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下班了。郑雨匆匆去菜市场买了些菜，又急急地赶回家。自从两年前，从病魔手中抢回母亲后，她就一直处于这种匆匆忙忙的状态中。每天医院——家两点一线，在医院里，她照顾病人，在家里，她照顾母亲。有时，她也觉得累，但一想到那么不容易才把母亲抢救回来，不能再有任何差池，她就会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每天，她在出门前都会把药分成不同等份，放在母亲衣服的不同口袋里，交代她几点吃药；回家后，就开始忙着做饭做家务。为了照顾母亲，刚开始的那一年，她申请只上夜班，白天可以在家照顾母亲，一年后，母亲的病情大为好转，她就开始正常上班了。有人曾劝她找个保姆照顾母亲，但她总觉得别人不可能像她那么细心，就宁可自己累一点。有时遇到上白班，她就会先做好饭菜，叮嘱小芬要吃的时候放进微波炉热一下，才去上班。为此，她特地买了一台微波炉，手把手教会了小芬使用。
　　打开门，放下菜，郑雨先去看了小芬，小芬正练毛笔字，这是她的新爱好。郑雨问：“妈，今天的药准时吃了没有？”小芬点点头，说：“吃了吃了。”郑雨进了厨房，开始做饭。高压锅放上了煤气灶，把刚到肩头的头发扎成一个小马尾，打开水龙头麻利地洗菜切菜，打开煤气灶的另一个火眼，开始炒菜。炒好了两个菜，做好了一个汤，高压锅已经在鸣叫喷气了。
　　郑雨关了火，摆好了碗筷，叫小芬来吃饭。小芬放下毛笔，慢慢地走了进来。郑雨先为小芬盛饭，说：“烫，慢点吃。”小芬慢慢地吃着，自从两年前发病之后，亏得有女儿照顾，才恢复得比较好，只是行动明显比从前迟缓了许多。她正要喝汤，忽然听到女儿说了一声“哎呀，糟糕”，原来女儿把汤汁滴在了衣服上了。“我去换一下衣服。”郑雨对小芬说完，起身去房间里换衣服，换好衣服，她对着镜子整了整衣服，忽然看见镜子里有个陌生的女人，她定睛一看，那个女人就是她，只是素净的脸上已经有了细细的鱼尾纹，不明显的白发，还有因为劳累而积累下的黑眼圈。“我怎么变成这样了？”郑雨心想。她是个漂亮的女人，只是神情憔悴。她忽然有点感伤，这两年来，她都没怎么打扮，本来她就不是一个爱打扮的人，只要穿戴整洁就好，即便是在女孩最需要打扮的时节，她也是素面朝天，穿戴素净。
　　小芬见郑雨还没出来，便叫了一声：“小雨，快来吃饭了。”郑雨应了一声，连忙出去。小芬觉察出郑雨有些不对劲，她仔细看了看女儿，发现原来漂亮的女儿竟然变得苍白憔悴老了好几岁。她想起，女儿今年31岁了，这么多年，她一直忽略这个排行第二的女儿，女儿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有没有恋爱，她一概不知。想到这里，她有些愧疚起来，说：“小雨，你的脸色怎么这么不好看？是不是太累了？吃完饭就去休息一下。”郑雨说：“我没事。”小芬说：“小雨，你今年31了吧？该考虑一下找对象的事了。”郑雨笑了笑说：“妈，我不想找。”小芬说：“小雨，是妈连累了你，如果不是我的病，你可能已经结婚生孩子了，都怪我不好。”郑雨说：“妈，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不想嫁人，你身体这么不好，小重又在外地，我不放心。而且现在也没有什么好的结婚对象，我宁可一辈子不结婚，可以照顾你。”小芬喃喃地说：“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以前我不够关心你，现在又拖累你。”说着，一行泪水滚出眼眶。郑雨忙擦了擦小芬的眼泪，安慰道：“妈，不要这样说，我都已经这么大了，我的事情我会处理好的，我就是想好好照顾你。我们已经没有爸了，不想再没有妈。你身体好了，过得好了，我们就好了。快吃饭吧，以后我们都要在一起吃饭。”小芬点点头，母女俩继续吃饭。
　　
　　“今天澳门回归了……”
　　电视新闻主播喜气洋洋地播报着澳门回归的新闻，郑田无心关注，他焦虑地小小的斗室里抽着烟来回踱着，开着电视，让周遭有一些声音。
