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桑林伏击

　　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七老爷带着倭瓜磨棍儿这些人猫着腰钻进了那片事先看好的能藏住人的桑树林里。
　　说是桑树林，实际上就是个几棵老桑树夹杂了些乔木灌木的小山坡，黑衣皂裤庄户头子们往枝枝杈杈的树影子里一蹲，还真就遮掩得辨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了。
　　等人都弯腰蜷腿地藏在树林子里，七老爷就叫上倭瓜和磨棍儿奔山坡下的土路去了。
　　因为有日本兵出没，这条通往河口镇的土路已经很少有人敢涉足了，所以除了两道浅浅的车辙，路面基本上都让垂头丧气的枯草落叶占满了，七老爷就让倭瓜端着土枪在一旁望风，自己和磨棍儿用铁锨铲起几块毗连着车辙的干草皮，再用手捧了小心翼翼地搁在一旁，便抡起镢头在露出生土的地方猛刨了起来。
　　也就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一个碾盘大小、三尺见深的陷阱，便黑魆魆地呈现在月色里了，用树枝和事先带来的破苇席把陷阱遮盖住，再搬回挪走的草皮轻轻撒上一层枯叶浮土，拖着扎成把的桑树条子来回划拉几遍，天也就蒙蒙发亮了。
　　其实挖陷阱的门道，七老爷他们乍懂人事儿的时候就玩得炉火纯青了，用来对付日本人，无非是挖掘得更大更险峻些而已。为了保证陷住人和车，七老爷这些人还在沙窝岭上试巴过几回，连七老爷刚找人打造的一辆小推车都被陷阱摔散架了，也算是认认真真地做过一番功课。
　　隐藏好了陷阱，七老爷便招呼着磨棍儿和倭瓜借着蒙蒙亮的曦光往山坡上的桑树林里跑。
　　可能是埋伏的时间太过长久了，一钻进桑树林，七老爷就听见有人扯着嗓门拉大呱，还有人肆无忌惮地放声咳嗽、火星四溅地擦着火镰点烟。
　　七老爷一下就恼了，接过愣子递给他的“汉阳造”猛拉了下枪拴说：“不是说好不出动静嘛！都把火踩死，再弄出声响来，看俺不敲他的腿！”
　　大概感受到了七老爷咬牙切齿的样子，桑树林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偶尔有个嗓子眼儿发痒的，也得捂紧了口鼻才敢偷偷摸摸地咳嗽一下，哪个不长记性走了神，七老爷的拳脚可就上来了，愣头青似的疙瘩就因为一时没憋住放了个响屁，被七老爷连踢带踹地狠捶了一顿。
　　不过这么一来还真起了作用，偌大的个树林子里，除了枝头偶尔的鸦鸣，连鼻子底下的喘息都光见冒热乎气听不着任何动静了。
　　打破这沉寂的，是一阵由远而近的“突突突”的马达声响。
　　当时倭瓜这些人见七老爷在树影里做了个不知啥意思的手势，再一扭脸，“突突突”的“电驴子”就蹿到眼前里了，不过还没等看清楚这东西长啥模样呢，只听得“咣当”一声闷响，“电驴子”便狗吃屎似地栽进了陷阱里，紧接着一个穿屎黄色衣裳的日本兵翻着筋斗从“电驴子”顶上飞了出去，连人带枪地摔在了数丈远土路上，当时就不能动弹了。
　　见把“电驴子”给陷住了，七老爷高兴地伸出“汉阳造”就搂了火，不过这枪大概是让清晨的露水打湿了，或者啥地方磕着碰着了，竟然“咔吧”一下卡住壳没响……
　　接下来倭瓜也捧着手里的土枪开了火，土枪倒是响了，动静还不小，可喷出去的铁砂子毕竟飞不了多远，压根啥都没够着……
　　也就一眨眼的功夫，那个摔出八丈远的日本兵居然缓过劲儿来了，蒙头蒙脑地在土路上打了个转，然后捡起地上的枪就往桑树林对面的一个小土坎子上跑，七老爷一看就急了，跳起来喊：“狗日的还趴着干啥呀，上啊，弄死那个小鬼子！”
