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这一年入夏，珠江、松花江、长江、嫩江……中国境内全流域发生大洪水，荆州告急，武汉告急，九江告急，大庆告急，哈尔滨告急，全国29个省市受灾。长江流域一共出现八次洪峰。与此相反，恒秋县出现了干旱天气，整整两个月没下雨。村委会的办公室里，电风扇呼呼地吹着，大家还是觉得热。田小军起身来回踱着，这几天，他一直在为村里要办厂的事头疼。去年，他参加村委会主任的竞选，被选上之后，他开始想办法为村里干点儿实事，他先集资为村里修了一条新路，今年准备建个工业园，引进企业来办厂，增加大家的就业机会。但办厂就牵涉到征地动迁的问题，有人一直不在协议上签字。
　　田小军问办事员小王：“现在还有谁没签字？”小王看了一眼协议，说：“就剩下陈阿虎家了。他家在村东头有几间旧房子，已经没人住了，但他就是不愿意让出来。”田小军说：“是陈阿虎啊，我来跟他说。还有，其他已经签了协议的，钱啊住处啊一定要落实好，都是乡里乡亲的，不能亏待了大家。”小王说：“已经在办了。”田小军想了想，决定去找阿虎。
　　阿虎正在院子里喝着茶，忽然看到田小军进来了。田小军笑着说：“阿虎公，你很快活啊，有好茶喝也不叫我一声。”阿虎忙招呼田小军来喝茶：“这是真好的佛手，你一定要来喝一下。”田小军搬了把小凳子坐下，和阿虎喝起茶来。
　　田小军喝了一口茶，说：“阿虎公，你们家跟我们家的交情有几十年了吧？村里的人都喝过你做的花生汤，我也喝过，我还记得那味道真的很甜很好吃。”阿虎眯着眼看着田小军说：“阿军，你来找我不是为了讲我的花生汤吧？”田小军说：“阿虎公真厉害，那我就不跟你兜圈子了。我们村要建个工业园，引进企业来办厂，也是为了发展村里的经济，让大家有事做。现在就是在征地的阶段，被征到的人差不多都签了协议，就剩下你了。你在村东头的那几间旧房子刚好在征用范围内，那个房子我去看过了，已经非常破了，不能住人，不如……”阿虎打断他：“不行，那几间旧房子是我们家的祖屋，不能拆。”田小军说：“我知道你也很为难。是啊，我们都有祖屋，都不愿意拆，谁拆了都会被认为是不孝，说实话，换成我，我也不愿意。但是建个工业园，办了厂，大家有事做有钱赚，也是一件有功德的事情，你说是不是？我们都希望看到大家都能活得好一点，你说是不是？”阿虎喝了一口茶，说：“你盖什么园办什么厂，我没意见，大家有钱赚我也很高兴，但为什么一定要我们家那几间旧房子？你盖到其它地方去不行吗？这不是跟我过不去吗？你们村干部一张嘴，我们就要把房子都拆了。”田小军说：“阿虎公，我们不是跟你过不去，工业园盖在哪里，是经过政府考察测量和批准的，我也是按照规定办事。说实在的，阿虎公，你以为我这个村主任好当啊？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选村主任吗？我又不是吃饱了撑着，放着自己赚钱的事情不做，跑来做这个工作。我是为了替家里争口气，替我爷爷争口气。爷爷以前被斗得那么惨，我们家过得多惨，你也是知道的，从那时候起，我就在想，有一天我一定要为家里为爷爷争口气，所以我去年去选了村主任，好在大家信任我，让我当了上村主任。我当这个村主任，不为名也不为钱，除了争口气之外，就想怎么让大家过得好一点，生活水平能改善一点。你看，去年我们村修了一条新路，现在出门更方便了，来玩的人也多了，这还不够。所以我就想引进一些企业，把村里的经济提上去，让年轻人有一条出路，可以在家门口工作赚钱。如果我办不成这个事情，大不了我不当村主任，但是村里的经济搞不上去，大家的生活没过好，我要被骂死的。这些我还可以不管，但是我会觉得没有为家里为爷爷争气，我怕有一天我也去了，见到爷爷之后，他会怪我没有为村里做事，没有真正为家里争气。阿虎公，你跟我爷爷以前是好兄弟，爷爷发病的时候，还是你送他去的医院，我们全家一直都很感恩，你肯定也很明白我的心思。”田小军边说边观察着阿虎，阿虎听着田小军的话，渐渐低下了头，转到一边，思考着什么。半晌，他转过头，看着田小军说：“阿军，那几间旧房子你拿去吧。”田小军感激地说：“阿虎公，你真是太好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谢谢你了。”阿虎叹了口气说：“阿军啊，我跟你爷爷认识了一辈子，他是个好人，这就当我为阿丰做的一点心意。我相信你也不会乱来，你要做什么就随你吧。”
　　
