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画外话意，腹内文章

　　再长的冬天也终将会说再见，春天虽然可能会迟到，但从来不会缺席。就在整个准葛尔部落的人被饥饿、寒冷、和已经拿不出饲料喂食牲畜而焦虑不已时，山根下那条不太宽的河流已经悄悄开始解冻了。
　　一整个冬天，公主都在“养病”中度过，有什么办法呢？那么重的伤口岂是一天半日能养好的？葛尔丹每每来她这，她即不会赶他走，也不会允许他留下来。她总是有一大套说辞，让葛尔丹不得不心甘情愿离开。虽然这些说辞到最后连她自己都感到没有说服力了。他们呆在一起的时光，最多的就是下棋。葛尔丹可是棋场高手，一般人都没办法跟他下半个时辰，更别提胜他了，但是公主却可以，他们两个往往一盘棋要下上两个时辰甚至更久，公主才会渐渐露出劣势，败下阵来。但每每意犹未尽，定要拉着葛尔丹再来一盘、两盘……葛尔丹一个大男人，生龙活虎的，让他出去赛马、狩猎、或者练功还差不多，整天坐在那不动坑下棋实在有些难为，所以到后来，干脆找借口不来蓝齐儿的寝宫了。
　　公主以前寂寞惯了，也不曾感觉怎么样，可是自从这次转场后葛尔丹隔三差五地就来她这里，现在说不来就不来了，公主的心里还真有小小的落寞感，于是差箫儿道：“你再出去望望，大汗还没有来么？他今日可在哪个宫里呢？”
　　“依奴婢看，公主您竟悄悄地把大汗装进心里了呢，才不过三日没来，公主竟想他了么？”
　　“我把你这个小丫头，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取笑本宫了么？本宫哪里就会在意那个野蛮人，只不过是……多个人打发这无聊的日子罢了。”
　　“公主还说没有，您看，以前只要提起大汗，不是‘那个恶魔’就是‘畜牲’、‘恶狼’，现在可是连称呼都变了呢，呵呵，羞羞羞……”
　　公主一听箫儿竟然揭穿她的心事，小脸羞的红扑扑的，立刻起身就去追箫儿，一边追一边骂道：“我把你个臭丫头，越发惯的没样了，还敢羞本宫，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呢……”
　　没想到她还未抓到箫儿，却差点和前来给她请安的阿海撞个正着。原来这次若不是公主那枝送信的箭，说不定阿海早就葬身狼腹了，所以对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心存愧疚，这不特意带着长世子阿布什来向公主道谢来了。“原来姐姐宫里竟这么热闹呢，臣妾若早些晓得，就早些来了。”
　　公主扫了一眼眼前这个穿着有些花里胡哨的民族服饰、差不多高过自己一头，脸上的骨骼略显粗犷、浓眉大眼，颧骨微高、下巴略尖，薄唇大口眼神看上去直来直去的阿海一眼，收起笑容，淡淡地道：“也没什么，只不过是本宫闲极无聊，与侍女们打发时间罢了。
　　”边说边坐回自己的宝座上，指指下首的座位道：“坐吧，蝶儿，看茶。今日怎么有空来本宫这里了？”
　　公主虽然没有摆出厌恶的表情，但阿海看得出来，人家根本不欢迎自己，只好自我解嘲道：“此番幸蒙大妃娘娘搭救，臣妾才捡回这条贱命，阿布什也才没有失去娘亲，更想不到今生今世还能走出冷宫的门口，实属不易。故而特地前来向大妃娘娘道谢。阿布什，快快跪下叩谢恩人。”
　　阿布什说了声“是”，便赶紧跪下磕头。
