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作品名称:云梦回忆 —— 回不去的知青时代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0-02-24 17:56:17 字数:6191
岑玉来在与田田对视过后,以几乎千篇一律的“标准化格式”开头道:“尊敬的田书记,对你百帮中抽空来参加对我帮促会,表示欢迎和感谢!也感谢今天全体到会的同志!”这时,竟有人拍手表示认同。
“下面,我想先对五月份学习班的情况作一个大概的描述,因为已有人在食堂中贴出了大字报,说我犯了严重错误,受到了批判,应该立即将我撤职,或让我趁早自动辞职。我一直没有回应,因为当时有口头‘协议’和承诺,对学习班情况,大家不扩散。我一直理解为: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不追究是非曲直了,尽管我对那些粗暴的(他准备的稿子上写的是‘极左’,是临时改口的)做法是一直不满意的。现在看来,已扩散了,是对我作了最不利、最不公平的扩散!我不能不把事实真相,都一一如实描绘出来。”有人又拍手了。
田田的脸已拉长了,她有一种上当之感。心想原来他是这样作捡查的!他是要彻底翻学习班的案了!而且还不能不让他说下去,因为许多人以拍手认可着他,主持人大老汤也默许了他。她也想到,自己在五月的学习班上,自己也承认过有过分的地方的。
“但大方向没错,对他批判、挽救也没错啊!他是写过有问题的诗,是为李白、岳飞等这些封建人物叫过屈,特别是像《五七一(工程)纪要》一样,攻击了我们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再说,他至少不能否认学习班对他的帮助吧!”她想。
令她不可理解和容忍的是,当岑玉来自吹自擂绕着云梦湖步行“采风”(当时谓调查研究),听一些老人说了仙女与善良的渔夫的故事后,在继叙亊诗《巨鱼传》后,正在创作叙亊长诗《渔人传》;在“采风”中,也见到老百姓家中生活条件很艰苦,所用的农具仍然是唐宋时代的,农田所种的粮食产量不高,说希望国家在加快发展工业的情况下,提高谷物收购价,缩小“剪刀差”(剪刀差是指工农业产品交换时,工业品价格高于价值,农产品价格低于价值所出现的差额)等等时,九连的这些与会者,不仅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抵止他的攻击,竟然都津津有味地听着,仿佛听着什么精彩的故事。不过,她也陷入了沉思,甚至在内心中向自己发问:难道是自己真全搞错了?不过,她马上为自己的动揺感到了不安和自责起来。
岑玉来一直滔滔不绝地“检讨”着,当说到李白、杜甫、岳飞这些封建人物时还相当慷慨激昂。他竟然还责问:“离开了李白、杜甫这些人,中国传统文化还有什么?”他还极力为岳飞等一些人辩护,“他们是镇压过农民起义,这是他们的局限性。但怎么能否定他们在外来侵略面前的奋勇扺抗呢?”
特别是,当她听出岑玉来把“对他过分的做法”(她也承认的),与林的极左有意无意地联系起来时,她心中非常恼怒了。她朝大老汤看了又看,想让他立即宣布会议结束,但大老汤看也不看她一眼,只与大老王有些互动。她的脸拉得更长了。她也想:让他嚣张吧,看他能嚣张到什么时候!心想,他马上又要大祸临头,至少要撤职……不过,她心里又充满起一种失败感。她不再替他的前途感到婉惜,只是为自己的“挽救”失败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沮丧。当然,她还是不大愿意看到在自己手里,将一个曾经仰慕过的人,从前途光明的位置上,打入到不知还能不能翻身的深渊中去。
当岑玉来宣布他的检查完毕,请大家对他批评帮助时,只见大家窃窃私语着,却没有一个人肯发言。她见岑玉来此时却装模作样地拿了枝笔,装出一副虚心接受大家批评的样子,更感到他有点可恶了。不过,此时她也想,现在看你大老汤怎么收场?