　　昏黄的灯光把郑氏祠堂染上了一层诡异的色彩。德霖和几个同族兄弟围坐在一张方桌边，德霖清了清嗓子说：“今天晚上把大家叫过来，有个事情要跟大家一起办了。我把我们郑氏宗族最德高望重的阿正伯叫来作个证明，今天我们把祖上留下来的几块地分一下。”有个叫阿顺的同族兄弟说：“要不要把阿嬷叫来？”德霖说：“她一个女人本来就没资格参加分地。”阿顺又说：“那要不要通知一下天亮伯的儿子？他也是我们族里的男丁。”德霖不耐烦地说：“叫他干嘛？他们家老早就出去了，也不会再回来，这地给他们也是浪费，我们分完就好了。”阿顺不再说话，德霖在宗族兄弟中年纪最大，平时也参与管理一些族里的事情，虽然还不是族长，但在族里有话语权。
　　阿正伯从怀里取出一张发黄的纸，是一张年代久远的地契，他大概念了一下，然后又拿出几张纸，叫了不同名字的人各自领去——每个人都拿到了一张分地的契约，是德霖让阿正伯写的，写明了每个人得了哪部分的地，德霖自己得了一块风水最好位置最好的地。大家各自看着契约，窃窃私语着对德霖的不满。契约上还写着郑重因为不出席这次分地，当作自动放弃。德霖提高了声音说：“不管你们同不同意，这个事情就这样定了，大家都签个名字按个手印。”有人犹豫着要不要签字摁手印，德霖又说：“不签字不按手印的，就按照不要这块地处理，地就分给其他人。”众人闻言，也不想得罪德霖，就都签了名摁了手印，一份契约交给阿正伯保管，一份自己留着，然后各自散去。
　　德霖私下分祖产的事，几天后被郑林氏知道了。这个96岁身体还很硬朗的老太太，拄着拐杖来找德霖。郑林氏虽然年近百岁，但依然耳聪目明，也很少生病，只是牙齿掉了好多，变成了瘪嘴，说话漏风，腿脚不是太灵活需要借助拐杖。德霖知道她为何事而来，倒也不急不躁，慢悠悠地喝着茶。郑林氏径自坐下，用拐杖指点着德霖，说：“德霖，你把地分掉的事，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为什么通知一下你天亮叔的孩子来？”德霖慢慢地说：“他们都出去那么多年了，而且也从来不回来，以后也肯定不回来了，他们等于没资格分。”郑林氏说：“德霖，你说这话也不怕良心过不去！你天亮叔以前对你们家多好，你们困难，他就给你们寄粮票、布票、糖票，还寄钱，你这样对他们家，你真的很过分！”德霖说：“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管我自己好。”郑林氏说：“以前你背着我们移了祖宗的墓，把风水改到你家去，你这么多年也算不错了，你做生意很顺，孩子念书也好，也上了那么好的大学，现在在公家单位里当干部，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你改了风水就会影响到你天亮叔一家，他们家这么多年来一直不顺，天亮叔那么早就没了，你现在还占了他该有的地，你太没良心了！”德霖说：“他们家好不好关我屁事，我只要我自己家好就行了。”郑林氏站了起来，用拐杖打了德霖几下，德霖火了：“阿嬷，你再这样，我要赶你出去了！”郑林氏又举起拐杖要打，德霖抓住拐杖，把郑林氏推到门外，重重地关上门。郑林氏跌坐在地上，开始哭号，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德霖会是这样的人？她用拐杖敲打着德霖家的门，泪水流过她沟壑纵横的脸，滴落在地上，有人路过，把她扶了起来，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哭。来人把她送回了家，扶她上床休息，又安慰了她几句之后就离开了。郑林氏哭得肝肠寸断，她觉得自己实在是没用，被孙子这样对待。哭着哭着，她忽然觉得胸口发闷，有口气堵着上不来，她想喊，喊不出声，想下床，又动弹不得，只感觉到身体渐渐发软，意识逐渐模糊，很快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哔哔哔——”郑重背包的传呼机响了起来。郑重放下手中的筷子，从包里拿出传呼机一看，是家里的号码。他找了个公用电话，回了过去，郑雨的声音传了过来：“小重，你回老家一趟，奶奶没了。”郑重一时没反应过来，问：“谁没了？”郑雨说：“奶奶前两天没了。明天要下葬了，你今天就回去一趟。”郑重问：“怎么不早点说？”郑雨说：“老家那边也是今天才打电话来跟我们说。别管那么多了，你现在就回去。”郑重说：“好好，我马上请个假。”郑雨又说：“有时间的话，去舅舅家一趟，看看家里的情况。”郑重没好气地说：“他是你舅舅，不是我舅舅，要去你去。”说完就挂了电话，郑重又打电话给吴凡，让他帮忙请个假，然后匆匆忙忙去了车站，搭了去恒秋的长途车。