　　这是他在幸州的第三十天，也是他住在这家小旅馆的第三十天。
　　前几年，他和王小龙一起做生意，一开始的那几年景况还不错，风生水起，也赚了钱，他为父母和妻子林芳换了新房子，还买了车代步。公司的业务蒸蒸日上，一切看起来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但去年，一个合作伙伴突然撤资，王小龙在股市中失利，公司一夜之间跨了。为了钱，王小龙想到了集资，他说服郑田一起四处活动，筹到了50万。令郑田万万没想到的是，钱一到手，王小龙竟然人间蒸发了，连他的家人也不见了。郑田四处打听，有人说王小龙可能去了幸州，他立刻赶去幸州，可是幸州这么大，虽然他之前来过，但都只是待个一两天便离开，依然人地两疏，只能找个旅馆住下，慢慢寻找。
　　郑田不知道，他离开了之后，被骗了钱的人们报了警。愤怒的人们还围住了郑田家，要郑安全老俩口把儿子交出来。小珍和郑安全一辈子安分守己，哪里见过这阵势，惊吓之下急火攻心，都病倒了。家里家外的事情，只能由郑田的妻子林芳来应付。林芳向受骗的人保证，郑田一定不会逃跑不管，他一找到王小龙，就会把钱还给大家，就算没有钱了，郑田也会想办法把钱还上。前几天，郑田打电话回家，林芳让他暂时不要再打电话回家，免得被人发现，还让他早点找到王小龙。郑田还想问什么，林芳匆匆挂了电话。
　　听了林芳的话，郑田不敢打电话回家，也不敢让人知道他的行踪，他猜到一定出事了。他心急如焚，一方面是因为一个月了，还没有找到王小龙，自己带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另一方面是因为不知道家里的情况。郑田看到放在桌上的钱包，顺手拿起来打开看了看，只剩下十块钱了，他拿出银行卡，出门去取钱。
　　郑田取了钱，不想回小旅馆，就在街上随便转转。在这一个月里，他差不多走遍了幸州市区，希望王小龙会突然出现在眼前，跟他一起回去。但王小龙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郑田几乎要放弃了，他也想过干脆回去，把房子和车子都卖了，把钱还给受骗的人，毕竟那些钱是他和王小龙一起筹来的，本来想当作公司运营，谁知道王小龙会携款潜逃。郑田看着身边的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慢慢地走着，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他赶紧上前，叫了一声：“王小龙！”
　　——王小龙将钱卷走之后，在幸州躲了一个月，他打算在幸州待一阵子再去其它地方，毕竟幸州还是在省内，很容易被发现，虽然幸州没什么人认识他。他办了一张假身份证，在城乡结合部租了一间民房，并且把钱存进了银行，在幸州住了一个多月，倒也平安无事。平时他的活动范围不大，今天他觉得有些闷，就到市区来走走，放松一下。没想到，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一回头，大吃一惊——是郑田！他想跑，但郑田已经抓住了他的手臂，他想，大马路上，郑田应该不会把他怎么样，先把郑田稳住，等有机会再跑。这么一想，他的反倒恢复了常态，说：“郑田，你怎么来了？”郑田说：“你快跟我回去，把钱还给人家。”王小龙装出一副屈服的样子说：“现在钱不在我的身上，你得跟我去我住的地方拿。”郑田看了王小龙几秒之后，觉得他不像在说谎，就说：“好，我跟你一起去。”郑田拦下了一辆的士，去王小龙住的地方，一路上，他都紧紧抓着王小龙的手臂，生怕他跑了。王小龙心里着急，但表面上并不烦躁，一路上，他一直在心里想着对策。