岑玉来见没有一个站出来对他批判时,又站了起来。他知道大老汤指定过几个人,已写好批判稿子的。当然除了孟立军外,究竟还有哪些人,他不是最清楚的。因此,他扫视一遍会场,希望能找出这些有准备了(批判稿)的人。只见大家你推我、我推你的,还是没有人肯发言,孟立军也耷拉着脑袋,像睡着了似的。便道:“我真心欢迎大家对我批评帮助,我决不会打击报复。我若打击报复,党纪、国法也会处理我。你们也都知道,我现在所处的境况,”他苦涩地笑了一下道,“恐怕想打击报复,也无能为力了?”他不知不觉中做了一个摊手的动作。
有人轻轻地笑了一下。但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不少人还向这人看去。这人马上目不斜视地正襟危坐起来。但这人的此种夸张,引起了更多笑声。
“我来说几句吧!”大老汤从椅子里慢慢站起来道。
岑玉来此时看了一眼大老汤,垂下了头。
“你先坐下吧!”大老汤对他道。有人替他把刚才坐过那只小矮凳放了放好。他用目光致谢后慢慢坐下。
“小岑同志的事主要发生在今年上半年的学习班上。”大老汤道,“本来也有所闻,今天通过小岑同志的检查,我不保证别人,只说我自己,对有些情况是更清楚了。他的缺点、错误,我认为主要是书生气太重,党性观念不够强。至于后来的拍桌子,我想任何人拍桌子都不太好吧?你不能强调别人拍不拍的,别人拍也好,不拍也好,你拍了,就说明你也不是‘省油的灯’!”这时,不少人笑起来。“我说错了吗?什么?我也‘不是省油的灯’?大家都不是‘省油的灯’?”大老汤似乎在装傻搞笑。
田田也认为大老汤是存心要把水搞浑,见陈干事也一直不时地偷看她,明白他是要自己出面干涉。但她想,这些曾经的“走资派”,正如郊区组的那位领导所言,他们心中对文革是不满的,现在趁“批林”之机蠢蠢欲动。可现在还不到动他们、或再次把他们打倒的时候,只能忍一忍再说。她见岑玉来似乎也在偷笑时,心想:他真的是彻底堕落了,他完全与过去的“走资派”,站到一条战线上去了。她并不了解岑玉来的过去,把他当作与自己一样的冲冲杀杀的(造反派)红卫兵。她自己虽然也算不上是红卫兵中叱咤风云的人物,但一直是努力紧跟形势,扫“四旧”时,她上过街游行、散发传单,也到过老师的家“抄家”;到了批“资反路线”时,她是最早“反戈一击”群体中的一员,对所谓“保守”的同学,也不惜口诛笔伐过。
“不说‘省油的灯’了。”大老汤这时换了话题,“我想说说小岑同志捡查中提到的在连队学习上、生产上的一些问题,我想,我作为连队主要的领导,应该由我来负主要责任。”
这时,一直坐在一旁听着的大老王开口道:“生产上的问题,应该由我来负责。”大老王话音刚落,连队一位副连长站起来道:“我也有责任……”他刚说完,又站起一位连队干部说,接着又是一个……
“简直成为集体‘斗私批修’会了!”田田心中非常不满地想,“还怎么把岑玉来的嚣张气焰打下去?简直是在助长他的嚣张气焰了!”
“小田同志,你说两句吗?”大老汤这时朝着她问道。
田田想了想,站起来道:“今天的会,我看开得很好。好在哪里呢?”她拉长了声音问道。
岑玉来看看这时打“官腔”的她,心想我太小看她了。以往只知道是一个六六届初三毕业生,是学校的文艺积极分子,文革中参加过毛泽东思想宣传小分队,六八年底响应毛主席“上山下乡”的号召,来到农场,先是在“知青战斗连”参加创业,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辛勤劳动,挖沟挑泥时,竟然挑得与男生一样的多。在得了严重肝炎时,肝部已疼痛了,她以为只是挑担扭伤了肌肉,向卫生室要了一张止痛膏一贴,又去工地上挑泥了。最终她倒在了工地上。半年后,她回场上班,被照顾在部机关做一般办事员,在批判会上几次发言后,被陈红卫看中,调她到团委做副书记,胡群去连队作指导员后,她为代书记。在学习班上,岑玉来与她接触中,觉得她比胡群还左,但还算质朴。现在觉得她老练了许多,但“官腔”已很严重了。
“这次会是在深入批判林彪反革命集团的时机召开的。”田田道,“通过这次会议,我不仅要认识到岑玉来身上问题的严重性,还要使广大的群众从中接受教育。林彪反革命集团攻击伟大的上山下乡运动、攻击我们的新农村,岑玉来遥向呼应,也对我们农村说了一些攻击性的话。我们不能不说问题的性质是十分严重、十分危险的。当然,我们对每一个犯了错误的同志,按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都抱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态度,进行挽救、帮助,同时也要教育大家。有一个目的,我们已达到了,大家在会上纷纷表示了态度,说明大家受到了教育,我本人也深受启发教育。”
最后,她在大老汤等陪同下离开会场时,用一种难以名状的目光瞥了岑玉来一眼。
“她是在打官腔。”孟立军在会后对岑玉来道,“以后他们也不会放过你的。她说有一个目的已达到,言下之意还有一个目的没有达到。”
岑玉来有点不以为然,但道:“我也只能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了。”
“走吧。”孟立军见他仍坐着不动,催他道。
“你们先走,我还坐一会。”他的确感到很疲惫,坐着不想动。
“那我先走了。”孟立军道。
“‘头’,”他的另一个同学殷瑛没有跟孟立军走,仍留在他身边,似乎对他赞佩有加地道,“想不到你表现得这么出色,把他们驳斥得体无完肤!你比在学校里时更会说话啦!”