　　庄户头子们听了，一下子全都从树棵子里蹦了起来，有拎着柴刀的，有端铁锨举镢头的，狗剩子还“轰”地一声把手里的“药条”给扣响了，可小鬼子没打着，反倒把蹿在前头的疙瘩给掀翻了，气的七老爷边跑边歪着脑袋乱骂，说：“狗剩子你个瞎货往哪打啊，收拾完了小鬼子再和你算账！”
　　一帮人手忙脚乱地蹿到“电驴子”跟前煞住脚一看，剩下的那个小鬼子卡在摔变形的车斗里了，血糊淋拉的伤的还不轻，正一抽一抽地往肚子里倒气儿呢！
　　眼疾手快的愣子上前就把这鬼子怀里的大枪给拽住了，可万万没有料到，只剩下半口气的小鬼子居然“呀”地一声叫唤，把愣子拦腰给抱住了，愣子挣了两下没能挣脱，紧接着“轰”地一声闷响，小鬼子竟压响了捌在腚后头的手雷！
　　见愣子被炸得血肉模糊，庄户头子们一下全都傻眼了，有失声痛哭的，有转身想跑的，也有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连七老爷都愣愣怔怔地半天不知道该干啥。
　　可那个摔出数丈远的日本兵知道该干啥，人家三蹿两蹿地蹿到了小土坎的后面，人一趴下，手里的枪就紧跟着响了，一下子又把正发愣的磨棍儿给撂倒了。
　　七老爷这才明白情况有点不妙，赶紧一个“驴打滚”趴在地上大叫：“趴下、都趴下，那小鬼子手里有枪！”
　　也就七老爷扯着嗓门大叫的当口，又有两粒“叭勾叭勾”的枪子儿紧贴着头皮飞了过去，于是庄户头子们连忙学着七老爷的样子往地下趴，等全都趴下了，七老爷自己却又张牙舞爪地蹦了起来，三蹿两蹿地蹿到“电驴子”跟前，一个“花和尚倒拔垂杨柳”就把血肉模糊的愣子从死鬼子怀里拽了出来，周二牛和倭瓜见了赶紧跳过来帮忙，趁着换手的功夫，七老爷抄起死鬼子身边的步枪照准那个躲藏着日本兵的小土坎就回了一枪。
　　这正而八经的步枪就是不一样，枪响之后，小土坎后面的日本兵一下就哑巴了，半天都没敢再露头。
　　借着小鬼子愣神的功夫七老爷连忙朝倭瓜这些人喊：“快，快往山里跑，再不跑砖屋里的日本兵可就追过来了。”
　　周二牛一听不干了，哭着说：“跑？俺愣子表舅都炸成这样了往哪跑呀，今天俺非弄死那个放枪小鬼子不可！”
　　倭瓜也说：“是呀，磨棍儿都让他打死了，得报仇！”
　　不料话音未落，磨棍儿竟捂着一条血胳膊从树丛里跳了起来，说：“死你娘个腚呀，俺这不好好的嘛，走，杀了那个小鬼子给愣子报仇。”
　　被狗剩子用“药条”撂倒的疙瘩也一瘸一拐地说：“他才死了一个，咱一下子撂倒了仨，这事儿不能算完！”
　　一帮人正咬牙切齿地发狠，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炒豆般枪响，躲在小土坎后面的日本兵顿时又来劲了，露出脑袋来“叭勾叭勾”地朝着桑树林这边放起了冷枪，而且准头还八九不离十，嗖嗖嗖的枪子儿紧贴着头皮在小树林子里乱飞，吓得这帮正发狠的庄户头子连忙蜷缩着身子往树棵子里躲……
　　情急之下，七老爷端起大枪朝着小土坎子后面的日本兵又扣了一下扳机，然后声嘶力歇地大声叫喊：“狗日的，架上咱的人赶紧跑，小鬼子的帮手来了，好汉不吃眼前亏……”
　　
　　李家房村一下子少了几号活蹦乱跳的大活人，刚上来还没人当回事儿，可三天一过，杂七杂八的闲呱就渐渐冒出来了。
　　磨棍儿媳妇找到疯传吓魔症了的李全有说：“叔呀，俺男人说跟着倭瓜兄弟出门办点事儿当天就能赶回来，可都三天了啥动静也没有，你说这是咋回事呀！”
　　平日里有求必应的李全有态度大为诡异，吊着驴脸说：“咋办？凉拌（办）！狗日的日本鬼子就是些披着人皮的畜牲，谁让你信他呢？活该吃亏上当。”
