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2000年，新世纪的第一天。
　　“我爱你是多么清楚多么坚固的信仰——”
　　一大早，郑重的手机就响了起来。郑重睁开惺忪的睡眼，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摸索着拿到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眯缝着眼睛看到来电显示为“妈妈”。
　　“喂，妈，什么事啊，这么早打电话来？”
　　“小重你还在睡觉吧？都几点了还睡。”
　　“妈，今天不用上班，我就睡晚一点。你打电话来，是叫我起床吗？”
　　“当然不是。小重，你放假也不回家来看看妈妈，妈妈想你了，给你打个电话。”
　　“才放假三天，来回时间一去掉，在家里只能待一天。好啦，春节很快就到了，到时候我就天天在家里陪你。”
　　“小重，你在艾门那么远的地方，不如就回来找个工作，这样妈妈也能常常看见你，照顾你。”
　　“妈，我说过，我出了那个地方，就不会再回去了。不然这样，我在离家近一点的地方找工作，这样呢，我可以常常回家，或者把你接出来。要不然，我就到幸州找工作好了，现在从幸福到幸州只要五个小时了。还有，钱原现在也在幸州工作，我去幸州，还有个人照应。”
　　“也好，你也大了，你看着办吧。要不然，你可以去考个公务员，公务员工作稳定工资也不错还有各种保障和福利，你可以试试看。”
　　“好好好，我知道了。再见。”
　　郑重挂了电话，继续睡觉。
　　郑重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两点了。他边洗漱边想着早上在电话里跟母亲说的事情，他觉得母亲说的不无道理，他已经25岁了，工作了三年，钱没赚多少，花得倒不少。母亲五十多岁了，前几年大病一场，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健康状况也不如从前，也需要陪伴与照顾。想到这里，郑重立刻出门，去书店买了几本公务员考试的书籍，埋头看了起来。
　　吴凡从外面回来，看到郑重认真看书的样子，笑道：“在看什么呢，这么认真？”郑重把书立起来，封面朝向吴凡，说：“我正要跟你说，我准备考公务员了，不过不是在艾门考，是去幸州考。”吴凡问：“为什么要去幸州考？”郑重说：“今天早上我妈打电话来，希望我能回去工作，但是她也知道，我从那个地方出来了，就不想回去了，所以我们就折衷了一下，我去幸州考公务员，幸州离我家只有五个小时的路程，我回去也不方便一点，不像这里，一坐车就要十个小时。而且我最好的朋友钱原也在幸州。”吴凡又问：“那如果万一考不上呢？”郑重说：“考不上的话，就继续在这里工作，然后再考。”吴凡说：“嗯，那你就好好准备准备。”
　　接下的日子，郑重除了工作，就是学习，报名的那天，他特地请了假，赶去了幸州。到了报名点，郑重发现现场的阵势比前几年他在人才市场找工作的场面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匆匆填完报名表，交了学历证书和一些资格证书的复印件还有报名费，就走了。
　　考试前两天，郑重突然上吐下泻发冷发热，吴凡紧张他的状况，特地请了假，带他去看病。吴凡背着郑重下了楼，叫了个的士去医院。到了医院，吴凡背着郑重去挂了急诊，找医生看病。打针，输液，领了药，吴凡又背着郑重上了一辆的士，回到了住处。吴凡把郑重安顿好，又烧了水，让郑重把药吃了，躺好休息，坐在床边陪着他。郑重感动又虚弱地说：“吴凡，谢谢你，你对我真是太好了。”吴凡笑笑说：“我们都这么多年的好朋友了，还说这些干嘛，以前在学校的时候，你不是也常常帮我吗？我没钱了，你就请我吃饭，要不是你，我可能早就饿死了。”郑重说：“这没什么的。唉，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好，过两天我就要考试了，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吴凡安慰他：“没关系，今年没法考，明年再考。”郑重点点头，说：“也只能这样了。你不要管我了，去上班吧，请假一天改成请假半天，少扣点儿钱。”吴凡说：“就那么一点钱，没什么的。”郑重说：“你就去上班吧，我现在想睡一觉，你在这里也没事做，不如就去上班。我现在感觉比早上好一点了，你不用担心了。”吴凡看了看郑重，觉得他不像在说谎，才说：“那你好好休息，我去上班了。有什么事记得打电话到公司找我。”郑重点点头，忽然觉得一阵睡意袭来，闭上眼睛，立刻昏昏睡去。吴凡看他睡着了，就去上班了。