“唷!”他从内心里感到高兴,苦涩地笑道,“终于得到你这个‘冷美人’的夸奖了,我诚皇诚恐啊!”殷瑛在高中时有“冷美人”之称,他们同学多年,相互之间却很少有话说的。殷瑛对许多人还冷若冰霜,因此还有“冷血动物”的恶称。
“去,”殷瑛也笑道,“不过,你不要太得意,不知哪一天,人家又打你一耙。到时候,看你再笑得出来?”
“你这么小看我?”他装满不在乎地道,“你放心,我不会被打趴下的!”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殷瑛仍笑道,“我想看到你被打趴下。不过,连队里是有不少人希望你被打趴下哩!”
“我知道,”他也苦笑道,“包括你!”
“去,”殷瑛带点严肃地道,“你被人家打趴下,对我有什么好处?你们是‘同根相煎’。”
“你说什么?哦!‘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他又笑道,“我们也是同根啊,都是‘知青’!”
“哼,”殷瑛冷笑道,“谁与你们同根?你们,包括你,是一直瞧不起我的。”
“冤枉!”他道,“那是你太冷血,没有几个人敢与你说话。”在他印象中,殷瑛是个沉默寡言的女生,不轻易与人说话。听人说她母亲是昔日的教会学校出来,是信教的,因此,殷瑛也是信教的,星期天常跟着母去教堂。而他对有着高高尖顶的教堂,总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教堂对他来说是神秘的,他把殷瑛也看成神秘兮兮的人,因而一直敬而远之。
“我在你们眼里是‘异类’?”殷瑛用尖厉的目光逼视着他。
“‘女妖’,‘美人蛇’!”他忽然笑道。
“你越来越不正经了!”殷瑛道,“是要让人家把你打趴下。”
“不开玩笑了。”他道,“老同学,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的事情还远远没有真正结束,那个田田和由她带来的陈干事,一个比一个左。不知道他们后面会想出些什么来,当初若让我去读了大学多好!不会有现在这么多事了!”
“‘小资产阶级的动摇性’来了。”殷瑛嘲笑道。
听到这学生时代的语言,他看着这位从初中到高中,又经过文革两年(共八年)的老同学,竟有恍若隔世之感。“现在想想,”他感慨地道,“真如许多人所言的,上学是人生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你本来是可以不来的,他们让你当‘替死鬼’,谁叫你同意的?不过,”殷瑛又道,“你不当‘替死鬼’,就不会认识卫燕南了。当然,你也可能会遇到更好的。”
“不,她已是最好的了。”他坚决地道。
“那你不要叫冤枉啊!”殷瑛不满似地道。
“嘻嘻。”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他也想不到,这位平时很少与人说话的同学,今天已陪着他说了许多话,而且正在他想与人说话的时候,他心中简直有感激涕零的意味了。他怕殷瑛就要走了,无话找话地道,“当初张忠良来我家找我商量这事,说他父亲年纪大了,家中也只有他一个独子,因此,希望我顶他带队来农场。当时我想,他父亲我是看到过,看到时已很老了,是需要人照顾才好。另外,我想自己也表过决心,‘一颗红心,多种准备’,《决心书》还贴在校园里,不是随便说说的。真的要我‘到边疆去、到农村去、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时,我怎么能退缩?我怎么能不答应张忠良(请求)?”