　　“长世子起来吧，阿海你何必客气，佛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本宫虽不太懂因果，但也不能见死不救。些须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娘娘大人大量，当然不会在意，可臣妾若再不知感恩，那与畜牲何异？妹妹这有一个家传的宝贝，现送与姐姐，聊表谢意，还忘姐姐您万不能嫌弃。”阿海从新晋的一等侍女古莉雅手中将大大的铜托盘接过来，揭开覆在托盘上面的红绸子，只见那托盘上面静静地躺着一卷画轴，阿海将画轴取下来，侍女端走盘子，阿海这才慢慢地将画轴展开，却原来竟是一幅字画：《张好好诗》。
　　公主努力压抑住内心的激动，还是忍不住站起来走到阿海面前，轻启朱唇读道：“牧大三年，佐故吏部沈工江西幕，好好年十三，始歌来乐籍中，后一岁，公移镇宣城复置好好于宣城籍中两岁。为沈著作以双鬟纳之。后两岁，于洛阳东城重睹好好旧伤怀，故题诗赠之。
　　君为豫章姝，十三才有余。
　　翠茁凤生尾，丹叶莲含跗。
　　高格倚天半，章江联碧虚。
　　此地试君唱，特使华筵铺。
　　主公頋四座，始讶来踟蹰。
　　吴娃起引赞，低回映长裾。
　　盼盼乍垂袖，一声雏凤呼。
　　繁弦进关纽，塞管裂圆芦。
　　众音不能逐，袅袅穿云衢。
　　主公再三叹，谓言天下殊。
　　……”
　　“臣妾就说嘛，姐姐速来爱舞文弄墨的，这个一定喜欢。”阿海见公主竟看得有些痴了，趁机买好道。
　　公主读的正入迷，阿海冷不防这一声，竟给她吓得打一激灵，回过神来微笑道：“不好意思，一时忘情，让妹妹见笑了。这《张好好诗》乃本宫母国大唐诗人杜牧所作，若本宫没有看错的话，此字画乃为失传已久的真迹，既是妹妹祖上所遗，妹妹不留作纪念么？”
　　“说出来不怕姐姐笑话，妹妹自幼虽习过骑射歌舞，于这书画终是不通，这幅字画虽也混在妹妹的嫁妆里，只是在妹妹看来，上面的字古里古怪，这劳什子无异于鬼画符，竟一个也不认得。留着也是无用，不如送给姐姐，也算给它找个好去处呢。”
　　“如此便多谢妹妹了。”公主莞尔一笑，将那字画卷好，命玉儿好生收藏。又吩咐箫儿道，“箫儿，你去叫厨下备些酒席，难得阿海妹妹来本宫这寒舍坐坐，今日本宫竟与你吃些酒罢。”
　　阿海还很少见过公主露出笑颜，此刻承蒙不弃肯与她一起吃酒，也是兴奋，故而受宠若惊的起身一揖到底道：“都说大妃姐姐这儿的女儿红甘醇浑厚，回味悠长，今日承蒙您厚爱赐酒，如此臣妾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公主一抬手示意道：“自家姐妹何必客气，且请坐吧。”
　　“哟，好香呢，姐姐的小厨房里今日竟做了些什么好菜？妹妹也来凑个热闹可好呢？”完颜秀一边呵呵笑着一边往屋里就走，待看到阿海竟坐在那里，脸上的笑容顿时收起，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间倒有些尴尬，半天才道，“妹妹鲁莽，不晓得大妃娘娘这里今日有贵客，打搅了，这厢告辞，改日再来罢。”
　　“三妹且慢，怎么才来就要走呢，可是嫌姐姐这里的酒菜不好么？”公主赶紧起身来迎。
　　阿海见来者是完颜秀，脸上也是一惊，且难掩愠色：好好的“三妃娘娘”竟让她夺了去，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只可惜如今自己位分卑微，亦不敢轻易造次，只好硬着头皮道：“姐姐说哪里话，妹妹昔日承蒙大妃娘娘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特送字画一幅聊表谢意。又蒙大妃姐姐抬爱赐膳，岂有不受之礼？既然三妃姐姐驾到，那就留下来一起吃个酒岂不美哉？”
　　公主也跟着笑呵呵地挽留道：“妹妹就不要推脱了，否则本宫可要生气呢？”
　　“如此……妹妹便却之不恭了。”见她二人只是挽留，完颜秀也只好勉强答应留下来。