　　郑重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他出了一身汗，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但精神却好了很多，而且觉得饿了。吴凡听到声响，从隔壁房间过来，说：“你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郑重虚弱地笑笑说：“感觉好多了，你看，我流了一身汗，现在饿死了，一整天没吃东西了，我要去吃点东西。”吴凡说：“你还是先别动，我去楼下的小吃店打包点吃的。”说完，吴凡一溜烟地出门了，过了一会儿，吴凡就提着白粥和拌黄瓜回来了：“你现在先吃点清淡的东西，等好了再吃其他的。”郑重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吴凡把快餐盒扔了，郑重笑道：“吴凡，你可真像个管家。”吴凡说：“你呀，就欠人管。等你以后发达了不要忘了我这个管家才是。”郑重说：“我哪里会忘了你，你就放心吧。”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各自去睡了。
　　考试那天，郑重身体虽然还有些虚弱，但精神状态已经回复了，他镇定地考完了，信心十足。一个月后，成绩公布，郑重考了第一名，两个月后，他又通过了面试，之后的体检也正常。这一年的九月，郑重成了一名机关单位的公务员。
　　
　　郑雪局促不安地坐在秀秀家的沙发上，双腿并拢得紧紧的，双手夹在两腿间，低着头，想着怎么开口。秀秀倒了一杯水给郑雪，说：“雪啊，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吧，跟我就不要见外了。是不是家里有难处？”郑雪喝了一口水，刚想说什么，眼泪忽然簌簌地落了下来。秀秀连忙拿纸巾给郑雪擦眼泪，安慰道：“出什么事了？先别哭，好好跟我说说，我们慢慢来商量。”郑雪擦了擦眼泪说：“秀，你是知道我这个人的，没什么事不会去求别人，但是今天我想求你一件事情。”秀秀说：“咱们就不说什么求不求了，有事你就说，我一定帮你。”郑雪低下头，不知该怎么说。秀秀急了：“哎呀，你有话就说嘛！跟我你还怕什么！”郑雪像下了很大的决心，用了极大的勇气，低声说：“秀，我想向你借五万块。你也知道，东林前两年出了事，变成那个样子，家里的钱已经都用完了，但他的病还要继续治……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找你借钱，如果你不方便，也没关系，我再想想别的办法——”秀秀打断她说：“我还以为什么事呢，不就是五万块钱吗？我借给你！你把银行账号告诉我，我待会儿就转给你。”郑雪感激地看着秀秀，这个二十年的闺蜜，想说什么，却说不出，眼泪又簌簌地流了下来。秀秀连忙拿纸巾给郑雪擦眼泪，说：“啊呀，你哭什么呢？不就是一点钱吗？我们都二十多年的朋友了，这一点忙还是要帮的。你家里困难我知道，我这几年家里会好一点，五万块还是拿得出来的。”
　　秀秀起身去了房间，出来时，肩上挎着一个小包，说：“我们现在就去银行，我把钱转给你。”郑雪点点头，起身和秀秀一起去银行。
　　转好了钱，秀秀又买了些营养品，和郑雪一起回了家，看望王东林。一踏进郑雪的家门，秀秀不禁叹了一口气，厅堂空空的，厨房空空的，显得生气不足。王东林住在厅堂左侧的厢房里，正在睡觉。床底下是一个简易马桶。王东林的床旁边还有一张小小的折叠床，那是郑雪的床。折叠床旁边是一张轮椅。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药。房间里弥漫着一种病人特有的味道，是一种药物、排泄物和食物混合的味道，是一种不管如何做通风通气，也散不去的味道。