　　磨棍儿媳妇听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不愿意了，说：“叔，你这是说的啥话嘛，主意不给拿，还没边没沿地胡扯，亏你还是村长呢。”
　　李全有说：“村长算个啥东西呀，谁当谁是王八蛋，玉皇大帝派的天兵天将就要杀到咱河西了，专杀你们这些小日本乌龟王八蛋的！”
　　见李全有脑子乱成了一锅粥，越说越不靠谱，磨棍儿媳妇就知道这人真是魔怔了，沮丧之下正欲离去，麦穗却从一旁闪出来擦着眼泪说：“倭瓜不见了，俺这一家子也急死了，你叔一会明白一会糊涂的，明白的时候兴义来家拉过半天呱，好像把村长保长的差事都交给他了，不行你找兴义拉拉？”
　　于是磨棍儿媳妇又来到村子的另一头，找到了正虾着腰杆和长工“墩子”一起鼓捣犁铧的李兴义。
　　兴义说：“你也太没道理了吧，全有叔是说不干了，想把保长推给俺，可俺还没答应呢，就是答应了，也得等上面委任了才算数。”
　　磨棍儿媳妇说：“俺不管委任不委任，全有叔说让你干，你就得干，都当上保长了，还能占着茅坑不拉屎？”
　　兴义见磨棍儿媳妇话说得难听，心里就想：怪不得都说这娘们难缠呢，难缠的娘们可不敢黏糊，得快刀斩乱麻。
　　这么想着，就摆摆手说：“去去去，没见手里有活吗？别说还没当保长，就是当了，俺也管不了你男人上哪。”
　　磨棍儿媳妇一听就火了，说：“管不了？全有叔办事可不像你这样一推六二五，你以为当差不办人事，光给日本人当狗就行？”
　　兴义让磨棍儿媳妇顶撞的满脸通红，正欲跳起来发作，他家的院门却“咣”地一声响又被人从外面推开了，这回进来的是老老少少的一大群人，什么倭瓜的亲娘、狗剩子的兄弟、愣子的爹娘哥嫂、疙瘩的老婆孩子等等，凡是这两天找不着家里爷们的全都凑一块了。
　　兴义心里就有点发怵，放下手里的活计说：“老少爷们啥意思呀，呼呼拉拉的，俺又不欠谁的。”
　　疙瘩老婆一听就哭了，说：“全有老爷魔怔了不招呼事儿了，说是村长保长都交给你了，你要是再往外推，俺可就真就没法子活了。”
　　愣子爹也跟着说：“全有家的说把村长保长的大权交给了你，你识文断字又见过世面，这兵荒马乱的，你说愣子能上哪呀，就不能差几个会办事的出去找找？”
　　狗剩子的兄弟也说：“是呀，听说日本人天天设卡子抓人，你就不能到镇上去打听打听，是不是让日本人抓走用火车拉着下苦力去了。”
　　兴义让这些人闹腾得心里发毛，歪着脑袋想了想就说：“唉，你们这些人，烧香拜佛也得找对庙门啊，别说俺还啥都不是，就是真的当了保长，也就能管咱李家房村这二亩三分地里的事情，出了村子你让俺上哪去找呀？这样吧，俺说个人，你们可以到家里问问，说不定能打听出点啥来。”
　　众人问他说的是谁，在不在李家房村的地界里，兴义伸手做了个扣板机的动作说：“其实你们这几家的爷们八成是买枪去了，枪这东西不是哪都能买到，肯定走的远一点儿，过没过了河，出没出了县界也拿不准，反正俺说的这个人一准知道。”
　　众人一听就更担心了，连忙追问这人是谁，上哪去找。
　　“街那头的七奶奶呀！”兴义瞪着眼说，“前一阵子七老爷找俺拉过看家护院买枪的呱，他在济南府里混了那么多年，还交结过当兵吃粮的丘八，磨棍儿倭瓜这些人一定是跟着七老爷买枪去了。”
　　众人闻言不禁一愣，然后便交头接耳地一起往大门外头走，兴义就追着腚使劲儿喊：“也别太难为人家七奶奶了，七老爷就是怕土匪趁乱犯抢，想给咱李家房村壮个胆儿，兵荒马乱的，肯定是找他那丘八兄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