多少钱跟妈讲，我的退休金还有这些年存的一点钱，可以给你，反正我也用不了那么多钱，可能没办法把你的钱全部还上，但能还多少是多少。”郑雪说：“妈，我怎么能用你的钱？那是你养老的钱。”小芬说：“我养老的事你不用操心，还有小重。你跟妈说，还有多少钱要还？”郑雪说：“妈，这个事情先缓一缓吧，现在当务之急是把东林的后事办了。”小芬冲郑雨使了个眼色，郑雨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郑雪，说：“这是我和妈还有小重给你的一点心意，这个一定要收下，不许退给我们。如果退给我们，以后我们就不会再来看你了。”妹妹话说到这份上了，郑雪就接过了信封，厚厚的，收下了。
　　郑重第二天赶来了所宜，王东林在第三天下葬，小芬和郑雨、郑重多陪了郑雪两天，临走时，小芬千咛万嘱要郑雪有事一定要跟家里说，郑重偷偷塞了一点钱给安心，让她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安心把钱给了郑雪，郑雪没收女儿的钱，让她自己保管，只是叮嘱她不要乱花。安心听了郑雪的话，就去银行开了个账户，把钱存了起来。
　　
　　打开房门，郑重一下躺倒在床上，上下眼皮直打架。连着几天帮郑雪料理王东林的后事，没怎么休息，现在困得很，他想好好地睡一觉。这时，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摸索着拿起手机，是他们办公室的主任王得水打来的。郑重刚接通电话，王得水急促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小郑，前两天让你准备的材料，你准备好了没有？我明天要用了！你一请假就这么多天，工作落下了多少，赶紧要补上。明天早上九点之前，我要拿到材料，不然你就给我滚蛋！”王得水自顾自地说完，然后也不等郑重说话，就挂掉了电话。郑重拿着手机一时半会儿没回过神来，有点儿发懵，过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想起两天前王得水的确打过电话给他，让他准备一份材料，但这些天他一直忙着帮郑雪处理事情，准备材料的事情就搁了下来，况且他在所宜也没办法准备材料。郑重看了一眼手机，离下班还有两个小时，他决定去办公室把事情做了。
　　到了办公室，打开电脑，郑重开始写材料。但是此时，他的脑子和眼前的文档一样白，不知道如何下笔。这时，手机又响了，又是王得水。郑重才接通，王得水火急火燎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小郑，你回幸州了吗？回来的话，就赶紧来办公室，我有事找你。”然后直接挂掉了电话。郑重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火，想起在这个单位工作的三年里，几乎每天都在为王得水准备各种各样的材料，写各种各样的文稿，为办公室的各色人等跑腿。有时想歇一会儿，就有些老油条阴阳怪气地说他年轻人吃不了苦，不想做事就想享受。因着自己资历尚浅，便只能装作充耳不闻。而在郑重看来，主任王得水简直是个变态，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回家睡觉，其余的时间差不多都待在单位里，也不知道他们这个清水衙门哪来那么多事情可做的。有次郑重觉得奇怪，便问一个同事王得水怎么不回家，同事说，王得水和他的老婆女儿两地分居，他和老婆的关系不好，所以也乐得一个人在幸州，他也没什么娱乐，就只是不停地工作了。郑重说：“咱们部门哪有那么多事情可做？”同事诡秘地笑笑说：“只要你想做，就都能找出点事情做。”郑重不知道王得水能找出什么事情做，在他看来，王得水都把工作分配给下属做了，自己能有什么事情？老油条们是能推则推，最后事情就都落在了郑重头上，常常需要加班加点才能完成；而且他们部门也是全单位加班最多的部门，有时其实并没有什么事，只是王得水没那么早回家，就把大伙儿留下来做事情，真的没事情做的时候，大伙儿就在办公室聊天，王得水只要看到办公室里有人，他就满意了。因此，他们部门每个月都受到领导表扬，每年都是先进部门，王得水每次受到赞扬，脸上都笑开了花，但嘴上却总是一迭声地说“没什么”；而每次获得先进的奖金，王得水都以单位的名义捐给了红十字会或者福利院，这虽然让他博得了好名声，却也让大伙儿对他“刮目相看”，但碍于他是主任，不好发作。
　　有那么一瞬间，郑重想到了辞职，但马上就理智了。他甩了甩头，调整了一下呼吸，去了王得水的办公室。王得水正埋头看着什么文件之类的东西，郑重敲了敲门，王得水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郑重说：“主任，你找我什么事？”王得水依然没抬头，只是眼皮向上抬了一下，像是在翻白眼地看了郑重一眼，又垂下眼睛说：“小郑，叫你准备的材料准备得怎么样了？明天早上九点之前我要看到。还有，你这次请假原来只是请两天，怎么多请了两天？你不知道我们工作的重要性吗？你才来三年，怎么也变得这么不守规矩了？如果大家都不守规矩了，那我们这个单位还要不要运转下去？你还年轻，怎么能开这么一个坏头呢？把其他人带坏了怎么办？年轻人不要有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思想！