　　到达恒秋的时候，是下午四点。郑重在县城的车站坐了摩的去村里。十几年没回来，一切都变了。郑重很奇怪，他的心里没有太多悲伤，倒是老家的变化让他有点惊讶和感伤。他问了一个正在村口喝茶的男人德霖家在哪里，男人告诉了他具体的方向。郑重一路过去，渐渐听到了吹吹打打的声音，他循着这声响一直走，找到了德霖家。
　　一见到郑重，德霖就让他立刻换上孝衣，对着郑林氏的灵位三叩九拜，又让他绕着郑林氏的遗体走了一圈。郑重的脑子忽然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自己是谁，在干什么，周围的一切对他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他甚至不知道这些哭哭啼啼的人都是谁，他只是机械地按照德霖的指令做着他该做的事情。
　　叩拜完，点了香烧了纸钱，郑重看到旁边有收礼金的台子，就过去要交钱。德霖跟着他过来说：“小重，你们家的钱就直接交给我吧。”郑重愣了一下，从背包里拿钱包，掏出300块给德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今天来的时候太急了，没来得及去银行取钱，我现在只有这些，你先拿着，待会儿有空了，我再去取钱。”德霖接过钱，往口袋里一塞说：“就这么一点钱？你们也真是小气到家了。奶奶没了，我忙前忙后买这买那，花了不少钱和精力，你们什么都没做，回来装个孝顺，就拿这么一点钱打发人。奶奶真是命苦啊！人在的时候，你们不管，人死了，你们也不管。”众目睽睽之下，郑重顿时觉得尴尬无比，脸上热一阵冷一阵，不知道怎么回答，迟疑了半晌，才说：“你花了多少钱算一下，我们平摊。”德霖冷笑一声说：“平摊？怎么平摊？奶奶在这里十几年，吃我的住我的，这算下来可不少钱呢！算了，我也不为难你了，回头我跟你那个小气的妈我的好婶婶去算。”郑重虽然生气，但顾虑到当下的情境，便不想跟他再纠缠下去，就在一旁坐下，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这时，他看到郑林氏满面愁怒的遗像，看到她的名字：林玉美——郑重长这么大，第一次知道奶奶名叫林玉美。
　　仪式结束后，已经是晚上，郑重不想和德霖他们再说什么，悄悄地离开，准备坐摩的回到县城找个旅馆住下。走到时口的时候，郑重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转头一看，是个他不认识的中年人。中年人自报家门：“我叫阿顺，我们都是郑家同一族的。”郑重说：“阿顺哥，你找我什么事？”阿顺叹了口气说：“本来我不想说的，但是刚才我看到德霖对你那种态度，我想我自己心里也有愧，就想把事情跟你讲。你知道奶奶怎么死的吗？”郑重说：“不知道，没人告诉我。”阿顺说：“奶奶是被德霖气死的。”接着，阿顺就将德霖的所作所为都告诉了郑重。郑重听完，百感交集，心里也有了数，谢过阿顺之后，他坐摩的到了县城，随便找了个旅馆住下，打了个电话回家报平安。第二天一早，郑重坐了摩的到村里，换了孝衣，跟着德霖一大家子人出发去墓地。郑重没有太多难过的情绪，他的心里一直在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有那么一阵子，他甚至希望这场葬礼早点结束。
　　葬礼结束，回到村里，郑重偷偷松了一口气。德霖找到郑重，说：“为了奶奶的葬礼，我花了两千块，我们一人一千。”郑重从背包里拿出钱包，掏出1000块递给德霖，德霖伸手要拿时，郑重突然把手收了回来，德霖的手尴尬地停在空中。郑重平静地说：“这钱我会给你的，你不要怕。但是有些话，我一定要说。这十几年，奶奶在老家，有你照应，我们都很放心，也很感谢，毕竟我们家太远，没办法照顾到。我们能做到的，就是每个月寄生活费给她老人家，所以她可以生活无忧，不必靠别人，包括你。所以你昨天说奶奶十几年都是吃你的住你的，完全就是胡说八道，奶奶不欠你什么，我们也不欠你什么。倒是你，你瞒着我们都做了些什么勾当，你自己清楚，奶奶怎么死的，我想你更要记得！今天这一千块给你，我们就两清了，以后我们就不认识你了，你也别记得我们，免得发生不愉快的事。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做人要有良心，不要太过分了！”说完，郑重把钱拍在桌上，转身就走。德霖在他身后喊道：“你们有钱了不起啊！你们这些不孝的家伙，会有报应的！”郑重的脚步一秒都没有停下，随便德霖在后面喊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