他们都还记得,贴满大字报的(昔日是贴告知、展示学作品的)宣传栏里,一下子贴满了红色的《决心书》,都是他们高三毕业生写的,有单独一人写的,也有几个人合写的。几乎百分之百的高三学生都写了这种表示响应党的号召,“到边疆去、到农村去、到最艰苦的地方去”的《决心书》。但到后来,他感觉到有些人只是在有形无形的压力写写而已,也有的是为装装样子而带头写的。心中有时也有一种上当之感。
“一年前,张忠良他也随厂搬到一个山沟里去了。”殷瑛似在宽慰他地道。
“他也总算完成了照顾老父的任务。”他道。
殷瑛点了点头。因为在张忠良去外地前,他父亲已去世。殷瑛又对他道:“对你来说,很简单的事,但我一直想不通。他先前还组织过批斗你,你怎么还会答应把工矿(的名额)与他替换农场?今天才算明白了你的想法。”
“他组织批斗我也不能算是他的错。”他道,“他也不过是随潮流做事而已。我也有问题,不该在那种时候,刺激他们。”
“我还保存着你写的《想当然》。”殷瑛有点冷冷地道。《想当然》是他讽刺一些人捕风捉影的小品文,在文中他指有些人是犯了主观唯心主义的错误,“想当然”地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到人头上,包括把“金刚钻保皇派”的帽子硬套到了他头上。文章被一家造反派油印小报加了一个按语后,刋载在特出的位置。按语里,说此文是“大毒草”。
“你保存着干什么?”他还是不懂殷瑛的内心世界,有点吃惊地看着她,“难道你也是想与我‘秋后算账’的人?”
“怎么可能?”殷瑛似很失望地道。
“是不可能。”他知道殷瑛由于出身(资产)问题,对班上的事都不是参与很深的。“那你是欣赏我的文章了?”
“去,去,脸皮不要厚!”殷瑛道,“我也要走了。”
“能回到上学时光多好!”他真的想往那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当然不包括留在学校搞文革的那两年多的岁月。
“过去了,还讲什么?”殷瑛也带伤感地道。
“大老汤让你去一次。”一直守在门口的吴斌见殷瑛一走,就走过来告知他。
“哦,就去。”他站立起来时,脸上略过了一丝不快的神情,心中有点责怪吴斌没有及时通知似的。
“她怎么会与你说这么多话?”吴斌觉得很奇怪地问道,“她出去时,还好像落着泪。”
“嗯?”他心中想,老吴你不要看错了?又想我是不是有地方说错了,竟让她不开心了?
“你不相信吗?”吴斌跟随在他身后问。
“不说这了,我要快到大老汤那里去。”他边走边道。
“小岑,她是个不肯随便与人多说话的人。”吴斌还是跟着他后面絮叨着道,“她今天与你说这么多话,肯定有什么事情。”
“不说了,不说了。”在这多事之秋,他不知大老汤急着找他有什么事,心中有点不耐烦。
“报告上尉!”他一走出门口,“中傻”迎面而来,向他报告道,“食堂里的大字报,我都撕下来啦!”
他大吃一惊,怒道:“你怎么能撕大字报?你在害我,知道不知道?”
“你怎么做这种事?要犯法的,你懂不懂?”吴斌帮着他责备“中傻”。
“中傻”不服地道:“是他们让我撕的!”
“谁?”他还怒气未消,凶巴巴地问。
“是贴的人让我撕的!”“中傻”委曲地道。
“你说什么?”他更吃惊地问,“是申公豹他们?”
“报告,是申公豹。”“中傻”肯定地道。
“他们自己不撕,叫人家撕!”他心中又想消息传得真快啊,通过今天的“帮促会”,这些人也知道了五月的学习班真相,自觉大字报写错了,快点让人撕了的。看来,他们良心也未泯灭啊!
“他们给了你钱吗?”他问“中傻”。
“报告中尉,给了我饭菜票。”“中傻”如实回答。
“给了多少?还给他们,我给你。”他似乎觉得应由自己付这笔“清扫”费用的。
“我不要你的。”“中傻”道,“上尉同志,我要走了。”
“也是他们让你来‘报告’我的吗?”他问道。
“不,是我自己,因为一直想帮你把它撕了。我是你的兵!”“中傻”高声回答道。
他看着“中傻”,一时无语。
“上尉同志,我可以走了吗?”“中傻”又问道。
“可以。”他忙点头,目送“中傻”离开时,对吴斌道,“真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