　　郑雪说：“我们到孩子的屋里说话。”安心的房间是右厢房，与王东林的房间相对，开着门，正好可以相互看到房间里的情况。秀秀问：“你现在打算怎么办？”郑雪说：“还能怎么办？就侍候他到百年。”秀秀说：“他这个样子，你现在怎么工作赚钱？”郑雪凄凄一笑说：“我现在在一个食品厂里做事情，活儿不重，就是做包装工，钱不多，但是有轮班，就有时间来照顾他。”秀秀说：“一直这样也不是办法。而且他这样子还得有几年，你没钱了怎么办？心心还要念书，以后还要上大学，这你怎么办？”郑雪低下头说：“我现在想不了那么多，秀，为了给他做手术，做各种各样的治疗，家里的钱都花光了，家里能卖的东西也都卖了，之前也向他们家的亲戚借了钱，我是只要有一点希望，就会带他去试试。但是你也知道，他那个情况就是个无底洞，多少钱砸进去都是没什么用。今天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跟你借钱。”秀秀又问：“你娘家那边没帮帮你吗？”郑雪说：“我妈我妹和我弟都拿了钱给我，我妹还经常介绍好的医生给东林看病，有一些好的药也会帮我买。但是我妈我妹和我弟他们也不宽裕，我已经出嫁了，怎么能再用家里的钱呢？我把他们给我的钱都还给他们了。他们看我不收钱，就经常买东西给我，像米啊油啊这些。轮椅也是他们买的。”
　　秀秀看着郑雪，还不到35岁，郑雪的头发就已经白了一半，脸色憔悴，脸上的皱纹也比同龄人多，身形比以前更瘦了，这是操心操劳的结果。秀秀想着，她和郑雪上小学时就是同桌，一直到初中，她们都是同班同学，郑雪学习好，性格也好，常常在学习上帮助她，当年她家的条件不好，经常吃不饱饿肚子，郑雪就常常从家里带吃的给她；在肉联厂工作时，她每个月要寄钱回家，工资不够花，郑雪也时常帮衬她。就是这样一个善良的女孩，却没有什么好运气，现在还让她承受这种痛苦，可是她从来都没有说过一声苦。秀秀想着这些年的种种过往，想着郑雪的命运，忍不住落下泪来。郑雪看到秀秀哭了，知道她是为了什么原因而哭，忙挤出一个笑容安慰她：“秀，没事的，我都没事了，你怎么哭上了？我觉得只要人还在就好，就有个念想和盼头，不管他现在是瘫着也好，以后还是瘫着也好，只要人还在，只要我多花点心思，可能他有一天就好起来了。没事，我会多做点事情，把钱还上，还会让孩子去念书，上大学。秀，没什么的，只要人还在，只要我还没倒下，就不怕。”秀秀擦了擦眼泪，说：“你就是这么‘臭硬’，什么事情都自己扛着。”郑雪凄然地笑了笑说：“唉，都是命啊。”秀秀说：“别这样说。对了，我想起来了，我老公他们家有个亲戚想把他的小吃店盘出去，就在你家不远，你想不想做？”郑雪说：“我想做也得有钱啊。”秀秀说：“你想做就好，钱的事你不用愁，我帮你解决。把店盘下来以后，你就好好做，把东林照顾好，把孩子培养好。”郑雪说：“我怎么能再这样麻烦你——”秀秀打断她：“什么麻烦不麻烦，我们都二十几年的朋友了，我还信不过你？你要是过意不去，这个店就算是我们两个一起盘下来的，你帮我打理，赚了钱，你算给我一点就好。好了好了，就这样说定了，不要再跟我啰嗦了。”郑雪知道秀秀的脾气，也不再坚持，随她安排去了。
　　没多久，小吃店就盘下来了。郑雪辞掉了食品厂的工作，每天起早贪黑地做小吃，辛辛苦苦地赚着每一分钱。她是个实在人，不会偷工减料，做的每一种小吃都份量充足，尤其是她做的包子皮薄个大馅多味道好价格还实惠，常常卖到断货，没多久，她做的包子就远近闻名了。郑雪舍不得雇帮手，里里外外的事情全由她一个人打理，店里比较忙的时候，女儿安心也会来帮忙。郑雪心疼女儿，不想让她帮手，但懂事的安心不想妈妈太辛苦，执意要来店里帮忙，郑雪拗不过她，也就同意了。刚开始安心只是打打下手，渐渐地，她开始跟妈妈学做包子、扁肉、拌面之类的小吃，很快便得心应手。安心看郑雪包的包子皮薄馅多，便说：“妈，我们家的包子怎么做得那么大，肉放得那么多，还卖得跟别人家的一样价钱？我们也可以像他们一样做小一点，肉放少一点，皮做厚一点。”