你知道你犯了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吗？昨天上头领导来检查，发现我们科室少了一个人，如果不是我说你生病了请假，还不知道会给领导留下什么印象！你明天交一份思想报告给我，说明一下情况，也是九点之前交给我。”郑重瞠目结舌地看着王得水，原本还想解释几句，但现在已经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看到王得水虽然低着头，但面无表情，好像对着办公室里的第三个人说话，他身上的那件万年不变的蓝色衬衫，已经褪色，袖子上还有一个歪歪扭扭的补丁，明显不是出自女性之手，像一张咧开的嘴在嘲笑郑重的手足无措。郑重无言以对，只好说了一句“知道了”就离开了。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郑重才开始觉得整个事情如此令人啼笑皆非。他是办了正规的请假手续的，而且他请的是三天假不是两天，在所宜多待了一天，他也是跟王得水打过电话发过信息的。他想，欲加诸罪，何患无辞？什么思想报告，不就是一份检讨吗？我错在哪里了，就要写检讨？郑重正想气愤地想着，同事老熊在饮水机前倒了热水，看郑重在生闷气，拿着杯子走到郑重身边，说：“小郑，怎么了？被领导批评了？”郑重说：“嗯，领导要我写思想报告，你说我家里出事，我请假回去，多请了一天假，他就觉得我心思不在工作上，而且请假也是他同意批准的，现在反而成了我的错了。”老熊笑笑说：“你还年轻，等你在这里多待两年就知道了，在单位里多少要夹着点尾巴，领导说你什么你都得接受，他要你怎样你就照他说的办，他要你写思想报告你就写一份，又不会少块肉。”郑重说：“我写不出来。”老熊依然笑笑说：“写这个也不是要多么深刻的内容，多写点虚的就可以了。”老熊往自己的工作位走了几步，转过头来对郑重说：“小郑，你还年轻，可能还没意识到，但有句话你得记住，你做九件好事人家不一定记得，但如果你做了一件坏事，人家一定会记得，而且会记得很久。”郑重望着老熊的背影，若有所思。老熊工作了几十年，再过几年就退休了，可一直没有受到重用或者提拔，一辈子就在机关里这么碌碌无为地待着，虽然他平时话不多，但和同事的关系也还行，只是在大家的眼里，他似乎是个透明人。也许在他早年的时候曾经也有过不一样的经历，只是在日复一日同样的工作中磨灭耗光了热情，也就得过且过了。郑重不想成为像老熊这样的人，但眼下还没有更好的出路，他只能先待着，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他无可奈何地想着，打开电脑为王得水准备材料。
　　准备好了材料，郑重看了一眼手机，已经是晚上七点了，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手机响了，是钱原打来的。来了幸州之后，郑重和钱原一块儿租房子住，在一起三年了。
　　“喂，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来？”
　　“加班啊，刚刚完成了一份材料，领导明天要用。”
　　“你们那个领导真变态，自己天天加班不过瘾，还让你们也一起加班。”
　　“加班还算好了，他今天还要我写个思想报告，就是检讨。就因为我多回家了一天。”
　　“怎么能这样？你们领导不仅变态还没人味儿。那你真要写这个检讨？”
　　“算了，写就写吧，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
　　“换成我才不写。你吃饭了没有？”
　　“还没有，一直做材料到现在，待会儿还要写检讨。”
　　“我带点东西来给你吃。”
　　没等郑重回答，钱原就挂断了电话。和钱原通完电话，郑重忽然灵光闪现，拿起笔开始写思想报告。他思如潮涌，飞快地写完了，整整两页纸。他把笔一扔，长舒了一口气，这时钱原提着一个袋子进来了。郑重开心地说：“我写完思想报告了。”钱原把袋子放在桌上，笑笑说：“我还从没见过一个人写检讨还这么高兴的。快，这是买给你吃的饺子，还是热的。”郑重打开袋子，直接用手抓了一个，钱原说：“有筷子啊，不要用手。我看看你的大作。”他拿起思想报告看了起来，边看边笑说：“郑重，真有你的，居然写得这么虚但看起来还挺深刻的，我没有把单位的利益集体的利益放在第一位，脑子里缺了一根严格要求自己的弦，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才会把自己的利益放在了单位和集体的前头。”钱原边念边笑，郑重说：“我可是第一次写这种东西。”钱原说：“以后我要是也要写检讨，你就帮我写吧。”郑重说：“你怎么不盼点儿好的。”钱原把思想报告放进郑重桌子的抽屉，说：“说正经的，你觉得待在这里有意思吗？”郑重摇摇头说：“没意思，工资低，工作多，领导还这样。但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就先待着吧。我吃好了，我们走吧。”两人一起离开了办公室，走到走廊上时，郑重指了一下斜对面一个还亮着灯的办公室小声说：“那就是我们领导的办公室，他还没走，还在加班。刚才我们说话那么大声，不知道他听见了没有。”钱原说：“听见又怎么样？你做好自己的事情，他也没话说。”郑重撇了一下嘴说：“希望如此吧。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