　　到了王小龙的住处。郑田放开他的手臂，问：“钱呢？”王小龙一边揉着手臂一边说：“你别急嘛，你看，我的手臂都被你捏出印子了。痛死我了。”郑田说：“你快点把钱拿出来，我们马上回去。”王小龙说：“急什么，你从看到我的第一眼起，就是钱钱钱的，也不问问我这一个多月都干了些什么，过得怎么样。我们都二十几年的朋友了，你还不相信我，这样看轻我。以前我带着你赚钱的时候，我怎么对你的，你都忘了吗？”郑田不耐烦地说：“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现在是人命关天的时候，我们再不钱还给人家，就要坐牢了！”王小龙说：“那你让我先喝口水再说。”他倒了一杯水，拿起水杯正要喝时，忽然变了方向，把水泼在了郑田脸上。郑田躲闪不及，脸上都是水，眼睛也迷了。王小龙趁机跑了出去，郑田甩了甩头，顾不上擦干脸上的水，立刻追了出去。郑田边跑边喊“站住”，王小龙不理他拼命向前跑，这一带的地形他比较熟悉，绕来绕去地跑着。郑田跟着绕圈儿，渐渐跟不上了，他喘着气蹲在路边缓神。等到他缓过神来时，王小龙已经不见了踪影，他一路问着路边的人，确定了王小龙逃跑的方向，继续追赶，一直赶到了一条江边。
　　郑田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空无一人的鹅卵石滩，全是大大小小的石头，连着一片芦苇丛，江上一艘慢悠悠的船，一座孤零零的桥，王小龙连个影子都没有。郑田不甘心，刚才路人明明就告诉他，看到王小龙朝这里跑来了，难道他遁水而逃了？还是他会法术，变不见了？郑田往芦苇丛走去，他觉得能藏身的地方，就只有芦苇丛了。
　　郑田拔开芦苇，走进芦苇丛寻找着。忽然他听到有另一个人的脚步声，是跑动着的——王小龙！郑田立刻确定了脚步声的方向，朝着那个方向跑去，然后看到了王小龙的身影，他大喊起来：“小龙，你不要跑了！你跟我回去，把钱还了，我们还是好兄弟好朋友！”王小龙继续跑着，跑出了芦苇丛，到了石滩上，郑田渐渐赶上了他，猛地往前一扑，把他扑倒在石滩上。就在那一瞬间，郑田听到了重重的“硿”的一声，是一个物体撞击另一个物体的声音。郑田吃了一惊，连忙把王小龙翻过身来查看——王小龙双眼紧闭，嘴微张着，人却没有了知觉，他的头撞在了一块大石头上，血从他的头上冒了出来，四下流淌。郑田用手探了探王小龙的鼻息，吓得站了起来，喃喃道：“我杀人了，我把他杀了！”他想跑，却迈不出脚，他没法无视王小龙的存在。他脱下衣服，胡乱把包住王小龙的头，背起王小龙，尽力地往外快走，他不敢跑，怕一跑起来，血流得更快。他要把王小龙送到医院，他还没拿到钱，还不能让王小龙死。
　　终于到了马路上，终于把王小龙送进了医院，但王小龙终于还是没有活过来。知道王小龙活不过来之后，郑田去自首了。
　　郑田被判过失杀人，服刑两年。宣判那天，林芳去了法庭，她看到丈夫的表情自始至终很平静，仿佛不是要进监狱，而是去度假。
　　在监狱登记时，负责登记的狱警一直看着郑田，郑田没有理会，狱警忽然说：“你是东平一中的郑田老师？”郑田目不斜视，并没有看他，直视着远方，点了点头。狱警说：“郑老师，我是林立啊。”郑田漠然地看了他一眼，眼前的这个人，轮廓眉眼的确与他记忆中的林立很像，只是十年没见，多了些陌生感。郑田平静地说：“哦，你是林立。我们好多年没见了吧？”林立说：“十年了，就我去上大学之后。”郑田沉默了，立刻被带走了。在去往号子的路上，一直很平静很漠然的郑田忽然泪流满面，但没有发出声音——他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与最喜欢最得意的一个学生，在分别十年之后，在这样的一种情境下重逢，而且接下来的两年中，他们还将在这样的一种情境里相处。一想到这，他的眼泪更止不住了。
　　小珍和郑安全在得知儿子的判决结果后，之前的病更重了一些，林芳要顾家里家外各种琐碎的和复杂的事，还要照顾老两口，忙得团团转。亲友们知道这样的状况，都前往探望，郑重接到了小芬的电话，也匆匆赶去东平。
　　一进小珍家，郑重就看见田俊安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喝茶。郑重想假装没看见他，田俊安先打招呼：“小重，你来了。”郑重敷衍地“嗯”了一声，就问林芳：“表嫂，姨姨和姨夫在哪里？”林芳说：“你姨在房间里，姨夫在医院。”郑重问：“怎么这么快就出院了？”林芳说：“前两天比较严重，今天好了很多，医生说这病就是要静养，让出院了。”