　　席间，大家品菜论酒，猜拳闲聊，面上倒也和乐。阿海一个劲地给公主和完颜秀敬酒，边吃边聊：“姐姐们可是听说了，大汗又新晋了三个妃子，个个貌美如花呢。”大唐公主又怎么样？长得美又怎样？留不住大汗，也不过空占了大妃这个名头罢了。
　　“葛尔丹是部落首领，一国大汗，要晋谁不晋谁，都是他自己的主意，我等哪有闲话的份？”
　　“大妃姐姐，臣妾今生还能从冷宫里走出来，又能与长世子相依为命，也便足了，妹妹只是与姐姐鸣不平，想姐姐大国公主，如花似玉，此等美貌大汗竟视而不见，今日宿在庶妃那，明日又留在三……四妃、五妃六妃那里，整日里沾花惹草，却忍心让姐姐独守空闺……”
　　阿海的话虽然打翻了一整坛醋不止，公主不仅没有半点醋意，还借着酒劲取笑道：“阿海此话可是逾矩了，大汗是准葛尔的大汗，不是你我姐妹一个人的大汗，雨露均沾也是该的，总不能一直留在本宫这里吧，那妹妹们还不要把我这个做姐姐的给生吞活剥了呢。”
　　“姐姐说的是，大汗可不是我们一个人的大汗，怎么能指望他独宠哪一个呢？”完颜秀也插话道。大清朝公主不愧是幼承闺训：知书识礼，懂得分寸谦让，真是再好也没有的可人儿了。公主的一席话不觉听得她心服口服。
　　“你——”你这个贱人，我们说话，哪里有你插嘴的份。不过“你”字刚出口，阿海便醒过神来：如今自己势单力薄，身份卑微，若再敢与她争执，怕讨不到好果子吃。想到这只好低声下气的赔礼道，“姐姐们莫怪，原是臣妾造次了，今日真是三生有幸，蒙大妃娘娘盛情款待，只是妹妹不胜酒力，竟有些醉了，晕晕乎乎的。倘若再多吃些，不免说些不中听的混话，冒犯姐姐们，就此告辞了。”
　　“也罢，既然你执意要走，本宫也不便挽留，玉儿、箫儿，你们两个快帮本宫送送悔嫔娘娘。”
　　“是，奴婢遵命。”玉儿箫儿应了一声，两个人送阿海出去。待她和侍女们走远了，才返回来，玉儿没吭声，箫儿可是憋不住了：“公主越发的叫奴婢看不懂了，想那‘悔嫔’，若不是一再伤害您，又怎会落下这么个混封号，常言道‘狗改不了吃屎’，她能有什么好意，您如今还理她作甚？”
　　“就你话多，快少生些气，莫不是又馋本宫的酒了呢？”公主嗔怪的用小指戳着她的额头取笑道。
　　“箫儿言之有物，姐姐今日可真是错怪她了，想那阿海看上去粗枝大叶，实则城府深着呢，不然大汗怎么可能宠她那么久？正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妹妹言之有理，只是姐姐身为大妃，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既然又是赔罪又是送礼，本宫怎么能拒之门外呢？”听了完颜秀的肺腑之言，公主陪着笑脸解释道，“其实，本宫如何不晓得那阿海的心思，你且看她送的字画：《张好好诗》，张好好者，乃一歌妓，初为我中原大唐年间吏部沈工乐籍，后来嫁做他人妇。此字虽为杜牧亲笔珍品，实则画中有话，姐姐又岂能不知？可人家巴巴的前来赔礼，姐姐又岂能拉下脸来将其拒之门外呢？若给他人看了，不说昔日阿海曾伤害过本宫，还道本宫不顺人情，倨高自傲呢，如此岂不是给那起子等着看热闹的人倒落了口实么？”
　　“听姐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妹妹此番如醍醐灌顶，受教匪浅啊。”完颜秀脸上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容。
　　“这些不高兴的事，咱们且不说也罢，妹妹你不是最爱看本宫的花么，本宫侍女戈儿心细，留了好些花种，咱们转场的时候都带来了。不仅如此，本宫还吩咐下人们种了一些红豆、黄豆、谷黍菜蔬，如今竟发芽了，妹妹可愿随姐姐去看看么？”
　　“姐姐说的可是真的么？那便快去，妹妹可是等不及了呢！”