郑雪边做包子边说：“心心，我们不要跟别人比，他们做他们的，我们做我们的。”安心说：“这样做的话，我们的成本就高了很多，没赚什么钱。”郑雪说：“成本高一点没什么，东西好吃就可以。你看，来我们店里吃东西的，很多都是打工的，像你一样的学生，还有每天做事情很辛苦的人，他们都没什么钱，如果再吃得不好，辛苦赚的钱就浪费了。我们做得好一点，让他们吃得好一点，他们就会一直在我们这里吃，还会带更多的人来吃，这样我们不就是赚钱了吗？”安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嗯，也是吧。反正妈你说的都对。”母女俩一边包着包子一边放松地闲聊着，午后的阳光洒进店堂，暖洋洋的，两个客人在边吃东西边说话，店外的马路熙熙攘攘，那一刻，郑雪和安心似乎忘记了生活的艰难，忘记了命运的曲折，那一刻凝固成安心记忆里年少时期难得的美好画面。
　　
　　飞机缓缓降落在机场，乘客们鱼贯而出，小灯也在其中。四年了，她第一次回国。这四年中，她刻意不与亲友们联系，一个人在美国生活，她用多年的积蓄租了一套小房子，还在老朋友的餐馆入了一股收分红，赚的钱足够过得自在。儿子阿荣常常去探望她。刚开始，她闭门不见，阿荣气死章海涛的情景，她难以忘怀，无法释怀。阿荣就跪在门口，求她原谅，说自己已经痛改前非，脚踏实地去工作了，并承诺会把公司重新办起来，告慰老父。小灯在屋子里听着，渐渐也心软了，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但她还是没开门，就让阿荣一直在外面跪着。第二天，她打开门，看到阿荣跪着靠在墙边睡着，不由得自责起来。她叫醒了阿荣，扶着他回到屋子里，母子俩言归于好。四年里，阿荣每个月都会来探望她，每次都会拿一些钱给她，她都不推辞地收下，她知道，如果她不收，儿子会过意不去。四年里，她时时想着要东山再起，重新创业。前几天儿子来探望她，告诉她田小军一手建起的工业园，现在办得红红火火，规模也很大。这个消息让小灯很是心动，她打算回家乡办厂开公司。
　　小灯出了机场，又坐了车到恒秋。一下车，她的眼睛就湿润了，这是她的家乡，有她的亲人。小灯擦了擦眼睛，到了哥哥家，她看到田俊安正在和田小军喝茶，颤抖着声音叫了一声“阿兄”。田俊安抬头看到小灯站在门口，连忙起身，把她迎进屋子，说：“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我们可以去接你。”小灯说：“不用了，我这次回来是要找阿军了解一点事情的。”田小军问：“阿姑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小灯说：“阿军，我听阿荣说，村里的工业园办得很好，我想来看看情况怎么样，如果合适的话，我就在这里办个公司。”田小军高兴地说：“好啊好啊，今天你先休息，明天我带你去参观一下我们的工业园。”
　　第二天，田小军带着小灯参观工业园，他兴致勃勃地介绍：“小姑你看，这里是服装公司，有很多名牌时装都是从这里做出来的。那个是食品厂，我们县的很多特色美食都是他们厂生产的，在全国很有名。还有那里，那一排是一些进出口贸易公司。我们这个工业园虽然不是很大，但很多人来投资办厂开公司，而且现在我们国家也加入了WTO，以后会有更多的人来投资来创业，我们打算过一阵子再扩大规模。”小灯看着眼前一片繁荣的景象，心想，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回来，白白在外国浪费了四年，现在国家发展得这么好，没理由再耗在外国。她决定回来，回到这个生她养她的地方，从头再来。小灯跟着田小军在工业园里转了一圈，要回来东山再起的念头越发强烈，她说：“阿军，我决定了，我要回来办个公司。”田小军高兴地说：“好啊，好啊，小姑你要是回来办公司，一定会做得很好。”小灯说：“小姑年纪也大了，就想趁着还有精力再做点事情。”
　　没多久，小灯的玩具公司就在工业园里办起来了，她频繁往来于恒秋、香港、美国之间，很快，公司便走上了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