　　郑重进了房间，看到小珍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小灯坐在床边，叫了一声“姨”，小灯抬起头来，开心地说：“哎呀，小重你来了，快过来。阿姐，小重来了。”小珍睁开眼睛，看到郑重，虚弱地叫了声“小重”，想起身，郑重连忙上前，轻声说：“姨，你躺着就好。”小珍深吸了一口气说：“我都躺一天了，也想起来一下。”小灯和郑重扶着小珍起身，把枕头竖着放，让她靠着坐。小珍拉着郑重的手，说：“小重，你能来我真是太高兴了。我们好多年没见了，你妈最近好不好？”郑重说：“我妈还行，身体挺好的。”小灯说：“我有快二十年没看到小重了，当时他才这么一点大，”小灯用手比划了一下，“现在都长这么大了，这么漂亮。”郑重笑了笑，正想说什么，田俊安进来了，郑重不想理他。田俊安说：“小珍看到小重来了，精神都好了。”郑重没回头，假笑着看着小珍，尽量用调侃的语气说：“姨病了，我当然要来看看，姨是我妈的亲姐姐嘛。我们可能平常比较少走动，但是关键时刻还是会出现的，不像有的人，自己的亲兄弟姐妹都快死了，也不想去看一眼。”田俊安的脸色有些尴尬，他干笑了两声，说：“是啊是啊，自家亲戚嘛，还是要多走动走动。”说完出了房间。小灯和小珍都觉察出两人之间的不对付，小灯问：“小重，你刚才为什么说那样的话？”郑重装傻：“什么话？”小珍说：“小重，你跟舅舅是不是有什么事？说给我们听听，我们不是外人。”小灯看郑重欲言又止的样子，就起身关了房门，说：“现在外面听不到我们说话，你可以放心了。”郑重就把前几年小芬生病、田俊安不愿探望的事告诉了她们。小珍叹了口气说：“这事阿兄确实不对，不怪小重。但是我们毕竟是亲人，老是这样不理不睬话中带刺的，也不是办法。”小灯说：“是啊，以后都还要碰面的。有什么事情有什么误会，说出来解决了就好。我去叫阿兄。”郑重说：“小姨，先不要吧。”小灯说：“小重，你想恨他一辈子吗？”郑重被问住了，无言以对。小灯出了房间，不一会儿，和田俊安一起进来了。小灯说：“小重，你想说什么就说吧。”郑重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小珍说：“阿兄，你是长辈，而且也是你做得不对，你先给小重赔个不是。”田俊安红着脸，坐到郑重身边，说：“小重，那年没去看你妈妈，是我不对，你这么讨厌我也是应该的。我没想到你是这么一个重感情的孩子，舅舅跟你道个歉，希望你原谅。”小灯说：“小重，舅舅都赔不是了，你也不要再生气了，我们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哪里有隔夜仇的。”小珍也说：“是啊小重，你这么爱你妈妈，我们看了都很高兴，你这么重感情这么乖，就不要再跟舅舅别扭了好不好？”郑重听着三位长辈的话，心里翻起了巨浪，他一想起前几年的事，心里就不舒服，但过去了这么久，已经不像之前那么严重了；可是一下子要他原谅田俊安，他又做不到，但看到田俊安那么诚恳的态度，他又想原谅他，作为一个长辈，能向小辈道歉，真是很难得。田俊安看郑重低着头，没有任何表示，又说：“小重，哪怕你一直不原谅我，舅舅都不怪你，确实是我不对，那时候没有想到事情的后果。没关系，你慢慢想，等想通了再说。”郑重抬起头，脱口而出：“没事了，我没事了，舅舅，事情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小灯欣慰地笑着说：“这就对了，小重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小珍说：“好了好了，我看到你们和好了，我的病也好像好一大半了。”郑重也笑了，他发现自己在这一刻成熟了许多。
　　第二天，郑重打电话给小芬，告诉了她小珍的情况，还说自己遇到了田俊安。小芬心里咯噔了一下——她曾经听女儿提起过儿子和阿兄之间的矛盾，她知道儿子的脾气有时很倔，不那么容易转圜。这时，郑重告诉母亲，自己和舅舅的关系好转了。小芬嘴上说着好，但心里仍然有些不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